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他的这些话我都记得那么清晰!包括说话时的那口气、那神态,都宛然在目。虽然他牺牲了,但是他的形象就没有离开过我的脑海,经常在我梦里出现,成为我心目中的神圣。他经常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浮现在我的眼前,鼓舞我。我把他作为自己的榜样、偶像。我一直觉得如果像他那样为革命事业献身,是一种荣耀!”
“后来,在革命的征途中又有那么多同志和战友牺牲!不用说别的,就我来到边区以后,又有多少同志牺牲了?当初,我们村和我一块儿出来的有十好几人,现在还有几个?生生死死见得多了,就没有什么害怕的了。别人说‘视死如归’,那是一种境界。我以为就我来说,应该是差不离到这个地步了。一个人只要有信仰,他就有无穷的勇气。死有什么可怕?人早晚都要死,或者在战场,或者在敌后,或者在刑场,也或者在病榻,死可能有不同的方式,关键是为了谁。”
“为了抗日事业,为了天下人的事业去死,虽死犹生!在我前面牺牲的那些烈士,就活在我心里。他们的精神还在,他们的事业还在。他们那用鲜血裹着的灵魂正在注视着我们呢!”黄骅说得很入神。
太阳已经偏仄,阳光映在海面上泛起刺目的光片。海涛声一阵阵传来,声音并不大,但是从远处传来,听着特别深沉。这声音的穿透力那么强,就像静夜里山涧里传出的天籁之音,向着天宇轰鸣,能撞开你的心扉,直到你的心房深处。周贯五听着黄骅的话,内心产生了共鸣。他说:“老黄啊,你的话都说到我心里去了。自从参加革命的那一天起,咱们就把一切都交给革命、交给党了。牺牲咱不怕,就怕党交给咱们的任务完不成。”
黄骅点着头说:“是啊。目前边区的形势这么严峻,怎么能打开这个局面?我心里老像燃着一团火一样,急呀!个人算什么?如果能用自己的鲜血激励边区几百万人民,都行动起来,投入到抗战的伟大浪潮中去,我将心甘情愿、毫不犹豫地去倾洒。”
周贯五说:“要把绝大多数民众都发动起来,还得需要咱们付出艰苦的努力,不过我相信,只要我们都努力,那一天会很快到来的。”
黄骅听了半天没有言语,周贯五将手臂搭在黄骅的肩上,说:“怎么不说话了?没有信心?不就是有个别同志有些思想……”他刚说到这里,“问题”二字还没有说,突然停下来,看了看黄骅说道:“你是不是担心……”
黄骅也扭头看了一下周贯五,却又缓缓地摇了摇头。他想起了“打针”的事,浑身一冷,仍没说话。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拟或还是不知道的一种表示,或者是不知道怎样表示的表示?他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周贯五说道:“你同王卓如同志谈谈吧,我去师部同上级领导也汇报一下,这样下去不行。”
太阳更偏了,这时海风大了起来,两人站起来又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半晌谁也没说话。棉大衣的衣角被风吹得飘了起来,吹得脸有些凉了。周贯五说:“我好像觉得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一样,有什么就说吧,对我还有什么不好讲的吗?”
黄骅看了他一眼,说:“是,我也觉得有好些话要同你说,可一时又不知说什么了。”
周贯五提高了声音说道:“咱别尽说些沉重的事,说点儿高兴的吧。王毅同志的情况怎么样?你要多关心她,怎么说男同志心量也大些。你看我又说到这上面来了!真是。”
黄骅抿了抿嘴说:“生了。”
周贯五问:“什么生了?”
黄骅说:“什么什么‘生了’,生了就是生了,大前天生的,这还没有过一个集呢。”
周贯五这才明白过来,捶了黄骅一拳,笑道:“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这可是大喜事,太好了。男孩女孩?”
黄骅满脸堆笑说:“是女孩。本来以为是个男孩……”
周贯五说:“行啊,男孩女孩都是接班人。将来的国家得靠他们去建设。”接着,用肩膀撞了黄骅一下,说:“你这工作也蛮积极的嘛,接上趟了。不过,这又够王毅同志累的。你以后得多抽点儿时间关照她哟。起名字了吗?”
黄骅回答说:“她妈叫她小兵,像个男孩子名字;大号还没有起呢。”
第二天一大早,周贯五及夫人和警卫人员,还有送行人员都来到岸边。黄骅坚持送周贯五上船。他亲自牵着马,又陪周贯五走了好一段冰。马蹄上裹着麻袋片子防滑。把马交给周贯五的警卫员后,他又笑着递给周贯五一张纸,说:“昨晚写了一首诗,权当送别吧。上船再看。”
一撑篙船走了,黄骅一直举着手,直到“孤帆远影碧空尽”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去。他同邢仁甫等人又打了招呼,带几个警卫员牵马履冰上岸,离开小岛,跨上马,疾驰而去。
这里,周贯五也是大有不舍之意,完全不像以往去开会或执行任务时那样。他望着远离的海岛,从口袋里掏出刚才黄骅给他的诗,读起来:
冀鲁烟尘劲,悲歌伴海风。
吊民岂曰苦,驱虏敢夸功?
纵马轻生死,挥戈重别逢。
乘槎君自去,何日尽余盅!
周贯五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沉吟中不由想起两人在告别宴上敬酒的情形,又朝着站在远离海岛围堰上的黄骅望去。水波滔滔,海天茫茫,唯见水气蒸腾,朦胧中只有一个黑点儿了。他一阵怅惘,突然一阵海风袭来,将手中的那张纸一下子刮到空中,他一把没有抓住,在船上打了一个趔趄,眼看着那张纸飞走了。此时他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丝不祥之感,顿时,眉宇间凝聚了一团浓浓的阴云,久久未能释去。
林芳太郎近日特别兴奋,他不动声色,将日本天津驻军特务机构的来电给参谋次长池田中佐看。池田看完以后也很审慎,但又不无讨好地对林芳太郎说:“将军,您的策略正在发生效用。看来八路军内也不是铁板一块,在将军的‘亲善’政策下,邢仁甫这条鱼也要咬钩了。这条鱼还真不小。”
林芳太郎这时嘴角一咧,说道:“中国有句古话说得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八路军怎么样?他也是人。人都想活着,要活着就要找出路。你看那鱼在冰底下憋着,给它凿开一个孔,它就游过来喘气。那么,咱就可以逮着它了。哈哈哈。”
林芳太郎来回走了几步,接着又说,“这里,重要的是要先憋住他。憋急了他就会靠拢皇军。”池田听着连连点头:“哈依!”
林芳太郎转过身来又说:“只是我很奇怪,八路军中如此高职衔的将领有如此表现者尚无先例,而且这样急于和皇军联络,不能不令人生疑。你要派出得力人员去了解细情。”
“哈依!”
“池田君,你要不失时机地加强同对方联络,要使他相信皇军和善的诚意,最好能同他本人直接联系。前一段还不够得力,看来级别太低了,以致他们竟然直接同天津方面联系。”
“哈依!”
林芳太郎滔滔不绝:“倘若事情能够顺利进展,那将开我皇军策反八路军高级将领之先河。池田君,你明白这其中的意义吗?这更不同于对国民党的笼络。共产党把这叫做统战,哈哈,我大日本皇军又何尝不知统战呢?我们为圣战统战!”
池田看到林芳太郎兴奋且得意的神情,立即立正,大声回答:“是,将军阁下!”
黄骅驰马从望子岛回到山后村,把马交给警卫员径直回去看望刚生产后的妻子。一进门就见外间一屋子人,都是本村的老乡,再看,连西屋也站满了人。东屋棉帘子上挂着一条红布条,把人都挡在外面了。有的端着一碗鸡蛋,有的端着一碗小米,有的提着一筐子白菜,有的携着一篮子胡萝卜,知道王毅生孩子了,都过来送喜。卫生员小刘满含着微笑推辞着说:“感谢老乡们,黄副司令员有话,老乡的东西一律不能收。这是纪律。谢谢父老乡亲。谢谢了,实在不能收,不能收。”旁边还有一个警卫员小马跟她一起挡驾,劝老乡回去。
几个村民见小刘执意不收,就杂七杂八地说:“你这个丫头太不懂事,生孩子不补养哪行?”“俺们这里谁家生孩子,邻舍家都送鸡蛋。”“俺给碗小米算什么犯纪律?这是俺自家地里产的。”“几棵菜算什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走,咱们放下东西走。”说着,纷纷放下手里的东西就要走。
黄骅异常感动,他在门口将两臂一伸拦住了要走的老乡,说:“乡亲们,乡亲们,听我说一句。你们的好意我黄骅都心领了,但是东西我一定不能收。乡亲们,听我的,这是纪律,是八路军军队的纪律,我不能违反,一定不能违反。我知道乡亲们对我好,可是我也知道,乡亲们一定会理解我,疼我。别让我违反纪律,请把各自的东西带走,别让我再一家一家地往回送了。我谢谢大家了,谢谢乡亲们!”黄骅十分诚恳地退到门外面,向放下东西要走的乡亲们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又说了一句:“请大家理解我。谢谢大家了。”说完,又鞠了一躬。
面对黄骅的坚辞,来的人都面面相觑。旁边的卫生员小刘和警卫员小马也帮着劝回,过了好一会儿,众人这才拿着各自的东西散去。黄骅把乡亲们送走之后,又打发小刘和小马去休息。
黄骅进屋,见王毅额上戴着军帽,说是房东大婶坚持让在头上围条带子,怕受风,王毅便又加戴了顶帽子。此时正斜躺在炕上给孩子喂奶,见黄骅回来了便问:“周政委走了?”
黄骅点点头,靠上来看孩子吃奶,问道:“奶水还不行吗?”王毅摇摇头,神情忧郁地说:“有也不多,孩子一个劲地嘬,嘬得我生疼。”
黄骅心疼地叫着她原来的名字说:“兰青,苦了你了,不行就熬点儿糊糊喂她吧。这孩子也是个苦命的。现在鬼子‘扫荡’很紧,今年年景又不好,粮食紧张。她现在来的真不是时候。我再找找司务长,看把咱们的津贴拿出来能买只鸡吗?给你补补,下下奶。”
二人正说着话,就听外间屋有人招呼,“黄司令在家吗?”
声音很熟,黄骅赶紧出去,一见忙叫道:“王大哥,你怎么来了?”来人是临村的回民老表王全林。以前黄骅一家曾在他那里住过,两人相处得很好。王全林的八卦掌打得极好,曾领着黄骅向他的师傅八卦掌名家刘振宗求教过八卦掌,黄骅常喊他师兄。后来为了提高部队的战斗力,休整练兵时,黄骅曾请他来给战士们教授武术。此时他听说王毅生产了,提上些土特产前来看望。黄骅忙上前同他握手,看到他手里提着一只老母鸡和一小袋小米。
黄骅说:“你这是干什么?”
王全林说:“弟妹生孩子,也不告诉一声,今天才知道。这是你大嫂子特意让我拿来的。给弟妹补补,也是俺家的一点儿心意。”
还没有出十二晌,王全林也不便进去,说完放下东西就要走。黄骅赶紧拉住他进了西屋。警卫员倒了水端给他。
黄骅拉王全林坐下,看着他喝水,说:“王大哥,咱们俩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了,你也不是不知道,你来看看也就罢了,拿这么多东西来不是难为我吗?我不能收,有纪律。”
王全林立即急了:“别人的收不收我不管,我这个一定得收下。咱们在一起呆了多长时间了?能跟他们一样吗?我还是你师兄呢!不行,我这个你一定得收下。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再说也不多。这一回你听我的,谁批评我顶着。”他说着就站了起来,把水碗一搁,甩袖子就走人,黄骅再拉也拉不住,走了。
黄骅赶紧送出来,送走之后,对警卫员小马说:“对他真没办法。小马,咱不是打算用这个月的津贴买只鸡吗?不用去买了。你就着连同这些小米一起折合一下,把钱给老王家送去。想法让他收下,这是个任务,啊。”
小马摸了摸脑袋,又摸了摸脖子,面露难色,不情愿地说了声:“我……是。”
黄骅同小马正说话,又听得一阵马铃声传来,紧接着,就听到马蹄声在院门口停了下来。小马立即摸枪蹿出屋来,随即就听小马喊道:“是叶书记呀!”
随着黄骅也就出屋来,一见来人便喊道:“叶尚志同志,你来了!”接着,便看见他的警卫员也进院来了,手里用破网片提着一小兜活蹦乱跳的鲫鱼,其中还杂有其他几种鱼。
黄骅立即面色沉下来,对叶尚志说:“叶尚志同志,你是个干部,县委书记,又是政委,怎么也来这个?拿回去!”
叶尚志全然没有理,却说:“人家说当官的不打送礼的,你这可好!一见面先来个下马威!再说这也不是给你的,是给嫂子的。你知道这几条鱼我是费了多大劲才弄来的?”他一面说,一面让黄骅看他的两只裤腿脚,湿漉漉的已经结了冰,上面还有不少泥。
“刚才,我同他,”叶尚志用下巴指了指他的警卫员,“弄了把洋镐,就到水坑里去砸冰,砸开以后,就等着,一条一条地捞了好一会子才弄了这几条。这不?棉裤都湿了!弄了来你还不知情!谁让你在我的辖区生孩子呢?作为领导我得关心群众呀。”
“唉,”黄骅叹了一口气,说:“尚志啊,我哪能不知道同志们的心意?我不想因为我坏了咱们部队的规矩,这也是咱们党的传统。咱们都得注意遵守,注意发扬。”
“怎么着?还让我弄回去?”叶尚志诉完苦,抱着委屈问道。
“先进来喝点儿热水,暖和暖和吧,外面多冷!”黄骅没有回答他的话,把叶尚志和他的警卫员往里让。
进到西屋后都坐下,黄骅一面倒水,一面跟小马说:“小马,人家大书记亲自抓来的鱼,不要哪好?你去挑几条鲫鱼留下给王毅同志煮汤喝,这可是下奶的好东西。其余的给伙房送去。叶尚志,这次算我欠你的,以后还你!”
小马接过鱼来,撅着嘴说了一声:“一共才这么多还分份啊?”
黄骅立即说道:“哪儿来的那么多话?放在伙房,让大家闻个味儿不也好嘛!”
小马仔细地挑了几条大的留下,然后去了。黄骅与叶尚志便说起新海县的斗争形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