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芳菲对着电脑呆了半晌。然后,她慢慢地把这个细节删去。她不能这么写。尽管这是事实,确凿的事实。可是,有谁说过事实就不容修改?路小鹿不止一遍地说,小说,就是虚构,是呈现一种可能。路小鹿搞评论,她的话一定有道理。可是,于芳菲的道理是,她不想让自己在小说里太暴露。她想把小说里的自己乔装打扮一番。她是一个女作家,她很知道,对于女作家,尤其是年轻的女作家,读者有一种潜在的阅读期待。他们总是想在作品里找到作家本人。还有一层,于芳菲一直不肯承认。在她和他的故事里,她想按照自己的想象,对关键的细节和细节的关键部分,做一些篡改,或者叫做纠正。
后来他的短信就老是不定期地拜访。有时候,于芳菲也想,自己这是怎么了?跟一个只有一面之交的男人,调情?她不想承认这是调情。可不是调情,又是什么?
窗外大雨,心事浩渺。
愿伴君左右,红袖添香。
多美好。写作,递茶。
然后,相视一笑。
再然后呢?
你说。
拥你入怀。
轻怜密爱。
极尽缠绵。
想你在。
你和他,好吗?
一般。你呢?
我也一般。
我会让你不一般。
会彻夜吗?
当然。
哦……和他时,想着我,好吗?
于芳菲把这段话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踌躇着它们的去留。她想起了当时发短信的情景。仿佛一条河流被打中了心脏,猛烈地荡漾了一下。路小鹿看了,一定会笑她吧。于芳菲这么一本正经的人,真看不出。于芳菲脸上热热的。其实,有很多的细节,她都没敢写。她只是把它们藏在心里,让谁都看不见。小说,究竟是什么呢?生活永远走在想象力前面。再精彩的小说,在浩大无边、生机勃勃的生活面前,都是苍白和无力。她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至今,于芳菲都无法辨析自己彼情彼境的内心真实。她想,她一定是疯了。怎么可能。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们在短信里你来我往,热烈,缠绵,不可开交。情感的烈焰,把每一个汉字都炙烤得滚烫,仿佛是燃烧的炭粒,灼灼的金红的心子,勾着乌亮的黑边。他们把这灼人的炭粒子当作兵器,在手机上厮杀,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直到把手机的电量全部耗光了。这个时候,于芳菲摩挲着微微发烫的手机,手掌心里湿湿的全是汗,心里的潮水一浪接着一浪,身体里的潮水也一浪接着一浪。在大多数人眼里,于芳菲不是一个活泼的人。用路小鹿的话说,她长了一副贤妻良母的模样。于芳菲对这个评语很恼火。她很知道,大凡男人,都是一类。他们喜欢的,是那种娶不得的女人。比如路小鹿。路小鹿人生得并不是多么地惊艳,可是她迷人。对男人,她有着百分百的杀伤力。活了将近三十年,从小到大,无论做什么,路小鹿遇到的,不外总是男人。这让她既得意,又有些气馁。大家嘴上不说,却在心里暗暗把她作为人生的榜样。一个女人,再好,倘若得不到异性的青眼,也一定难以赢得同性的敬意。然而,路小鹿也终于沦为“剩女”。这是大家没有料到的。
其实,于芳菲不是一个刻板的人。至少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恋爱也是谈过的。那还是在大四,毕业在即,大家都想在这个时候努力抓住一点什么。那个男孩子,吻了她。甚至试探着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她只是颤抖。身子僵硬,冰凉,脸颊却是烫得吓人。那一次感觉并不好。两个人都是生手,忙乱,羞怯,有一点慌不择路的意思。篮球场后面的小树林很安静,有虫子在不知什么地方唧唧叫着,叫得人心慌意乱。
后来,于芳菲无数次努力回忆初次相见的场景。大厅。纷乱的人群。他走过来。闪亮的眼神。微笑。于芳菲常常想,真是奇怪,一见钟情这个词,看来不是杜撰的。
一见钟情。这是于芳菲给他们的故事加的冠冕。如果不是,那又该如何解释?于芳菲是这样一个人——聪慧,却老实,在女博士这个群体里,长得也算是“略具姿首”。有了这两条,于芳菲就不允许自己太放纵。任何事情,她都要师出有名。
对于他,于芳菲的了解并不多,只知道他是南方人,大学老师。他是什么性格,有什么爱好,他的家庭是怎样的,这一切,在于芳菲这里,都是一片未知。据他说,他有老婆。当时,他在短信里问,丫头,嫁人了吗?她本来想说没有,可是手指却摁下了另外几个字,罗敷有夫。于芳菲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是反击,还是一种自卫?有时候,于芳菲会忽发奇想,他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境下给自己发短信的呢?在卧室里?在书桌旁?还是躲在卫生间的马桶上?他发短信的时候,他老婆在吗?如果在,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