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傅斯年攻击宋子文,代表了正义,代表了千百万民众的“隐泣和怒吼”,许多论者对傅斯年言人所不敢言表示崇敬。在傅斯年论文发表不久,有人发表文章,有人直接致信傅斯年表达敬意。当时有位名为苏怀邦的人士致信傅斯年说:“顷阅二十一日大公报转载《世纪评论》第七期尊稿《这个样子的宋子文非走开不可》一文,拜读之余,实深同感,对先生直言敢说,发扬民意之精神尤表钦敬。”另一名张学善的人士在致傅斯年的信中评论说:“我最崇敬的斯年先生,顷在南昌出版的文山报上读到先生做的《宋子文的失败》一文后,我对先生发生最大的崇敬,因为先生说出四万五千万(宋子文及其卵翼下的少数人当然除外)人所欲说而不能说又不敢说的话,既高明又勇敢,更热情。”另有一位自称是傅斯年世侄的年轻人,对当时社会现实十分不满,可以说怨恨集于宋子文,在致傅斯年的信中说:“近年国内民生吏治为颟顸贪婪之风所笼罩,混乱景象,诚有过于十六国五季,黔黎兴及汝偕亡之思,道路腾不如无生之怨。凡有血气之伦,莫不痛心疾首,乃当代读书人士,曲学逢迎,热衷禄位者多,不畏强暴,敢为之言者少。谠论消沉,匪伊朝夕。昨读上海大公报转载尊著《这个样子的宋子文非走开不可》一文,言人之所不能言,窃谓非仁人勇者,绝不能为……”当时许多评论说,抗日战争开始,民族危亡严重,有些国民党的权贵仍然贪污成风,把大批国家财富据为己有。因此,傅斯年攻击孔祥熙、宋子文是出自知识分子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表达了广大民众的心声。有人曾总结说:“在最近的十年来他内心已焚烧着正义之火,逼他走出学术之宫,要分一部分精神来顾问国事。他的话,是代表千万人民的隐泣和怒吼!他的话,也寄托着对祖国的复兴和再生!”这些评论既反映了当时的舆论倾向和民众的普遍心声,也体现了傅斯年言论当时的巨大影响。
其二,傅斯年在抗战期间连续轰击孔祥熙、宋子文,抨击他们贪污腐败,祸国殃民,言语激烈而率直,每次都产生了较大的政治影响,却未遭统治者的迫害和镇压,于是有人认为他有后台,是国民党上层政争的工具。他攻击宋子文时有人事后曾说:“宋子文院长之去也,固有其种种因素,而流俗乃归功于傅孟真之一击,此最可笑。……孟真为现在交通部长俞大维之妹婿,为陈诚总长所激赏,倒宋一文,最初颇有疑为军方之背景,此自无法取证。”更有人直接认为傅斯年攻击宋子文是国民党内部狗咬狗的斗争。傅斯年大学的老师周作人就持这种观点,他曾对傅斯年讨伐宋子文之事评论说:“罗家伦不失为真小人,比起傅斯年的伪君子来,还要好一点。罗是公开的国民党,傅乃标榜无党派,以‘社会贤达’的头衔出现,替蒋二秃子出力更为有效,所以罗只配称作帮闲,傅实在乃是帮凶了。……有一回他做文章大骂宋子文,这本是狗咬狗的玩艺儿,后边有人给他撑腰,原是有恃无恐,但是老蒋一泡尿撒下去,他的炮就不响了,预告要做四篇,只出了一篇即戛然中止,这是近三两年中看报的都还记得的事情。”周作人的评论发表于傅斯年去世不久,可以说既违背历史真实,又带有强烈的个人攻击色彩。他们两人的恩怨和是非曲直历史已有结论,不予再作评论。
其三,从知识分子参政、舆论干政的视角去评论傅斯年的行为,而不是单纯评价傅斯年抨击宋子文的具体内容。在傅斯年《论豪门资本之必须铲除》发表的《观察》同一期上,有许金铿撰写的一篇评论《傅孟真的文章》,其中说:“今天读了贵刊所刊傅孟真先生的文章,引起许多感想。不过这些感想与傅先生文中所论的内容并无关系,我的感想是偏于言论权威一方面的。……我认为言论自由是要言论界自己去争的,决不能期望政府来给言论界以‘言论自由’。……但是在这争取‘言论自由’的过程中,也得要有几个硬骨头的人物来领导一下,但是这种领导言论的责任,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负得起来的,还要看这个人的学问识见及声望地位如何。……我认为傅先生发表了这样几篇的文章,言论界的风气,很可为之一变。假如中国能够有十个‘傅孟真’挺着胸脯说硬话,则中国的言论界也不致于像过去那样太不像样。”这番评论虽然说的是当时社会的表面现象,却反映了当时努力推动社会进步的人们的思想观念。他们对傅斯年的做法有比较深切的认识,对社会舆论的功能看得相当重要。“千夫之唯唯,不如一士之谔谔”,傅斯年在当时之所以敢于直言,激烈批评社会现实政治,有“傅大炮”之称,正是要对社会进行舆论监督。另外有些与傅斯年比较接近的人,认为傅斯年抨击宋子文、孔祥熙纯属其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社会属性,对现时社会弊端进行抨击是出自社会责任感。把他与孔祥熙、宋子文的斗争,视为知识分子群体与买办阶级既得利益者的斗争。结合傅斯年攻击宋子文的内容和所坚持的理念,这种评论更为深刻一些,也比较符合历史事实。
2. 对宋子文上台的认识
傅斯年以前与宋子文并不熟悉,在1940年傅斯年因孔祥熙不胜任行政院长,大肆贪污中饱,以权谋私,对其猛烈抨击时,有人认为傅斯年抨击孔祥熙是为宋子文所利用,向远在美国的胡适进行说项,胡适写信劝阻傅斯年,傅斯年曾专门写信给胡适,强调自己抨击孔祥熙,完全是出于抗日救国的公心,与国民党政权上层勾心斗角没有关系。在信中谈到他与宋子文的关系时说:“且信中又作一孔、宋比较论,此乃可怪。孔之自解也,以为我辈受宋之运动,后且谓受汪逆运动(彼如有OGPU[秘密警察],傅孟真之墓木拱矣,然我在前年正月在汉始作此事,即已将一人之事置之度外)……我与宋未谋一面,未通一信,未致一意。宋子文、王儒堂辈,乃先生当年所称赞,我卑视此等人久矣。”说明傅斯年与宋子文没有私交,对宋子文也没有什么好感。此次行政院长易人,也不是傅斯年等自由知识分子的意愿。他们原以为孔祥熙下台后,能够有一个比较清正廉洁、素孚众望的人士出任行政院长,领导全国人民对日反攻,完成抗日救国大业。但是,蒋介石任人唯亲的原则始终不变,转而又把行政院长交给自己的妻兄宋子文。傅斯年等人虽然失望,但也无可奈何,只是希望宋子文能够比孔祥熙好一些,总结孔祥熙执政失败的教训,制定出拯救危机、使财政经济走向坦途的政策和策略。所以傅斯年对宋子文出任行政院长是抱有期望的。他曾在文章中记述宋子文初上台时,自己与一般民众对他的期望,文章说:孔祥熙垮台后,“于是宋氏名声顿起,‘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与其说是宋的人望,毋宁说是对孔的憎恨。试想当时宋未上台前两年中重庆的街谈巷议,真正有今昔之感。又看他初次出席参政会,会场中的人,挤得风雨不通,连窗子外门外都挤上千把人,都城人士的心理,对他是怎么样热望的?”社会对宋子文抱有期望,对他的工作也给予支持。傅斯年不惜得罪拥有黄金的既得利益者,支持宋子文实施的《黄金献金条例》就是一例。
宋子文上台不久,以缓和经济危机、筹集战争经费的名义制定了一项政策,即黄金献金条例。条例规定:凡存有二两黄金以上的储户都要捐献黄金,存户购户捐献黄金,于兑取黄金时一次缴献(原额)百分之四十,而取得原额百分之六十黄金,作为结束。该条例公布后,在全国顿时掀起轩然大波。由于征献黄金的起点较低,几乎侵犯了所有黄金持有者的利益,所以遭到了许多人的批评和抵制,但也受到了广大民众和有识之士的拥护和支持,因为黄金持有者多是达官贵人。傅斯年在抗战期间一个重要的理念是全民抗战,有钱者出钱,有力者出力,在经济方面必须侵夺“既得利益者”的利益。所以傅斯年对宋子文制定的黄金献金条例在原则上是支持的。面对众多富人的反对,傅斯年挺身而出,在《大公报》发表《黄祸》表示支持。傅斯年在文章中指出:“总而言之,政府既然办这件事,即是极值得称赞的,因为这是自从抗战以来政府第一次损伤既得利益阶级的事。不损伤既得利益阶级,战费是无从筹措的,人心是不能平的……我对于政府近年之施政,什九失望,独这一次还感觉兴奋。”傅斯年对黄金献金条例的利弊进行系统分析后得出结论:“要打仗,必须侵犯既得利益;要社会公平,必须侵犯既得利益;要实行民主主义,必须侵犯既得利益。”傅斯年之所以发表《黄祸》,对宋子文黄金献金条例表示支持和拥护,最主要的是从抗日救国大局出发,用侵犯既得利益者的方式筹措抗战经费。这在傅斯年致夫人的信,叙述撰写《黄祸》的背景和动机有更准确地反映。信中说:“星期三几个银行家的参政员请客,我去了,原来请了三十多位住在重庆的参政员,他们所谈,许多可耻的,我很气闷。尤其是批评政府之征黄金,(有一提案要交驻会委员会)。我很生气,回来连夜写了那一篇《黄祸》,在《大公报》,想你已经看到了。我固不怕权势,也不怕群众,我以为那篇文章一定遭许多人骂,骂虽有之,而效力意想不到之大。有些‘既得利益’(vested interest)阶级的参政员,正在酝酿在驻会委员会决议推翻政府的办法,大约闹这事的人,大约分三等:①商业银行,②孔祥熙派,③买金子的。这篇文章不早不晚,恰恰登在最适合的日子。次日,驻会委员会开会,我又发言,博得大多数之赞同,我们势力雄厚。……”从信中可以看出:黄金献金条例实施后遭到富人,尤其是大量储存黄金者的反对。这些人反对多因私人利益受到损失,没有与抗日救国大局相联系。傅斯年写《黄祸》支持黄金献金条例是对事不对人。他对既得利益者的批评、对黄金献金条例的拥护,虽然是因此政策对抗日救国的大局有利,但是对制定此项政策的宋子文也表示了肯定和支持。
宋子文是国民党政权中官僚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四大家族中宋氏家族的掌门人,他执政也好,在野也好,始终代表着他家族的利益,并且他个人贪欲极强。他颁布实行黄金献金条例,名义上是挽救经济危机,为抗战筹集经费,实际上也含有保护个人利益、搜刮民财的成分。随着他政治上站稳脚跟,其贪欲更加膨胀。1945年10月,傅斯年在给胡适的信中,曾对宋子文评论说:“子文去年还好,今年得志,故态复原,遂为众矢之的。尤其是伪币比例一事,简直专与国民党的支持者开玩笑。熬过了孔祥熙,又来了一个这样的……至于内政真是一团糟,尤其财政……子文毫无办法,一有办法即卤莽灭裂。此次接受日本纱厂,弄得天下骚然,但一时不会倒,以无人继任也。”傅斯年此信距他写《黄祸》仅三个月。这三个月是中国发生重大转折的时期,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紧接着国民党在全国各主要战区受降,在军事受降的同时,派遣大批官员到收复区接受敌伪工厂和各种物资。接收过程中,宋子文及其家族将大批国家资产据为己有,膨胀豪门资本,又支持蒋介石发动内战,把广大民众推进水深火热的战争中,国家经济出现全面危机。傅斯年对此难以容忍,把攻击的矛头对准了宋子文。
3. 攻击宋子文内容探析
1945年8月下旬,宋子文出访苏联、美国回国,正赶上中国在各战区接受日军投降。宋子文为将收复区物资财产控制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呈请蒋介石批准,成立了行政院收复区全国性事业接受委员会,由行政院副院长翁文灏负责。各省市相应设立敌伪物资产业处理局,派人到各收复区以接受日伪财产为名,大肆劫掠和侵吞国家和人民的资财。宋子文在蒋介石授意下,先后到上海、北平、天津、青岛、广州等重点地区巡视,指挥接受。宋子文通过接受为国民党政权集聚了一大笔财富,同时也将大批财富中饱私囊,并且利用接受、转产、兼并等方式将敌伪的大批工厂、企业转入个人控制的工矿企业之中,结果闹得民众怨恨,内部各派系指责。1946年3月初,国民党在重庆召开六届二中全会,宋子文在会上作了政治报告,重点是对经济的检讨,他本想通过报告平息国民党内部对他的非议和责难,其结果事与愿违,报告激起了国民党内外更多人的责难。会议作出的《对于政治报告之决议案》,对宋子文领导的工作表示不满并进行严厉指责:“政府对于六全大会所定政纲执行不力,尤以财政经济多所贻误,均无可讳言”。由此可以看出,宋子文出任行政院长后的工作和行为,已成为国民党内部各派系批评和指责的对象。
宋子文面对内战出现的严重经济危机和巨额财政支出,唯一的方法是向美国借款。1946年初,宋子文的美籍顾问杨格许诺美国给他20亿美元大借款,这本来是一张空头支票,但宋子文却大为兴奋,一时间为所欲为,以挽回法币信誉,维持法币的币值为名,以行政院的名义公布了《管理外汇暂行办法》及《进出口暂行办法》,其主要内容为:①把外汇汇率由美元1元比法币20元,改为1元比法币2020元,设置5亿的外汇基金,并指定中外银行27家为买卖外汇的指定银行,充分供应外汇。②划分进口为自由进口、许可进口和禁止进口三类,出口除特定禁止出口品外,其余都可以自由出口,但须先结汇。在具体执行过程中,只是与四大家族所经营的工业企业,及与其有关的人物和企业充分供应外汇,而对民族资产阶级工商业则拒绝提供外汇。在短短的八个月,中央银行共抛出政府牌价外汇38155万多美元,宋氏家族控制的孚中公司套购了15377万多美元,孔氏家族控制的杨子公司套购了18069万多美元,两家公司共套外汇33446万多美元,占中央银行售出外汇总额的88%。他们用获得的外汇进口美国货物,从中牟取巨额利润。
宋子文为应付通货急速膨胀,在开放外汇市场的同时,公布《黄金买卖细则》,大量抛售黄金。抗战胜利时,国民党政府库存黄金约600万两。从1946年3月开始,国民党政府宣布黄金市场开放,由中央银行在上海配售黄金,配售价格随市价变动。宋子文与其亲信中央银行总裁贝祖贻直接指挥,每天的黄金买卖情况,贝祖贻用英文向宋子文汇报,连当时的财政部长俞鸿钧都不能过问。初抛售时黄金每市两约15.6万法币,以后继续抛售,价格直线上升。到1942年2月,黄金每市两高达法币61.1万,不到一年的时间抛售黄金351万两,约为原库存的60%。黄金暴涨风潮,迅速席卷国民党统治区各大城市,整个市场陷于极度混乱。
宋子文是个权力欲和支配欲非常强的人物,做事专断独裁,正如傅斯年所批评:“他(宋子文)在行政院,把各部长都变成奴隶,或路人。”结果自然是四面树敌,人事关系一团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