贞观二十三年春二月乙卯
亲爱的观音老师:
您好!原谅我不辞而别,我是怕给您再添烦扰。取经路上已经够麻烦您了,还害得您为我们掏腰包,真是惭愧之至。想起在灵山与您畅谈的情景,点滴犹在眼前。人生就是这样,聚少离多,何况我这漂泊四海的流浪汉。不知道在灵山给您写的信收到了没有,如果言语间有不当之处,只好请您多多见谅。按照规定,在灵山我应该幸福得发狂,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啊。可是我没有,尽管这不符合原则和惯例,因为该高兴的时候不高兴就是不守纪律,就是有问题。也许我就是这么个多愁善感的人吧,用悟空的话说,我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想得太多了,人还是简单一点好!
我现在就在长安的僧舍里给您写信。还是以前的老房子,十几年没住人了,到处都是灰尘,基本上成了蜘蛛、苍蝇、臭虫、老鼠的离宫别馆。寺院在我走后的确也装修过,不过装修成五星级的是厕所和方丈办公室。方丈是我的学生,但现在不叫我小唐已经算客气了。寺院外的娱乐一条街这会儿正热闹,大街上满是穿着牛皮短裙的应召女郎,还有醉醺醺吆三喝四的寻欢客。听人说,最近李总裁准备把整条街买下来,与高丽、扶桑的投资商合作,建设一个规模巨大的国际娱乐中心,按照规划将有999个赌场,989个夜总会,应召女郎们不用再站大街,而是持证上岗,完全按照现代商业模式进行管理。在国际娱乐中心的广场上,将树起春秋时的模范政治家管仲的巨大雕像,他是娱乐业由民间走向国营的开拓者,性工作者尊奉的老祖宗。
由于佛界交委的安排,回来很容易,大概一个时辰就到了长安。路上悟空八戒他们很激动,幻想着万人出城迎接的盛大场面。八戒还特意在自己的脸上扑了点粉。我想也是,至少规模不会比离开长安时要差,也为应付这种局面做好了心理准备。现在取经回来,怎么也算是衣锦还乡了,我的拜把子兄弟还不得好好表演一下,这是在臣民面前展示自己文治武功的绝好机会啊。
可事实正好相反。长安城的西门没有任何的欢迎仪式,只有附近一些赶集的农民骑着毛驴进进出出,或是从西域来的驼队从我们面前扬尘而去。悟空他们的失落可想而知,直骂大唐的人不知礼数,都是些忘恩负义的家伙。八戒问我:唐老师,不会是我们走错了门吧?!我说不会,从西边来的一般都走西门,你们不知道,这里是丝绸之路的起点,我们一路上碰到的那些女妖精穿的衣物,都是国际倒爷们从这里贩出去的,当然也包括李总裁的货。一般来说,国际倒爷们在洛阳谈好生意,备足了丝绸、茶叶等货,然后在长安办好手续踏上茫茫西行路。悟空说:可能大唐是礼仪之邦,比较含蓄,大概在城里面准备了欢迎仪式。
长安依旧,黄土马路上尘土飞扬,也落满了马粪,至于砖铺的宽阔大道,那是给皇帝陛下准备的御道,平常人烟稀少。马路上的景象还是如十三年前一样,一溜的灰瓦灰墙,看着像一块块结构整齐的牢房。曾经有人说,大唐的长安城就像由一个个小监狱拼成的大监狱。当然说这话的人被割了舌头,身上被剐了1000多刀。大街上的人对我等熟视无睹,只是悟空他们三个的长相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路人不时问我:你们是从哪里来的马戏团啊?我说我们不是马戏团,是从西天取经回来的和尚。有人才想起了我:就是当年那个唐玄奘吧,听人说早就死了,不会是诳我们吧。我拿出大老板的介绍信,他们才信了。不过表情冷淡,没有丝毫的激动。说实话,这种情形连我也觉着有些诧异。
先去礼部报到,接待我们的只是一个小胥吏。听他说今天有扶桑国的公主来,部里的长官都陪着公主去平康里看钢管舞去了。据说扶桑国对钢管舞非常感兴趣,派了很多艺人来长安学习。扶桑国王也是铁杆的钢管舞迷。手续很简单,把大概的情况写写就行了。然后他吩咐我们到附近的皇家招待所休息。我说这些珍贵的佛经怎么办,他说暂时就扔在库房里吧,正好有个放猪饲料的库房有些空地。我说这是佛经啊。他蛮不高兴地道:佛经怎么了?尚书大人小老婆的诗集还在那里堆着呢!悟空要揍他,我说算了我们还是回寺里歇息吧。
寺里很多和尚已经不在了,现在掌权的一帮年轻人我也不认识。他们的态度比礼部的小胥吏好不了多少。方丈,也就是我的学生不在,他去平康里陪扶桑公主看钢管舞去了。他们开始把佛经堆在院子里,我说这怎么行,下点雨不是全完了吗!他们说就这种破东西,还供到大雄宝殿上去吗?!我说这是我们辛辛苦苦从天竺取来的佛经啊,亏你们还是出家人!有个小和尚大不咧咧地道:现在谁还读这些东西?赚钱还来不及呢!不过等悟空把他们的牙全部敲下来,他们就老实了,把佛经搁到厢房里。然后安排我们食宿,四个人挤在我以前的老屋子里。他们说最近来度假的太太小姐太多,没有多余的房子。
晚上方丈回来了,喝得有点多!一见面就说:没办法,应酬太多,那几个扶桑小姑娘真能喝!我说少喝点不行吗?他摇着头道:这是工作啊,老唐,长官们都在,不喝不行啊!说了你不信,扶桑公主竟然跟礼部尚书腻歪!显然他说这些话是向我卖弄,他混得不错。不过对此我没有丁点兴趣。我问大家在长安被冷落的原因,他说:老唐,你是不知道,世界变化快啊,陛下前几年得了重病,身体不见好,其实也就是人老了嘛!整天有一堆道士给他炼长生不老的药,道士们现在可是抖得很啊,要不是我在衙门里人缘好,怕是早被清理出长安城了。陛下早对西天取经的事没兴趣了,早把你忘了,他现在整天就琢磨着怎么多活几天!听了这话大家有点心凉,悟空说:我说唐老师你有病你还不信!
其实方丈说的也不全对,陛下并没有忘了我。第二天他就派礼部侍郎来请我。大明宫依然气势磅礴、奢华异常,只是少了往日热闹的气氛。因为陛下病了,大家都装得很悲伤,不装着悲伤是要犯错误的。据说一次一个小太监笑了一下,就被大内侍卫拉出去活活打死。宫里弥漫着硫磺的味道,到处冒着青烟,不用问,是道士们在炼长生不老的药。据说为了表达对陛下的忠心,大唐的各级官吏家家都养着道士,装腔作势给陛下炼长生不老药。国学院所有的研究都停止,集中精力攻克这个难关。其实方法也简单,就是把硫磺等矿石跟其他稀奇古怪的玩意混在一起烧来烧去。也许在这些长生不老药的帮助下,陛下离死更快了。
陛下斜卧在龙榻上,他真的老了。胡子半白,乱七八糟,头发稀疏,已经秃顶,参加外事活动一般都要戴上进口的假发。他招呼我过去坐在床上,拉着我的手竟嘤嘤地哭了起来。谁能想到,这就是当年叱咤风云、逐鹿中原、玩天下苍生于股掌之间的秦王李世民。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到了最后还不是一样,指点江山的君王比种田的村夫、平康里的姑娘又能高贵多少!
他拉着我的手说:老弟,一去十三年,受苦了!我说没什么,您交给我的任务还没完成呢(就是给他弄几个小姑娘的事)!他苦笑道:就算是天仙也没用啊,老哥的身体早就不比从前了!他说:老弟,说句心里话,老哥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我说陛下万寿无疆,他们在给陛下炼长生不老的药呢!他摆摆手道:那都是扯淡的事,跟抓牌九没什么两样,老哥还没蠢到那种地步!可你也不能打击大家的积极性啊。说实话,皇帝可不是个好差事啊,坐在这个位子上等于把你放在火上烤,弄不好就要烧焦。他们都天天盯着你,表面上诚惶诚恐,心里想什么天知道,多少帝王就是被自己人干掉的啊。
休息了片刻,陛下又道:我现在不放心的是身后事!我说陛下可能太多心了!他说:老弟,不是老哥多心,我怕我死了这李家的江山未必保得住。我说不会,他直摇头:我本来是要把班交给李恪,可大家都反对,只好交给了李治,他不是当皇帝的料!我说凡事不是您说了算吗?他叹息道:老弟你不明白,老哥是说一不二,想干掉谁就干掉谁,为了犬子能在这个位子上坐得安稳,老哥已干掉不少了,可我不能全干掉啊,全干掉了就没人干活了。就算老哥把班交给李恪,他们都反对,也坐不安生啊。我说其实李治也不错,是陛下要求太高了。他说:谁的种谁最清楚,李治太老实了,不够黑,也不够狠,手腕太软的人能当皇帝吗?再加上身体不好,唉,有什么办法,老好人是做不成大事的,老哥给你说这些话没把你当外人。老哥是相信你的,别人老哥都不相信,一个人为了一件大家的事一干就是十几年,人品绝对没问题。老哥是希望你能够还俗,帮我看着这李家的江山不要被别人抢走了。我说我是化外之人,没心思也没能力管这些事情,现在佛经取来了,希望陛下能够在大唐弘扬光大。他说:老哥早把这世上的人和事看透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弘什么法都没用,老哥也没精力管这些事了。听了他的话我没做争辩,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他一直坚持让我还俗为官的事我也没答应。他只好默认了,让我先回去休息,过几天还要找我。
回到寺里,望着取回的一堆佛经,我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悲凉。但不知道这种悲凉从何而来,即便被妖精们绑在洞里准备红烧时,也从未这样强烈!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月亮很高,我看见地上自己的影子很长,很长。只有它跟着我,徘徊在长安的小巷里。更声依然是那么熟悉,在这片灰白的城市里飘来飘去,所有的人都睡了,他们不曾听到。他们的梦中大概也不会有这单调的脚步声,它全部压在我的心上,逐渐被放大,在天地间鸣响。
玄奘夜于长安僧舍110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