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戴芬不在,小刁照常忙里忙外。苏教授几乎天天呆在家里,并不见他有什么应酬。往常,戴芬在的时候,小刁时时事事都要请她的示,一天的菜谱都是要请她过目的,到超市的购物单子须得她来开,哪些衣服该送洗衣店,月初的时候记着交电话费和燃气费。总之,家里的一切琐事,都要经过戴芬。戴芬又是这样一个人,比这些琐事还要繁琐。每每小刁这里都一清二白了,她那边还是一团乱麻,总也纠缠不清。这回好了。小刁拿一只打蛋器哒哒地打着鸡蛋,这种鸡茸蘑菇汤,苏教授顶喜欢。这些天,小刁操持着家里的一切,相比之下,苏教授倒成了小孩子。他央求她给他做一次梅菜扣肉——苏教授血压偏高,平日里是很少吃的;还要她蒸一回八宝豆沙糕——这是一道家乡的甜点,苏教授嗜甜;早晨,他把煮鸡蛋的蛋黄吃掉,蛋白留给小刁——此前他是只吃蛋白的,蛋黄胆固醇高;晚饭后,他靠在沙发上,点上一支烟,闲闲地翻一回报纸,偶尔想起来,才慢慢地吸上一口——戴芬讨厌烟味,据说是呼吸道过敏。小刁都一一依了他。男人,有时候简直就是孩子。苏教授这样一个人,性子好,朋友那么多,学问又这样大,在太太面前硬撑着,如今,在她小刁跟前,可就是一个宠坏的孩子了。小刁心里笑了一下,忽然想起戴芬的话,就不笑了。戴芬。戴芬临走的时候,说小刁,我不在,好好照顾苏教授。当时小刁没觉出什么,如今想一想,越想越觉出戴芬脸上的高深莫测。汤锅里的汤溢了出来,孜孜叫着,小刁赶忙把一碗蛋洒进去,汤锅马上沉寂了一刻,然后眼看着一锅的蛋花就丝丝缕缕浮上来。
晚上,苏教授出去了,说是一个老同学来京,聚一下。小刁一个人马马虎虎吃了饭,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打开电视,端着遥控器换了几过,也觉得无味,心想怪了,平日里只是忙,恨不能坐下来好好看一回。真有闲空了,却又没有了闲心。索性把电视关了,靠在沙发上,发呆。偌大的家一下子静下来,只有那个落地钟表滴滴答答走着。钟表旁边,立着一只二尺来高的景泰蓝方樽,斜斜地插着几枝干花,深深浅浅的紫。客厅的一角,却是一个壁炉,原色的木柴,干净,干燥,清晰的纹理,仿佛能够嗅到原始森林里泥土和阳光的味道。木柴堆叠整齐,在这个季节里,倒成了一种朴野的装饰,然而也令人感到没来由的温暖。这就是家的气息了。在北方,在这个城市,也只有在这里,小刁第一次感到这种熟悉的气息。城市的灯光闪闪烁烁,映了一窗子,像是繁星,又像是迷离的眼。小刁站起身,把窗帘拉好,然后,抱着肩,在屋子里慢慢地走。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她的拖鞋在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响声,拓拓,拓拓。玄关处的衣架上,挂着戴芬的一条披肩。是那种典型的波西米亚风格,玫瑰红的底子,图案缠绕,长长的流苏垂披纷落,有一种神秘娇娆的异域风情。小刁把披肩摘下来,在肩上裹住,让一端从颈后绕过来。她往镜子里张一张,不觉就呆住了。镜子里的那个人,是谁呢,她都不敢认了。小刁把身子旋了一圈,又一圈,心里就叹了一声。女人和衣裳的关系,怎么说都不为过。她记得,这条披肩,是苏教授从国外带来送给戴芬的。苏教授这人,有一样,逢出国,必带东西。对这条披肩,戴芬很是珍爱,出客的时候常常围起来,说不出的雍容与优雅。可是,小刁还是觉得,这条披肩,于自己更为相宜。这两年,戴芬是明显胖了。
小刁把披肩用一手扶着,慢慢地走,从一个屋子,到一个屋子。真是奇怪,这个平日里走熟的家,忽然就有了一种别样的感觉。小刁在鱼缸前立住,撒了些鱼食,逗惹得那几条小家伙立刻放肆起来。屋角的一盆墨菊开得正盛,小刁拿起旁边的喷壶,给它浇浇水。浴室里的芳香剂快用完了,小刁打开橱柜,拿出一盒新的,换上。厨房里整洁明亮,这是她停留最多的地方,她的战场。她站在门口,用目光把这战场逡巡一回。吧台上放着一只橘子,青色逼人,小刁拿在手里,捏一捏,仿佛能感到饱满丰盈的汁水,小刁觉出嘴里酸了一下。刚要剥开,电话却泠泠响起来。小刁赶忙去接,却是打错了。小刁拿着话筒愣了一时,才又慢慢放下了。小刁是来北京以后,才有了手机。戴芬说,有手机方便些。小刁有了手机,老家里却没有电话。小刁打电话,总要打到村长家,央人家去叫。叫了几回,村长女人的语气就不大好听。有时候,碰上人家忙,小刁就不好再放下脸来央求,匆忙说两句,就挂了。这样一来,小刁往家打电话就颇费踌躇。这个时候,她却忽然想给家里打个电话。正好,家里没有人,她可以跟娘多说几句。小刁刚拨了一个数字,想起了戴芬常用的长途卡,四下里看了一遍,没有找到,就去楼上。戴芬喜欢歪在床上煲电话粥。小刁开了台灯,自己的影子幢幢的映在对面的墙上,给这寂静的屋子添了几分繁华。电话是拨通了,等着人家去叫,却是迟迟不来。小刁心里悬悬的,怕是娘在路上跌了跤,晚上,村子里的路坎坷。正心神不定,楼梯上有脚步声,是苏教授回来了。小刁心里一惊,刚要起身,却又放心不下电话那头的人,就又在床头坐下来。心想看来今天是不成了,白白让娘跑一趟。苏教授进来,一眼看见小刁,愣了一下。小刁刚要说话,却发现苏教授只是立在门口,不进来,也不出去。小刁把话筒拿到耳边,听了一听,还是没有声响,就索性放下了,一面说,我给家里打个电话。苏教授还是不说话。小刁心里就有些奇怪,难不成是怪自己这个电话了,因解释说,也没有打通——说着就起身往外走。苏教授兀自站在门口,也不避让。小刁这才觉出他的不寻常,心里竟慌乱起来。落地台灯斜斜地照过来,苏教授的半边脸就隐在一团灯影里。小刁心头撞撞的,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转脸看见梳妆台上戴芬的照片,抬着脸,很倨傲地看着她。小刁把怦怦乱跳的一颗心捺住,迎着门口人的目光,直直地把他看住。四下里很静。空气仿佛正在一点一点变得黏稠。光阴也慢下来,一寸一寸,迟迟地,简直要凝滞了,只留下艰难的迹子,凌乱,却异常清晰。电话丁丁响起来。屋子里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电话依然响着,像一串冷的雨点子,凌厉,激烈,把粘稠的空气慢慢打出千疮百孔,不成样子。两个人都站着不动,仿佛脚下被瓷住了。电话顽强地坚持着,不依不饶的架势。小刁低了头,径直往外走,却被苏教授拦腰抱住,再也动弹不得。
第二天早上,小刁起得很迟。她把枕头竖起来,支在身后,靠着,半阖着眼。四下里静悄悄的。床头的闹钟很耐烦地走着,不疾不徐,永远是没脾气的样子。这一回,她是把苏教授给得罪了。她咬了他。小刁忽然轻轻笑了一下。她想起了他当时甩着手呻唤的样子,既吃惊,又有些委屈,巴巴地看着她,倒真像个小孩子了。小刁叹了口气。何至于此。真是。她模模糊糊记得,苏教授抱住她,嘴唇就热热地覆盖下来。小刁当时一定是昏了,她极力躲避着,却终是挣不脱,一急之下,照着那一只捉着她的手背咬去,苏教授哎呦一声,就松了她。小刁气喘喘地靠在自己房间的门上,一颗心直要蹦出来,颊上湿漉漉的,摸一把,竟都是汗,手掌心却冰凉一片。直到这个时候,小刁才肯承认,即便对自己,她也并不是那么胸中有数。
餐桌上摊着一张当天的报纸,旁边有零星的面包屑。并没有碗,也许是苏教授已经把碗洗了。小刁站在餐桌旁怔了一时,坐下来,把饼干筒打开,挑来挑去,也没有挑一块合意的出来,就又把盖子盖上,看着桌上的报纸发呆。金融危机。以军战机轰炸加沙。银行货币新政出台。一女博士坠楼自杀。苏教授。苏教授想必是独自用过早餐了。小刁心里有些愧愧的,忽然又有些气恼。她重又把饼干筒拿过来,打开,翘着指头拣了一块杏仁酥,刚要吃,就又放下了。她是一点胃口没有。索性就把桌上的残局统统收拾好,一边想着苏教授去哪里了,也许出去了,或者就在楼上,也未可知。方才在自己房间里,她设想了种种见面的情景,直到把头都想痛了,也没有想出。平日里,对苏教授,她是有些仰视的——不说别的,单是那一屋子的书,煌煌的,就让人的一颗心不由地低下来,低到尘埃里。谁能有这么大的学问?小刁是不曾见过。苏教授人也谦和。对小刁,简直是彬彬有礼。在苏教授面前,小刁觉得自己不是小阿姨,而是——是女孩子,即便是干活,也有那么一种女孩子的矜持。比起戴芬,私心里,小刁还是喜欢苏教授多一些。可是,经了昨天晚上的事,苏教授,还有她,总归是不一样了。正胡思乱想着,只听门吱呀响了,接着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是回来了。小刁把水管拧开些,水声就撒剌剌打在不锈钢的洗碗槽里,喧嚣成一片。小刁把手里的一只碗来来回回地洗着,忽然就莫名其妙地飞红了脸。这时候,一阵鞋声扑托扑托过来,在厨房门口停住了。小刁低了头,只管专心做事。默了一会儿,却听见一声哈欠,拖得长长的,从客厅那边传过来。小刁的心颤了一下。老苏——你干嘛呢?叫小刁烧壶水——
小刁手里的碗一滑,当的一声掉在水槽里。戴芬的声音在客厅里扬起来,怎么了——小刁?
蓝色的火苗伸出长长的舌头,把不锈钢的壶底舔住。小刁把一只手按在壶盖上,壶身一耸一耸,微微撼着,仿佛在窃窃地笑,又仿佛,一个人把脸埋在掌心里,止不住的哭泣。水汽一蓬一蓬地漫出来,扑上她的脸,湿湿热热的一片。从窗子里望出去,层层叠叠的灰色的楼顶,再后面,是一条街。小刁笑了一下,怎么以前没有注意到。竟然就是菜场。小刁忽然就想起了从前菜场上看见的一幕。秋日的阳光静静地晒着。街上的人都匆匆的,来了,去了。也不知道他们在忙着什么。一个卖橘子的,挑着担子悠悠走过。世间的欢乐和烦忧,都被他挑在肩上了。
一片梧桐的叶子从容落下来,极慢,极慢。小刁踮起脚,再怎么,也看不到它掉在地上的样子。
秋已经很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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