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菜场出来，太阳正慢慢从那座赭红色大楼边缘掉下去。街心公园里，迎春早已经开了。娇黄的，细碎的小花，挤挤挨挨的，簇在一起，倒很有几分繁华景象了。桃花粉粉白白，让人看了，不禁想起美人的嫣然一笑。经过这一番活动，已经微微地出了汗。乔素素停下来，喘口气。海先生也跟着停下来。海先生的手里拎着大包小包，满当当的。他人又胖，简直一动就出汗。她想起他们夫妻之间的一句玩笑话，禁不住把脸飞红了。瞟一眼海先生，见他衣襟上不知怎么沾了一片菜叶子，纤细的，带着锯齿，大约是茼蒿。忍不住要替他摘下来，却又恐怕前功尽弃了。就扭过头去，只管用手指整理吹乱的头发。海先生见她一张脸红喷喷的，大约因为热的缘故，眼睛里波光闪闪，忍不住要逗她说话。见她耷着眼皮，待看不看的， 知道少不得要碰个软钉子。也只有把身段软下来，说累不累？我看还是依着我，请个阿姨帮着做做家务。这也是个老话题了。海先生曾几番提起，乔素素只是不肯。乔素素在图书馆上班，大学图书馆，最适合女人。清闲，自在，假如不喜欢看书的话，甚至还有一些百无聊赖。这当然也是海先生的功劳。女人嘛，就是要闲一些才好。所谓的闲情，闲心，都是养出来的。这是海先生的原话。整日里风风火火的，哪里有女人的样子。怎么说呢，如今，乔素素最重要的事业，是家庭。她宁愿自己劳累一些，也要亲手把家打理好。这是她的江山，失而复得，来之不易。她怎么不知道呢？海先生纵有千般的不如意，自己少不得要忍耐一些。已经有过一回了，难不成还要再来折腾一过？想起从前那一回，仗着年纪轻，什么都是大无畏的。爱和恨，都是不管不顾的，赤膊上阵，没有半分遮掩。刀枪之下，难免不伤筋动骨，留下一辈子都难以痊愈的暗伤。然而如今，到底是不一样了。
隔了马路，是护城河。遥遥地，小河里的水涨满了，闪着波光，绸缎一般。有垂钓的人，在河边安静地等着。上来就是车水马龙。他们倒仿佛入定了一样，也不怕吵。路边有一家修自行车的摊子。摊主是一个乐呵呵的中年男人。此刻，他正把一个轮胎抱在怀里，满手油污。女人在一旁打下手，手脚麻利。地下有一个罐头瓶，充作大号的茶杯，染满了黄色的茶渍。两个人并不说话。过了一会，男人把头摆一摆，女人就在围裙上蹭一下手，把茶杯给男人递到嘴边。喝罢水，两个人依旧埋头干活。自始至终，也没有一句话。乔素素想起来，和海先生刚认识的时候，也是说不完的话。后来呢，却越来越话少了。偶尔说一句，往往是听了上半句，对方早已经知道了下半句。甚至于，一个眼神，就知道了对方的心思。海先生是一个风趣的人。可那都是从前的事了。当然了，在外面，海先生或者依旧是从前的样子。风趣，机智，爱说俏皮话，逗得人简直是撑不住笑疼了肚子。乔素素不免有些遗憾。可是，却也觉得安心。有时候，她也一时弄不清楚自己，是喜欢现在的海先生，还是从前的那一个。
海先生见她往前走，只好赶忙提起东西跟着。大包小包的散在地下，等全拎在手里的时候，已经被乔素素落下一大段了。从后面看去，乔素素的身材还是很不错的。洋红洒金的中式小袄，黑色纯棉宽腿裤，头发随意地松松一绾，女人味十足。当初，为了娶她，海先生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这个年纪的男人，太鲁莽了不行，太矜持了呢，也不行。经历了一回，他可不想再在这方面冒险。乔素素这个人，哪里都好，只有一点，学历是低了一些。女人嘛，海先生的意见，还是简单一些才好。女人本就是麻烦的小东西。再遇上个复杂的，可怎么得了！就像原先的那一个。学问倒是大得很，然而——海先生摇了摇头，仿佛要把这个想法摇掉。无论如何，现在的这个女人，知情识趣，虽说是北方女子，不比南方女人的精致——可话说回来，也多亏是北方女子，凡事大气，不计小节——比方说，每年清明的事情，也真是委屈了她。然而，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年，她的脾气似乎是变了一些——不过还好——总不至于吧。
夕阳渐渐从楼顶上坠下去了。西天上一片绚烂，金红，绯红，粉色，浅紫，映在河里，像是有一河的碎金烂银流淌跳跃。对面有一对老夫妇，正预备过马路。老先生提着一兜青菜，另一只手拿着报纸。老太太抱着一个油汪汪的纸袋，一只手扯着丈夫的衣襟。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飞驰而过，只留下一阵震耳欲聋的音乐。不知道谁家的鸽子，似乎受了惊吓，扑棱棱飞起来，翅膀在霞光里轻轻剪过，带着清脆的哨音。
风吹过来，吹在微汗的身上，竟然还是有一些凉了。外套脱也不是，不脱呢，也不是。这个季节的天气，就是这样让人烦恼。海先生把东西换一换手，抬头瞥见乔素素回头看他，赶忙提一口气，快步追上去。
好在，也终于快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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