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大战是发了。大战是个脑瓜活络的人,一个人跑南方打工,硬是把人家的手艺学回来,在村子里办起了家具厂。邻近几个村子,都有人在端大战的这只饭碗。大战的名气就响起来。村里人都说,看人家大战,能人哩。有闺女的人家,心里都惦记着大战。翠缺娘也不例外。有一次娘又提起来,说大战这孩子,本事大,跟了他,一辈子享不尽的福。当时翠缺一下子就恼了,说天下男人死绝了,也不会看一眼那堆臭狗屎。娘给她噎得半天说不出话,心想这闺女,八成是癔症了。
大战娶媳妇,排场闹得很大。那时候大战的二层小楼已经盖起来,在周围平房的簇拥下,显得相当霸气。大战娶的是邻村的媳妇,一下子把本村的闺女们都得罪光了。大家对新媳妇横挑鼻子竖挑眼,都把人家贬到了泥巴里了。翠缺心里也不是个滋味,有那么一点酸,又有那么一点苦,还有那么一点疼。翠缺这时候才明白,那堆臭狗屎,被别人捡到自家粪筐里了。
大战的厂子招工,翠缺不是没有动过心,谁跟钱有仇?爹是老实人,只知道土里刨食,又供个学生,日子就紧巴得很。连喜桃都在厂里挣工资了。喜桃跟翠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逢集上,喜桃拿出她的工资,给娘买了缎子袄面,给爹买了两瓶酒,把爹娘喜欢得到处说,我家桃子买的,净瞎花钱。喜桃还给自己买了一条连衣裙,水红色,上面有一波一波的水纹样的影子,那水纹浅浅的,乍看有,再看又没有,整个裙子就显得水阴阴的,雾蒙蒙的,穿在身上,人显得特别的媚气。翠缺一下子就看呆了,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娇俏的喜桃了。那天晚上翠缺没有睡好,翻过来,倒过去,脑子里老是晃着那条裙子,她想,这裙子穿在自己身上,该是啥样子?
那一天,翠缺在地里打棉花杈子,远远看见喜桃像一片云彩一样从厂子里飘出来,风钻进她的裙子,像涨满了的翅膀,水红的翅膀。翠缺的心忽然疼了一下,这裙子是用大战的钱买的,就是大战买的,也就是大战买了送给喜桃的。她知道自己没道理,可她还是忍不住要这么想。今年棉花长势不错,棉花桃子一嘟噜一嘟噜,直打人的腿。翠缺一把揪下一颗青桃子,骂道,这生桃子,咋就死不开窍?
八月十五说到就到了。村子里,这是个大节气,正赶上收秋,这个节就过得又忙碌又喜庆。厂里发了一百块钱,算是过节费,大家都喜洋洋的,干起活来格外卖力气。翠缺的海绵早已经铰完了,她磨磨蹭蹭地走到最后面。中午大战过来说,翠缺你下班晚点走。见翠缺不吭声,又说,有事。
毕竟是中秋的天气了,天一下子变短了。夜色像鸟的翅膀,一扑扇一扑扇,慢慢地把院子都铺满了。人们都走了,院子里就显得空旷起来。雾气漫上来,湿漉漉的,直扑人的脸。
这是你的。大战把一个纸包递过来。见翠缺不动,说过节费。
我领过了。
那这是奖金。
翠缺不再说话。
还有,这盒月饼,城里商场买的,好吃。
起风了。翠缺的裙子飞了起来。裙子是湖蓝的,这时候就是夜的颜色了。大战说翠缺,翠缺不吭声。大战说翠缺,翠缺还是不吭声。大战一把把她揽在怀里,大战的喘息和汗味一起向她袭来,翠缺的呼吸一下子乱了章法。
翠缺,甜秫秸,想尝不?
下露水了,有一滴正砸在翠缺的眼睛里。
翠缺。大战的声音慢慢地软下去,身子也慢慢地软下去。翠缺,你……
翠缺看着那把大剪子在大战的胸前颤悠了几下,终于不动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月亮慢慢地爬上来,亮得很,只是不怎么圆。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哩。翠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