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起来,儿子屋里早已经黑了灯,儿子的鼾声,打雷似的,震天响。这一点,像他。为了他这毛病,当初,屋里人竟然害起了失眠。后来,习惯了,才慢慢好转起来,甚至,到最后,要是没有他的鼾声,她倒睡不踏实了。有时候,儿子屋里分明黑了灯,却有一种很奇怪的声音传出来,他在枕上张耳朵听一听,就骂一句,个小崽子。月亮从窗子上慢慢移过来,把半张炕照得亮堂堂的。他翻了个身,浑身的骨头嘎吧直响。老了。当年,刚成亲的时候,他多厉害。起立这小子,就是第一天夜里怀上的,这地方,叫做迈门儿。谁家的媳妇迈门儿了,这家的男人就格外的脸上有光。媳妇呢,倒是羞得很了。就连媳妇的娘家人,也闪闪烁烁的,像是怕难为情。屋里人迈门儿了,这可治苦了他。夜里,两人常常就起了争执。他是贪,屋里人却为肚子里的孩子担着一份心事。最后,总是他得逞。屋里人柔顺,这一点,他顶喜欢。
儿媳妇已经择好茴香,去缸里舀水。她弯下腰,哗啦哗啦洗茴香。如今,世道真是变了。不管是姑娘家,还是媳妇家,都把个胸脯弄得鼓胀胀的,让人不敢正眼看。哪像先前。女儿刚十一岁的时候,屋里人就给她做好了胸衣。紧紧的,在腋下一侧系一排纽子。须得使劲吸口气,才能勉强一个个系上。女儿哭,不穿,屋里人就骂她。屋里人是个好性子,轻易不骂人。做爹的立在一旁,开口不是,不开口不是,很尴尬了。儿媳妇洗好茴香,放在箅子上,沥水,转身去了西屋。他知道,她是准备和面了。儿媳妇说了,今天捏饺子。这地方人有句话,好吃不过饺子,好受不过倒着。倒着,就是躺着的意思。这话说得实在。有客人来,七大碟子八大碗,再热闹,也不如捏顿饺子来得隆重。他就爱吃饺子。从前,屋里人喜欢捏饺子,韭菜馅,煮熟了,一个个白白的,胖胖的,透着隐隐的青色。屋里人管这个叫青筋大蛤蟆。一顿饭,他能吃两海碗。青筋大蛤蟆。都多少年了。儿媳妇张着两只手,沾满了湿的面粉,厚厚的,像一个个小棒槌。可别小看了和面,也是有讲究的。讲的是盆净手净,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这一条,他最佩服屋里人。说起来,屋里人真是一把过日子的好手。屋里屋外,炕上地下,眼一分手一分。村子里的女人们,有哪个能赶得上她一根手指头?女儿就不行。想来,也是自己把她惯坏了。念书倒是用功。乡下孩子,肯吃苦。就凭着手里的一支笔,愣是从乡下考到了省城。在这个地方,可是不得了的事。人们都说,老刘家的祖坟风水好,出贵人。他脸上看不出什么,听在耳朵里,却是十分的受用。要是屋里人还在,不知道能欢喜成个啥样子。蝉们在树上叫着,闹得很。忽然有那么一瞬,都缄了口,四周一下子静下来,倒叫人不自在了。几件衣裳在铁丝上晾着,夏天的风钻进去,一鼓一鼓,像鸟,拍着薄的翅子。
捏饺子的时候,儿子回来了。摩托车突突响着,一直驶进院子里。儿子把衬衫脱下来,两只手在脸前交替扇着,嘴里嚷,热,真热。儿媳妇坐在那里,只管低头捏饺子。儿子咋呼了两声,觉出了无趣,只好自己去瓮里舀水,擦洗。儿子光着背,两只膀子上都是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小耗子似的,随着儿子的动作,一蹦,再一蹦。儿子结实,这一点,也随他。想当年,他壮得像头牛。一百斤的大麻袋,一抡就上了肩。村里人家,晒粮食都在自家房顶上。他从来不像别人,站在房上,拿绳子一点一点往上提。他扛。整袋整袋地扛,梯子在他的脚下嘎吱响着,屋里人在下面仰着脸,直着嗓子喊,慢点,慢着点。他不说话,也不回头,牙齿紧咬着,汗水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咸咸的。屋里人疼他。他怎么不知道?他还知道,夜里,他一定会享受到更多的好处,比平日里还多。
儿子已经洗完了,立在电扇前,让风把身上的水珠子吹干。这小子,二十好几的人了,还这么让人操心。他刚要开口,儿媳妇把手里的擀面杖往案板上当的一戳,说,起立。儿子张着两只胳膊,立在那,像一只大鸟。大鸟把翅膀扇了扇,说,啥?儿媳妇把擀面杖又戳了两下,不待她开口,大鸟却把两只翅膀举起来,作投降状。儿媳妇瞪了他一眼,噗哧笑了。儿子过来,拽过只板凳,坐在媳妇身旁,看捏饺子。个小崽子。他心里骂了一句。儿子怕媳妇,这一点,他早看出来了。这会儿,碍着老子在眼前,究竟得端着点。背后,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死样子。儿媳妇耷着眼皮,自顾捏饺子。儿子涎着一张脸,把盖帘上的饺子一只一只排好队。说实话,儿媳妇的饺子捏得不差。可是,再好,怎么跟屋里人比?屋里人的饺子,又小巧,又好看,像一群小白鹅,真是喜爱人儿。他踱到院子里,立在菜地旁,看着精神抖擞的菜们,发呆。屋里传来说笑声,低低的,却很热烈。他们在一起,总是有很多话。有一些,他听不大懂。他不识字。儿子媳妇却是念过初中的。这些日子,两个人怕是一直商量着那件事。怎么说呢?那天,儿子在他面前,跟他吞吞吐吐地说了两句,他就明白了。好,好啊。这是好事,好事。他当时是这么说的,脸上笑着,嘴唇却忽然变得很干,一说话,就沾在牙仁上。他恨自己的笑。装什么大头蒜!在自己儿子面前!那天夜里,他睡不着。小虫子在院子里咯吱叫着,没完没了。儿子说要去城里,挣钱。儿子说,不挣钱不行,这年头。儿子的话没错。单靠种地,不行了。不比先前。先前,有了地,什么都有了。如今,村子里的人,尤其是年轻力壮的男人,有几个肯白白呆在家里种地?儿子也要走了。而且,还带着媳妇。两个人,像两只鸟,就要从这个院子里飞出去,双双地飞到城里,安家落户。那么,这个家里,这五间他千辛万苦盖起来的房子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院子里,小虫子还在咯吱叫着,吵得人心慌意乱。这五月的乡下,入夜,真的有点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