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没有说我的三姨。在旧院,三姨仿佛一个缥缈的传说,美丽而辽远。
怎么说呢,在旧院的六姐妹当中,不,在芳村,三姨的美,是独一无二的。乡下女子,再怎么,也会多少带有一些村气,她们的肤色过于红润,她们的头发过于漆黑,尤其是,她们的神情,举止,她们的穿衣打扮,都会令人一眼便猜出她们来自乡野。俊俏还是俊俏的。可是,你相信吗,我的三姨不同。很小的时候,三姨便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是的,气质。这个词,是多年以后,我才慢慢找到的。它用在三姨身上,恰到好处。三姨皮肤很白,头发呢,却有一点淡淡的金色,而且,莫名其妙地,微微有些卷。这令三姨显得格外的洋气。三姨也会穿衣裳。乡村人家,日子艰难,难得做一件新衣,更多的时候,是一件衣裳轮流穿,老大穿了,给老二,依次传下去,一直到最小的孩子。穿过了,依旧不肯扔掉,留下来,打袼褙,缝被里,做鞋面,样样都使得,真正算是物尽其用了。三姨穿的,常常是我母亲的衣裳。因为是第二代,看上去依然是新的。只是,同样的衣裳,穿在三姨身上,就不同了。这真是神奇的事情。我至今记得,有一件浅灰布衫,带着细细的粉的暗格子,小撇领,黑钮扣,贴了一个明兜,是那个年代乡间常见的服饰。女人们穿着它,如果不看头发,简直辨不出性别。三姨穿着这件灰布衫,她的白皙的皮肤,淡金的微卷的头发,她的神情举止,立刻令这件普通的布衫焕发出一种特别的光彩。我惊讶地发现,这种浅灰色,上面隐隐的细格子,同三姨是多么的相配。灰布衫肥大,三姨穿着它,走起路来,每一个细碎的起伏和轻微的波澜,都越发衬托出玲珑的腰身,同如今的那些曲线毕露的紧身衣相比,更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我看着三姨在阳光下走过来,风把她的头发吹乱了,仿佛吹乱一匹淡金的绸缎。迎着太阳,她微微地眯起眼。睫毛的阴影投下来。皮肤几乎要透明了。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气质这个词。我只知道,三姨美。三姨的美,在芳村极少见。三姨没有上过学,可是,三姨聪慧,灵透。尤其是算账,又快又准,简直比我父亲的算盘都厉害。有卖卖往来的事,姥姥总是喊上三姨。在对方还伏在地上拿树枝左画右画的时候,我三姨这边早已经一清二白了。或许也因此,姥姥对这个三姑娘格外多了一层偏爱。
那时候,乡间常来说书人。电影以外,这是人们最大的娱乐了。在村东的打谷场上,一张桌子,一盏玻璃罩的油灯,映着底下幢幢的人影。月亮又大又白,在云彩里静静地穿行。风很野,从田野深处吹过来,带着泥土的腥气,潮湿而新鲜,让人忍不住鼻子痒痒。说书的是一对父子,父亲是盲人,儿子呢,却是一个很瘦小的青年,脸色苍白,目光忧郁。大多时候,是父亲说书。父亲立在桌子一侧,桌子上,一只搪瓷水缸,一块惊堂木,此外,别无它物。父亲说《岳飞传》,《杨家将》,《薛刚反唐》,《三国》。那时候,乡下还没有收音机。晚上,劳作了一天的人们,聚在打谷场上,听书。很小的时候,我就对说书人怀有一种深深的敬意。金戈铁马,庙堂深宅,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所有这些,说书人口里的一切,超越了芳村人的日常生活,它们穿越岁月的风尘,从辽远的古代,迤逦而来,令饱受风霜之苦的人们,忘却了尘世的艰难与困顿,他们凝神屏息,沉浸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夜色清明,我坐在三姨的腿上,能够感觉到她全身由于紧张而带来的僵硬和紧缩。她的一只手紧紧握着我,手掌心里很热,很潮,她出汗了。夜风吹过来,惊堂木啪的一响,我们都同时打了个寒战。三姨把我往怀里紧一紧,我的肩膀贴着她的胸,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心跳。这个时候,盲人的儿子,那个瘦小的青年,往往是坐在一旁,托着半边腮,眼睛定定地看着某个虚空的地方。他在想什么呢?或许,父亲的这些书,他早已经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他大约都能够背下来了吧?我一直疑惑,这个忧郁的青年,他为什么沉默,为什么,他一直都不说话?后来,我才知道,那个青年,是一个哑人。空听了一肚子的古书,那些故事,那些人物,在他的心里,怕是熟极而流了吧,然而,他却一辈子都无法开口,把它们讲出来。后来,我常常想起那种情景。父亲立在桌旁,口若悬河。四下里静悄悄的,他很想看一眼他的听众们,可是,他不能。他的眼前,是一片黑暗。如同一块黑色的幕布,无边无际,那些遥远的人和事,仿佛是这幕布上描绣的风景,他穷其一生,用语言,一遍一遍把它们擦亮。那个青年,坐在一旁,目光辽远。他是在心里说书吗?绘声绘色,只说给一个人听。
在旧院,姥姥对几个女儿管教极严。起初,她不让我的姨们去听书。姑娘家,总该要矜持一些才好,当然,也不至于如她们那个年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是,也断不能像如今这样,坏了章法,乱了世道。然而,对三姨,姥姥总是不那么固执己见。她从旁看着这个三姑娘,有时候,莫名其妙地,心头会涌起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她的白皙的皮肤,淡金的头发,微微打着卷,她的神态,举止,都有一种很特别的气息,陌生而新鲜。这个孩子,她像谁?姥姥有些难为情地笑了。像谁。还能有谁?姥爷正坐在院子里,细心地擦拭他的猎枪。这是他的爱物。阳光照过来,在他的手背上一跳一跳,他的影子映在地上,矮而肥,随着他的动作,一伸一缩。姥姥看着看着,就叫姥爷,姥姥管姥爷叫做哎。姥姥说,哎。姥爷应了一声,并没有抬头。姥姥又叫了一声。姥爷正把头俯下去,冲着他的爱物认真地哈气,姥姥忽然就发了脾气,两步走过去,把那猎枪一把夺过来,姥爷没防备,他手里捏着那块破旧的抹布,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猎枪,它怎么到了姥姥手里?姥姥看着姥爷茫然的眼神,心头蓦地升上一股气馁,还有绝望。这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他只关心他的猎枪。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嫁了这样的男人。这是她这一生最为气恼的事情。为这个,她流过多少回眼泪?如今,孩子们都大了。她也懒得同他计较了。然而,终究是气恼。家里的事,他几时曾放在心上?这些天,三姑娘像是着了魔,天一黑,就往打谷场上跑。白天干活,也是神思恍惚,常常莫名其妙地发呆,或者是,痴痴地出神,忽然就微笑了。姥姥冷眼看着这一切,心想,这是中了邪了。她细细思忖着那一对父子。总不至于吧。她想。那个父亲,年纪总有四十多了,长年的风吹日晒,看上去,老,而且盲。戴了一副墨镜,那黑洞洞的镜片后面,藏着说不出的神秘。那个青年,也有二十岁了吧。瘦小,苍白,忧伤,像一个没有长成的孩子。这样两个人,对三姑娘,怎么竟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姥姥看了一眼三姨的背影,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两年,三姑娘也已经慢慢开始发变了。她特意为女儿们缝制的胸衣,三姑娘总是有很多怨言。那种胸衣,极紧,一侧是一排钮扣,穿的时候,须得深吸一口气,才能够费力地把它们一一系上。在乡间,母亲们总是早早为女儿预备下这样的胸衣。她们最见不得没有出嫁的姑娘,举着高高的胸脯,在人前走来走去。在她们眼里,这是件很丢人的事情。姥姥看着三姨窈窕的身子,藏在肥大的布衫里面,也能依稀看出其中的起伏和曲折。想起三姨系钮扣时呲牙咧嘴的样子,她在心里骂了一句。然而,也就微笑了。谁不是从年轻的时候走过来的?姥姥把手里的玉米皮一张一张地理好,捆起来,堆在一旁。这地方,有专门来收玉米皮的,要拣洁白柔软的好成色,收进工厂,据说能够编织成漂亮的工艺品,卖得很好的价钱。姥姥又觑了一眼三姨的背影,想着要不要把她叫过来,让她还是老老实实把胸衣穿好。阳光落在三姨的身上,给她整个人镀上一圈毛茸茸的光晕。正踌躇间,却听得隔了墙头,有人在叫她。三姨把手里的东西一放,跑出去了。
直到现在,我都不太明白,我的三姨,她究竟如何离开芳村,到了省城。有人说,她是一个人,在一个有月亮的夜里,悄悄地离家出走。也有人说,她是跟了那对说书的父子,私奔了。有人就眨眨眼,说,究竟是跟老的,还是小的?人们都嘎嘎笑了。我姥姥心里仿佛滚了一锅的热油,煎熬得紧,脸上却是一片死水,没有一丝波澜。个死妮子!她竟然敢!养了她十六年,竟然就这样甩袖而去。真是白疼了她。她早该料到的。个死妮子!我姥姥埋着头薅草,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不停地淌下来,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热辣辣的,然而又有些冰冷,杀痛了她的眼。这个女儿,她是打定主意,不要了。就当她没有生过她,养过她。就当是她养了一条白眼狼,养熟了,反过头来,竟咬了她一口。她在心里骂着,恨得牙痒痒。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野草,怎么就这么多,割也割不败,没完没了。阳光泼辣辣地照下来,让人无处躲藏。有风吹过,一阵热,一阵凉。一只马蜂在身边嘤嘤嗡嗡地飞来飞去,落在我姥姥粘湿的头发上。她只觉得眼前金灯银灯乱窜,野草黑绿的汁液飞溅开来,溅到她的脸上,溅到她的嘴角,她感到嘴里又苦又涩,干燥得厉害。个死妮子!她竟然敢!
后来,我常常想,三姨的失踪,对姥姥,简直是一场劫难。一个黄花闺女,竟然离家出走了。这真是一种耻辱。耻辱之外,她感到委屈。这么多年,她勉力撑着这个家,在人前,从来是谨言慎行。她身后是旧院,是旧院里的一群女儿家。她这个做母亲的,必得处处端凝得体。可是,谁能料到,我的三姨,竟然给她演了这一出戏,丢尽了旧院的脸。当时,我姥姥可能再想不到,这个三姑娘,我的三姨,有一天,会衣锦还乡,成为旧院最大的荣耀。
三姨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面对各种各样的猜测和议论,我姥姥始终保持沉默。她照常下地,干活,在人前,只有更加低伏,甚至谦卑。从来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人们见了,暗地里叹一声,说,也是个苦命人呢——我姥爷 ,则照常醉心于河套里的树林子。三姨的事,远没有费尽心机打不到一只野兔更令他苦恼。我的几个姨们,年幼无知,她们怎么会懂得姥姥的心病?
三姨回到芳村,已经是十年以后的事情了。那时候,我的父亲和母亲,已经从旧院搬出,另立门户。四姨呢,也早出嫁了。五姨的二儿子也已经出世,在旧院,我舅是内政外交的一把手。小姨正在忙着相亲。我的姥姥,在旧院的欢腾里,慢慢衰老下去。秋天的阳光照下来,柔软,敝旧,让人忍不住想靠在门框上,打个盹。门响的时候,我姥姥并没有抬头。想必是五丫头他们回来了。这一向,五丫头的话,是越来越少了。明明刚才还是微笑着,见到她,忽然就凝住了,剩下的,只是一脸的淡然。逢这个时候,我姥姥便揪心地难受。这是怎么了?苦熬了一辈子,她怎么到了这一步?我姥姥微阖着眼,感到一片阴影覆盖在身上。她睁开眼一看,吓了一跳。一个女子站在她面前。乳白色的风衣,鸽灰色的帽子,一头淡金的长发,在风中荡来荡去。我姥姥一下子呆住了。
多年以后,我常常想象当时的情景。阔别十年之后,我的三姨,这个当年的旧院的叛逆者,终于回到旧院。面对着茫然的姥姥,她苍老的脸上惊惧的神情,面对旧院,这个她十年来魂牵梦萦的地方,她在想什么?我很记得,当时,我从外面飞快地跑回来,远远地,我看见旧院前面挤满了人。一个姑娘,她穿着入时,站在院子里,落落大方地跟人打着招呼,把五颜六色的糖果,塞给怯生生的孩子们。我姥姥在枣树下坐着,同人笑眯眯地说着话。厨房里传来剁肉馅的声音,多多多,多多多,喜庆而热烈。我母亲正蹲在地上和面,看到我,张着沾满湿面粉的手,一把把我拉过来,拖到我三姨面前。我感到我三姨的手温柔地在我头上摸来摸去,她摸着我的小辫子,弯下腰来,问我,你叫小春子?谁给你梳的小辫儿,这么漂亮。我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兴奋。我惊讶地发现,我的三姨,她说的话和芳村人都不一样。她说的话,后来我才知道,叫做普通话,简直就是收音机里的广播,陌生而洋气,很好听。我呆呆地看着三姨的手,那可真是这世界上最美丽的手。它们洁白,娇嫩,丰润,修长的手指,竟然染着红色的指甲油。左手的中指上,戴着一只亮晶晶的戒指。我简直惊呆了。此刻,母亲沾满面粉的手还悬在一旁,随时防止我临阵逃脱。我看了一眼那双手。干燥,粗糙,骨节粗大,如果没有面粉的遮掩,一定能够看到上面厚厚的老茧。这双手,平日里是那么的温暖和亲爱,而此时,我却在那一刹那间感到了羞愧。是的,羞愧。多年以后,当我想到那一刹那的时候,我总是为自己的虚荣和冷酷而感到难过。当然了,那时候,我还只是一个孩子。我不懂事。可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他的冷酷,该是多么真实,而且可怕。
那些日子,三姨的衣锦还乡,对芳村来说,简直就是一个打击。这么多年,三姨一直是母亲们教育女儿的反面教材,谁家的姑娘闺中不驯,做母亲的便会把十年前的三姨搬出来,咬牙恨道,可别学了旧院的三姑娘——可如今,三姨竟然回来了,全须全尾,而且,改头换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芳村的人们,对三姨的荣归心情复杂。然而,终究还是艳羡。
谁不艳羡呢?三姨走在街上,她乳白色的风衣,鸽灰色的帽子,她的高跟鞋,细细的跟,像锥子,深深插入芳村的泥土里,走起路来,如风摆杨柳。她美丽的脸,镇定的神情,举手投足之间,那一种特别的气质,从容,优雅,高贵。她的红色的行李箱,她的普通话,她身上那一种气息,陌生而神秘。它来自远方,不属于芳村这块土地。所有这一切,都令芳村的人们深深着迷。女人们都暗自感叹,同时也有一种迷茫。遥远的城市,该是怎样一个世界?男人们呢,私下里的议论就多了。这个三姑娘,旧院的人尖子,到底不寻常呢。
在经历了种种起伏和风浪之后,旧院,由于三姨的荣归,迎来了又一个繁华的盛世。那时候,在乡下,凡有喜事的人家,都要吃伙饭。亲戚本家聚在一处,是喜庆,也是好人缘的明证。那些日子,旧院里高搭凉棚,男人们在屋里喝酒,院子里,是女人和孩子们。我姥姥微笑着,四处张罗着,偶尔,也到厨房里去看一看。厨房里的事,自然有我舅督着一切,她尽可以放心了。我说过,我舅是这地方有名的厨子。我姥姥四下里转一转,人们的赞美和艳羡,看了满眼,听了满耳,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长舒了一口气。
她是想起了当年。当年,这个三姑娘,让她咽下多少苦水,经受了怎样的煎熬。十年了。这十年,她本是横了一条心,权当这三姑娘死了。可是,谁能想得到呢,如今,她竟然又回来了。个死妮子!我姥姥看着三姨的身影,她正忙着给婶子大娘们分布料。这种布料,轻软,光滑,据说叫做的确良的,同乡下的洋布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比起家织的老粗布,更是没有了远近。外面的人不知道说了句什么,都笑了。我姥姥看着三姨的背影,也微笑了。个死妮子。跟老头子一样,也是个败家子。
那一段,是我最兴奋的日子。有事没事,我常常跑到旧院里去,在我三姨后面,像个跟屁虫。到了晚上,也不肯离开,赖在三姨的屋子里,任凭母亲如何威逼利诱,我都不为所动。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回,我终于被准许同三姨睡在一起。晚上,我趴在被窝里,看着三姨在地下转来转去,洗洗涮涮。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肥皂的芳香。后来三姨关了灯,我听到黑暗中传来哗哗的水声,轻柔,细腻。我不知道三姨在做什么。月光从窗格子里漫过来,影影绰绰,我看到三姨雪样的肌肤。三姨在洗澡。然而,也不像。水声像小溪,潺潺的,悠长,悦耳。黑暗中,三姨一直没有说话。我猜想,三姨一定很享受这个过程,后来,我听到悉悉索索的衣物声。三姨终于躺下来的时候,我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朦胧中,我闻道一股好闻的气息,让人沉醉。我感到三姨在我的脸上轻轻抚了一下,后来,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现在想来,这是我唯一一次同三姨的亲密接触。
后来,当三姨再次离开旧院,不知所终的时候,我总是想起那一个夜晚。一个懵懂的孩子,第一次,懂得了女人的一些秘密。我感到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跳荡。是的,跳荡。当然,我是美丽的三姨的同性,她的外甥女。然而,不管你是否相信,我仍然固执地认为,我感到了那种最初的跳荡。它来自一个孩子的内心深处。与美好有关。多年以后,当我长成当年三姨的年纪,长成一个成熟的女人,我总是一次次回到那个有月亮的夜晚。黑暗中,一些东西次第开放,迷人而芬芳。
三姨再次离开旧院。多年以来,一直杳无音讯。对此,我姥姥始终不肯相信。怎么可能!三丫头不是一个没良心的孩子。她怎么能够扔下健在的父母,一去不回头。村子里,各种猜测都有,冷的热的,凉的酸的,都被我姥姥笃定的神情堵回去了。私下里,我听到父亲同母亲谈论起来,父亲说,三妹她——也真不容易——邻村的三生进城,仿佛是看到她了——不知道,是不是——母亲的声音闷闷的,有些哑,分明带着哭声。母亲说,个死妮子。然后,是一声长叹。我侧耳听着,内心里充满了忧惧不安。我的三姨,你到底在哪里呢?
后来,我常常想,当年,我的三姨,孤身一人,在异乡,不知道经受了怎样的坎坷和磨难。她为什么要离开呢?我猜想,我的三姨,她未必是恋上了说书的父子。或许,是说书人口中的故事,那些遥远而陌生的世界,令我的三姨无限神往。那些心神激荡的夜晚,第一次,令不识字的三姨看到,旧院之外,芳村之外,还有一个无边的天地,超越了她十六年以来,对世界的全部想象。我不知道,当年,当她抛下一切来到外面的世界,她所有的梦想一一破灭的时候,她是不是怀念起了乡下,芳村,那个旧院,想起了旧院里贫瘠却温暖的亲情。我的三姨,那样一个美丽聪慧的女人,在那个动荡的世界,我猜想,她一定经历了很多。我不知道,离家十年之后,那一回的衣锦荣归,是不是她蓄谋已久的安排。面对姥姥,面对旧院的亲人,她为什么一直对自己十年的生活保持沉默?那最后一次离开旧院,她是不是早已经料到,此一去,将永不复返?当汽车绝尘而去,旧院,亲人,芳村的树木和庄稼,飞快地在视野里消失的时候,那一刻,她是不是感到一丝眷恋,或者悲凉?
或许,三姨一直都不知道,她的短暂的荣归,以及,她的故事,在一个孩子的内心深处,掀起了怎样一场风暴。在我,我的三姨,她是一个传奇。或许,从一开始,三姨,这个气质特别的姑娘,她就不属于旧院,不属于芳村,不属于我们。她有隐形的翅膀,她迷恋于飞翔。她属于天空,属于远方。是的。这样的人,我的三姨,她当然属于远方。不可知的神秘的远方。
一直到现在,我的三姨杳无音信。多年以后,我离开芳村,来到京城。有时候,在某一个清晨,或者黄昏,我会忽然想到我的三姨。在大街上走着,我会忽然停下脚步,在茫茫的人群里,忽然叫一声三姨。前面那个美丽的女子回过头来,诧异地看着我。人们一定以为我是疯子。
我的泪水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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