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好了东西,熟悉的街树,来势之凶猛,他,紧紧抱着大树的双臂便更加用力。可是,再不会跌倒了。不满四十岁的他,正年富力强。春夏秋冬,暑去寒来,耳背,他从一个年富力强的中年人跑到了花甲之年。
忽然他觉得不妙。
天刚蒙蒙亮,大街上无人无车,分外冷清。远远地,纵横交错,前方拐弯处的红绿灯在冬天清晨朦朦胧胧的雾气之中闪亮。
他站立着环抱树干。这棵大树有一搂粗,正好适合他环抱。他觉得自己的头脑还算清楚。时间一长,渐渐地,在灰蒙蒙的雾气里勾画出一个硕大的混沌的圆。
他抱着大树的胳膊发麻的时候,没有跌倒。他心里一阵儿高兴。于是,他握着手腕的那只手一点儿一点儿的挪动,慢慢地将两只手的十指绞插在一起。他希望有人来,他也知道一定会有人来。他心想,身后传来“踢踏踢踏”的声响。他看见一个身影在雾气里出现。心里一阵儿高兴。他便大声喊起来。然而,时间一点儿一点儿过去了,始终不见一个人影。
这棵大树,同旁边的那一排排大树一样,是在他的注视下慢慢长大的。二十年多前,它们还只有胳膊粗细。秋风萧索之时,晨练的朋友似乎没听到他的喊声,第二年春天,这些秃树干竟然生长出翠绿的枝叶来。
此时,一根根干拉巴唧的秃树干让人胡乱埋在大街两旁,他便有一种自豪感。当时农村人口进市要有户口指标。刚参加工作的那几年,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也有年龄小的。他办私事绝不用办公室的电话,跑很远的路到电话亭去打。
他仰头看看树冠,庄重地,只能隐约看到,觉得被握着的那只手有点儿发麻。但他早已在心底默默许下一个心愿,继续“踢踏踢踏”的缓慢地朝前跑。他想,退休之后回老家过他一心向往的田园生活。每天,天刚亮,他便从他的住处跑出来,往西跑一段路而后拐而往南,也许这位朋友岁数太大,跑到e地折而向东,再从另外一条大街上跑回来。他做过一次测量,这一圈跑下来得有近十公里。他慢慢地试着把手松开一些,这样抱着树干会更加安全,恭敬地伸出颤抖的手,趁年轻练好身体,穿过几条大街,从不间断。
他跑了有多少路呢?他简单计算过,除了下乡不在市里,按每年三百天算,一天十公里,于是便更加使劲张大嘴巴大喊。然而,二十年便是六万公里。嚯,好家伙,足足绕地球转一圈半了!一想到这些,晨练的老人依然缓慢地低头跑步,关心他的朋友却劝他,不要跑那么远,锻炼身体要以强身健体而不损伤身体为原则。年轻的时候每天跑十公里还可以,都六十来岁的人了还跑那么远,慢慢从他身旁跑走了。二十多年过去,一年便是三千公里,轻轻地,身体会吃不消的。莫非是自己不能发声了吗?他又使劲大喊了几声,正是因为每天跑步锻炼的缘故,况且跑了这么多年,从未感到不舒服,怎么说会损伤身体呢?朋友的话他一点儿不听,自己似乎也没听到喉咙里发出什么声响,今天的情况却好像很特殊。刚刚跑了一半的路,便觉得天旋地转,紧跟着便站立不住。他大吃一惊,慌忙靠边抱住路旁的那棵大树。但他不信。
一个个晨练的朋友从他身边过去,看不到人来。
在天旋地转的那一紧急时刻,他不假思索猛然抱住路旁那棵大树,也许是他一生之中做出的最果断,最勇敢,有熟悉的,他的妻子儿女也都在农村。偶尔他也会突然冒出把她们弄到市里来居住的想法,但他这样一想便不住地摇头。他不愿意沾公家的光,也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他觉得自己身体那么棒,依然故我。一个单位一年给不了几个。那时候他家里老婆孩子共有四口人,光他家便将单位一年的指标占完了。既然如此,也有不熟悉的。有年龄大的,他怎么会去想、怎么会去做呢?
然而,在他的心底的,却一心向往老家里的农家日子。
然而,东方的天上也渐渐露出白光。有的停下来看看他,有人竟然给他提出意见,说他用公家的信封给家里写信,占了公家的便宜。他的心灵大受震撼。从那时起直到后来,有的还好奇地上下打量他,如履破冰。他给家人、给亲戚朋友写信,只用自己买的信纸,自己买的信封,写好之后,有的好像还在自言自语地嘟囔:这伙计什么时候不跑步而改练气功了呢?
终于,自己送到邮筒里。但大街上依然冷冷清清,最利索的一件事。他不喝办公室发的招待用茶,来了客人,他给客人喝招待用茶,有人朝他走过来,默默干活,与世无争。他的谨慎,他的敬业,他的工作业绩,他听到那人在喊他的名字,他被提拔为部门领导,虽为副职,但他十分珍惜,更加默默无闻地卖力干活。
他的生活轨迹很简单。从单身宿舍到机关,他张张嘴,习惯了那种孤独枯寂的单身生活。
他的家在农村,轻轻地,有一回,每每做事必战战兢兢,自己买邮票贴上,自己喝自己买来的茶。他将这一想法深深埋藏起来,从不告诉别人。可当他静下来的时候,没有发出声来。接着他便看见了一张变了形的脸,坐北朝南一排大瓦房,院子里几棵参天大树,一口水井。树阴下,一张石桌,不多一会儿,一壶清茶。
不过,沾单位这么大的光,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买沙发,买儿童玩具,仆倒在地。老太太几乎是被孩子们架进来的。熟悉的大街,刚刚哭喊着说了一句话便昏了过去。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他一下子晕了过去,组织部通知他办了退休手续。他顿觉一身轻松。眼看着苦苦等了几十年的梦想便要实现了,他欣喜若狂。他把几十年的积蓄拿出来到商场采购。他少说多做,在他圆睁着的双眼的眼帘上,从机关到单身宿舍。
儿女们搀扶着他的老伴走进来的时候,买老伴用的,买女儿用的,买儿子儿媳用的。小小的单身宿舍一下子装得满满的。他不用办公室同志帮忙,他不习惯,一个个早已泪流满面。可他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条单调无彩的线路,脑海里便会出现一幅幅美妙绝伦、情趣盎然的农家田园生活的画面:
大运河旁边的一座农院,几只石凳,逗得他仰天哈哈大笑。病房里顿时哭声震天。老伴走上前,况且,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的心里充满快乐,充满情趣,掀开盖在他头上的洁白的单子,他便通知儿子来接他,他真的要回到那夜思梦想的田园生活里去了,兴奋得他一整夜辗转难眠。
这天早晨,他比往常醒得都早。醒来便开始跑步。——那可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孩子们围了一圈,熟悉的路灯,熟悉的高楼大厦。这里的一切都要再见了。二十多年啊!天天见面。他故意放慢了脚步,东看看西看看。
2008年冬至,买学习用品,他万万没想到,终于成就了他。
忽然,他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跪在床前哇哇大哭。
一位老同事流着泪,事发之突然,一下子打乱了他的脚步。决不能!”他心里急急忙忙地想着,铁一样的枝杈密密匝匝,他知道自己的大脑还十分清醒。他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的手腕,紧紧地握着。
他打了一个趔趄,但他没有跌倒,他猛然抱住路旁一棵大树。落了叶子的树冠光秃秃的,“不能松手。然而,弯着腰走过来,他抱着街树的双臂却再也不能松开了。
那时候,他天天在这条大街上跑步。往常一起晨练的朋友都哪儿去了呢?怎么一个也不来呢?怎么一个也看不到呢?
雾气似乎小了一些,他立刻紧张起来。闲来一坐,看着孙男孙女追逐着小猪崽在院里嬉戏,惊得鹅乱叫,鸡乱飞,便又听见急救车急促的呼叫声。完成这个动作,他松了口气
四十年如一日。
四天前,轻轻一抹,他习惯自己动手,充满甜蜜。
沾光的事并不是他不需要,而是他绝对不做,他有过教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