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书慧。当年的D大,谁不知道苏书慧呢?苏剑苏副市长的掌上明珠。D大著名的美人。美人这个词,是不可轻易用的。可是苏书慧配得上。苏书慧的身上,怎么说呢,有一种迷人的闺秀气质,美丽,高贵,端庄,有那么一点微微的动人的矜持。只在那里一站,不用开口,就令周围那些庸脂俗粉黯然失色。苏书慧的美,是有一些居高临下的,但并不过分。当年,多少轻狂小子暗自发誓,意欲左手江山,右手美人,圆了古今男人的千秋美梦——做了苏府的东床,何愁仕途不通达飞腾?岂料,全都是枉费心机。尤其是,那个季策季大公子的存在,对众多追求者是一个严重威胁。季子为的名号,在D市,是如雷贯耳的。如果说季子为是这座中等城市的天子的话,那么,季策便是当朝太子。谁敢跟太子一较高下呢?
可是,这世上,偏偏就有不信邪的人。当然了,不得不承认,私心里,对苏书慧的追求,是有那么一点好战之心的。自卑和自负,是一对孪生姊妹。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除了努力打拼,还有什么可倚靠的?冒险精神,自然是必得有的。人生就是一场冒险。包括爱情。包括婚姻。即便连当初考大学,也是一场充满冒险的突围。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仅凭着一支笔,左冲右突,杀出一条血路,从农村挺进城市。其中的艰辛自不必说。然而,成功后的激越之情,也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而今,张向北,这个当年的鼻涕虫,老张家二小子,不啻是家乡天空的一面旗帜。冒险。真是一场冒险。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当年,在那一场爱情攻坚战中,会有那样无穷无尽的智慧,能量,还有激情。是因为那个季策吗?还是因为,同样的江山美人的梦想?说不好。真的说不好。
而苏家,那真是另外一个陌生的世界。
D市的红军路,是著名的红色街道。当年的老革命都住在这里。苏家住的是一幢红砖小洋房。花园不大,但侍弄得颇有风致。一株硕大的银杏树,把半个院子荫蔽起来。台阶上开着夹竹桃,偶尔一声鸟鸣,更显出院子的幽静。里面却都是中式的装饰,雕梁画栋,满堂的红木家具,是古中国的气派。苏副市长穿着家常的布衣,温和儒雅,行止间,却有一种难掩的锋芒。叼着烟斗,闲闲地翻着报纸,偶尔抬头,问上一两句,简短的,随意的,漫不经心的,却让人不得不颇费思量。苏母呢,穿着软缎中式家居服,软缎绣花拖鞋,头发盘在脑后,露出光洁明亮的前额和满月般的脸庞。优雅,大方,仪态万端,在苏副市长面前,却有那么一点微微的娇慵——看得出来,这是一对恩爱的夫妻。苏母的年纪,总有五十多岁了吧。娘今年五十六。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究竟有多远?
当年的险境,回想起来,还是忍不住要长吁一口气。那一年,季书记突然被双规了。新任书记随即走马上任。民间流传的版本很多。有说是季子为站错了队,受了牵连。有说是他得罪了小人,遭人陷害。也有说是季书记自己身家不清白,被政敌抓住了把柄。总之,随着季家的败落,联姻一事便再也无人提起了。机缘巧合,不可端倪。得信这个。
新婚携苏书慧回老家,苏母千叮咛万嘱咐,一百个放心不下,只差把保姆带了去。百般劝说,发誓,保证,还派了家里的司机亲自护送,方才半信半疑地放了行。
那一回,真有些衣锦还乡的意思了。苏书慧呢,倒也还懂得克制。见了人,不笑不说话。把爹娘慌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当然了,这份债,是一定要还的。得等回到城里,回到小家,回到两个人的世界。可是,在芳村,在老张家,苏书慧,苏副市长的千金,是贤惠孝顺的媳妇。风把长发吹乱了。丝袜被板凳的木刺勾了丝。细细的高跟鞋陷进芳村的泥土里,拔出来颇为不易。脸上却还是要笑着的。婶子大娘的叫,大方的,得体的,是甜美的普通话。秋阳醉人。老玉米挂在树杈上,黄澄澄的,像金子。立在自家院子里,看一队大雁横空飞过。得意。当然得意。想当初力挫群雄,终于抱得美人归。这胸中的英雄气概,怎一个爽字了得!
事业上呢,也还算风调雨顺。家和万事兴。这是家乡的老话。按照苏书慧的意思,一个读书人,大学教授,做学问是正途。主要是,自在。凭笔杆子吃饭——倒也不是不行。然而,怎么心甘?男人是权力的动物。在权力面前,有哪个男人不热血沸腾,豪情满怀?更何况,虽出身乡野田垄之间,却也是一个胸藏崎岖的人。尤其是,当机会在面前闪闪发光的时候,有哪一个会往外推辞?苏副市长的乘龙快婿,巴结还来不及。学问过硬,人缘也好,又是正当年,提拔升迁是顺理成章的事——当然了,也或许没有那么顺理成章。苏家。苏家像一道强光,照亮了周围的一切,包括脚下的路。然而——又如何呢?世事本如斯。教授,文学院院长,副校长。这些年,真有点平步青云的意思了。权力这东西,怎么说呢,像一种药,叫人上瘾的毒药,给人带来的满足感和成就感,是在书斋里皓首穷经所无可比拟的。
令人欣慰的是,在苏家的客厅里,终于可以和苏副市长坐下来,谈一谈时局政治,仕途经济了。谦逊倒还是谦逊的。但是,不卑不亢。这是一开始便给自己立下的一条准则。内心准则。听惯了奉承话,苏副市长稀罕什么呢?见地。有见地的谈话。虽则是年纪轻,阅历浅,然而智商加上情商,加上善应变,还称得上势均力敌。苏副市长微眯着双眼,不停地颔首。这是肯定的意思了。烟斗在手指间暗暗燃烧。擎着烟斗的那只手,微微颤抖,长了淡淡的老人斑。以前,怎么竟没有注意到呢。苏母亲自沏了茶。是上好的碧螺春。暮春的风从窗子吹过来,暖意熏人。鸟笼里那一对红嘴儿,喳的叫了一声。片刻,又叫了一声。保姆赶紧跑过去,问它,怎么了,你怎么了?
私下里,苏书慧咬着嘴唇笑道,怎么,长本事了?这是什么话?长本事了。言下之意是,此前——是个窝囊废?或许,这么多年以来,从来就没有入过苏书慧的眼。门当户对。看来是有道理的。正像苏书慧永远都理解不了乡村那一套贫穷的繁文缛节一样,在泥巴里滚大的乡野小子,也无法认同朱门深宅里的伦理道德。这是真的。细节,生活是由细节构成的。有时候,细节几乎就是一切,是生活的全部。比方说,苏书慧老说他身上有味儿。什么味儿?一天早晚两次沐浴。用指定的沐浴液。有味?能有什么味儿?毛病!还有,那件事,还不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夫妇之礼,天地人伦,有什么可论证的?可是,在那件事上,就是让人恼火,让人不痛快,让人恨得,只能咬牙。有时候不免怀疑,苏书慧,这位市长大人的千金,是不是有深度洁癖?也或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理暗疾?怎么说呢,真的不好说。苏书慧简直就是一个——木头桩子。是的。木头。淋湿的木头。要想点燃,真的让人伤透脑筋。逢这种时候,心里也感到委屈。真的委屈。是不是,所有的生活都是一种表象,是表演给他人看的——戏剧?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绚丽的光环下,谁能够触摸到那幽暗的内核?当然了,不可否认,苏书慧是一个上得厅堂的女人,她的气质,是适于堂皇的客厅的。优雅的,端凝的,书卷气的,随着年纪渐长,更平添了一种雍容气度。然而,这是外人要的。一个丈夫想要的,是闺帷中的旖旎情致。是一个柔软娇媚的女人。适于卧室。适于床上。人心不足蛇吞象。妈的。是不是太贪心了?然而——无论如何——说不好。不好说。
本来,以为天下的女人大都如此——说到底,女人和女人,究竟能有多大差别呢?更何况,人到中年,青枝碧叶般的年华都已经过去了。事务又繁忙,行政的,学术的,琐事缠身。人生如戏。人嘛,还不得努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至于家庭,平静如水。似乎也只能如此。可是,谁会料得到呢?居然,就有了一场艳遇。
艳遇。那是一场真正的艳遇。
凤萧楼,听名字仿佛是旧时的烟花巷陌。但这几个字,据宋总讲,是有出处的。那一回,怎么就中了那宋总的计了?看来,宋总不仅会谈项目,还会忽悠人。凤萧楼的老板,是红袖。红袖,这名字真好。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这是不是契合了古今男人的某种性想象?红袖穿一件水红软绸旗袍,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烟视媚行,有风情万种。看惯了苏书慧的端正沉静,哪曾经见过这等光景?红袖。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的尤物!私下里,细究起来,红袖并不是多么的漂亮。然而,这个女人迷人。这个女人身上,就有那么一种味道,一种气息——怎么说,一种——邪恶美。仿佛一潭水,只叫人想坠落和沉溺。这真是要命。
也不知道,宋总是不是知道了这桩风流事。说不定,这个凤萧楼,包括这个红袖,就是宋总设下的温柔陷阱,也未可知。学校正在建分校,工程项目正在招标。这个笑眯眯的宋总,看来是个厉害人物,不可不防。那么,红袖呢?
后来,再没去过凤萧楼。不是不想,是不敢。在这个城市,谁不知道苏家呢?苏家的女婿张向北,著名学者,官场新贵,自然也是人们关注的焦点人物。稍有不慎,太容易授人以柄了。那一回,红袖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及苏家。后来也没有。这反而令人感到不安。宋总那边,都已经安排好了。暗地里考察了一下,那家公司的资质,还是可信的。至于往后——谁知道呢。在这个世上,谁敢说对下一分钟的事胸有成竹?听天由命吧。
可是,原本还算平静的生活里,就这样硬硬地嵌入了一个红袖,真的让人手足无措。偷眼观察苏书慧,依然是平素的样子。一颗心便先自放下了一半,还有一半,悬在那里,让人忐忑,让人心慌意乱。
手机号码也换了。换号码非常麻烦,但没办法。虽然,这一招未必有用,可总归是一种安慰,自我安慰。原来的旧号还留着。这个旧号,是告诉过红袖的。旧手机锁在书房的抽屉里。一天二十四小时开机,调了静音。真是莫名其妙。是对什么避之不及,抑或是——暗怀期待?
还有,这一阵子,对苏书慧,怎么说呢,忽然间就丧失热情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看来这话是真的。好在,这么多年了,苏书慧似乎一直是清心寡欲,有那么一点,怎么说,修女的气质。因此上,还好。
可是,红袖——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想起红袖,竟然有了当初的少年情怀。当时年少春衫薄。红袖。红袖。
不行。老这样下去不行。心神不宁的,总有一天会被苏书慧察觉。还有,红袖仿佛一个炸弹,就埋藏在生活的某个隐秘处。这个炸弹,会不会爆炸,什么时候爆炸,全是未知数。可怕的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