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痴撅着嘴问:“你会跟老爸一样不见了,是吗?我姐说,人死了就是没了,不见了,我不喜欢你不见了,小超不喜欢。”
穆珏摇摇头,用很弱的声音说:“不会不见。我会变成彩虹。”
“彩虹?”
“下雨后出太阳,彩色的,小超很容易会看见我。”
“真的?”
穆珏吃力地点点头,又摸了摸他的头。
穆昱宇低头看看表,过来拍拍小白痴的肩膀说:“行了,我答应你姐要把你送回去,起来,走吧。跟阿姨说再见。”
少年乖乖地站起来,恋恋不舍地看了穆珏一眼,嘱咐说:“那你一定要变成彩虹哦。”
“嗯。”穆珏笑了。
他又高兴起来,蹦蹦跳跳地跑出病房,外面老陈在那等着,专门负责把孩子送回家。
穆昱宇俯身对穆珏说:“吃饭时间到了,您喝两口粥好吗?燕窝粥,试试看?”
穆珏点点头,穆昱宇过去亲自把她扶起来,在她身后垫了枕头,把病床上的小桌子拉过来,将托付倪春燕熬的燕窝粥从保温桶里倒进旁边一只小碗里,吹吹热气,亲自喂她。
穆珏勉强吃了两口,笑着说:“燕窝啊,好奢侈。”
“咱吃得起。”穆昱宇微笑说,“您想吃一碗倒一碗都成。”
“小宇,你像个暴发户。”
穆昱宇加深笑容,又喂了养母几口,和声说:“可不就是暴发户,在您这么文雅的太太跟前,我们都土得掉渣。”
她只吃了半碗就摇头表示吃不下了,穆昱宇心里难过,但脸上不敢流露一丝半点。他服侍养母擦嘴漱口,把剩下的粥倒回保温桶,正要给她弄苹果泥,穆珏拉住了他的衣角,摇头说:“别忙了,趁着我今天还不糊涂,咱娘俩说说话。”
穆昱宇知道这是要交代遗言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坐下来,看着养母不说话。
“别这样,你看我的眼神跟我要遗弃你似的。”穆珏打趣他。
“您可不就是,”穆昱宇强笑着,拉住养母的手说,“你不知道我离不开您啊,当初说好的,不能随便丢下我不管,咱们还签了字据的,您不能说话不算数……”
穆珏笑了,拍拍他的手说:“你已经长大了,我相信你没我看着也能过得好好的。”
“您可真看得起我,”穆昱宇垂头咧开嘴说,“我都没这自信……”
“小宇。”穆珏打断他,柔声说,“别这么说,你大了,我老了,说再见的时候到了。”
穆昱宇抿紧嘴,看着养母,悲哀地摇摇头。
“你个傻小子。”穆珏摸摸他的手,笑骂说,“见你的人个个都夸你聪明,夸你好,怎么就没人发现这是个一根筋的傻小子呢?”
穆昱宇笑了,他捧起母亲的手,放在自己脸颊边。
“领回家来时还只到我肩膀高,一转眼,这个傻小子人也大了,自己挣了份大产业,有了身份地位,可他好像总也不快活,是不是?”穆珏看着他,含泪着笑问,“怎么会这么傻,有钱也不会过好点,整天工作都不知道心疼自己,连找个会疼人的老婆都不会,是不是?”
穆昱宇哑声说:“只要您还管我,明儿个我就跟叶芷澜离婚,娶个好女人,生个胖小子。”
穆珏笑着摇头:“我看不到那么远了,但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娶个好女人,生不生胖小子无所谓了,主要是让自己过得快活,好吗?”
穆昱宇闭上眼,点了点头。
“我一辈子没干过大事业,也没什么东西好留给你,就是书啊唱片啊之类的,你留着做个念想,要不想留,就捐出去给需要的人。钢琴你送给我楼下想学琴的小姑娘,记得送出去之前,找给调音师调好音。我房间的床头柜里有个铁盒,里头有几本存折,还有几件首饰,”她歇了口气,虚弱地继续说,“存折里的钱,捐给学校做助学金,首饰留给你将来真正想娶的女人。房子我想留给小超,你等我去了,就帮我办过户,算是我给那个可怜的孩子留一点物质保障。除此之外,还有一样。”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脸上泛出不一样的红晕,吃力地说:“我的书房里有一个锁着的抽屉,里面有我以前写的十几本日记,还有一个木盒,里面的东西,我要带走,你记得给我放到我贴身的口袋里,我必须要带走……”
穆昱宇忙说:“知道,我保证,您放心,我一定做到。”
穆珏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温柔地看着穆昱宇,轻声说:“谢谢你,小宇。我觉得我像回到中学时代,要去旅行,临出发了,我有点兴奋,又舍不得这里。”
穆昱宇点点头,哑声说:“我明白。”
“有人在那边等我。”穆珏柔声对他说,“有你妈妈,我的父母,先我离开的老朋友,还有一个特殊的人。”
穆昱宇咧开嘴笑了,他附和她说:“听起来很热闹。”
“是的,会很热闹。”穆珏淡淡地笑了,“可我已经变得这么老,他们会认出我吗?”
“会的。您比年轻的时候更好看。”
“傻小子。”穆珏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开,停在不知名的遥远的地方,她低低地,用轻柔悦耳的声调说,“我记得很多事,很多事,我记得我毕业汇演时你妈妈给我做的长裙子,我那时候多年轻啊,当着许多人的面唱《夜莺》,我紧张得手都不知道放哪,可是奇怪的是,音乐一响,我就忘记一切了,那是我最好的一次演出。”
“真希望能亲眼看见。”
“后来我就不再登台表演了,”穆珏笑了笑,摸摸穆昱宇的脸颊,“人这辈子,总是注定要有遗憾,但相信我,走到我这个时候,你会发现有遗憾也挺好。”
穆昱宇点点头。
“累了,我想睡一会,傻小子,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好的。”穆昱宇站起来,替穆珏拉拉被角,关了灯,留着床头一盏小灯,在橙色光影下,他凝视了一会养母闭着眼瘦削而安详的脸庞,然后,他低下头在她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哑声说:“晚安,妈妈。”
不知道穆珏是不是听见了,他恍惚间感觉,似乎养母脸上的笑容愈发明显。
第二天穆珏的情况就急转直下,第三天和第四天基本处在紧急抢救的状况中,但这个女人就如她一直以来不愿给人添麻烦的性格一样,就连她弥留之际也没给人添多少麻烦。到了第五天,她回光返照了一会,拉着穆昱宇的手目光殷切地看着他,穆昱宇知道她在担心那天晚上交代的事,于是凑过去在她耳边说:“妈,您放心,东西我一准给您带上,您安心吧。”
穆珏这才松手阖目而逝,走的时候,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
穆珏一去世,穆昱宇就病倒了,他浑身发着高热,却还坚持亲自操办养母的葬礼。他为养母设了一个很大的灵堂,用鲜花堆满整个大厅。穆珏生前所有的同事朋友,她教过的,还保持着联系的学生几乎都被邀请来了,满满地挤了一大厅的人。往来得更多的,是穆昱宇商业上的客户,许多人都冲着他的名义而来,一时间人来人往,川流不息,送来的丧金与花圈不计其数,林助理带着公关部的人忙得脚不沾地,总算勉强做到迎来送往,没出大岔子。
到了灵车出殡的前一天晚上,穆昱宇已经累得几乎想倒地不起。他坐在灵堂外的一张椅子上闭上眼居然就睡了过去,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不是他做惯的那个怪梦,而是一个真正的梦。在梦里,他来到一个舞台边上,看见一个姑娘,穿着一条白色绣花长裙,正在声情并茂演唱《夜莺》。
他忽然就明白,这是年轻时的穆珏,她长着一张清秀的脸,身材不够丰满,可配上那条白色长裙却显得很合适,气质轻灵委婉,歌声嘹亮清澈,这是一个天生为舞台而生的人,她懂得如何用歌声带动观众的情绪,她知道的歌声充满震撼人心的穿透力,即便只是在梦中,却也已经让穆昱宇震惊。
可是这样的表演却只有一次,歌者仿佛也知道这一点,她带着浓厚的忧伤,像一只天明就会力竭而死的夜莺,在临死之前拼命要用全部的生命力绽放光华。事实上她也确实光彩夺目,穆昱宇心想,哪怕只是站在纯粹的男性角度,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光彩夺目。
然后他就被人摇醒了,勉力睁开眼,居然看到倪春燕。
“你怎么来了。”穆昱宇揉了揉额角,声音沙哑地问。
“我来送阿姨最后一程,倒是你,怎么在这睡?这种地方阴气重,很容易招人生病的,怎么也不知道披件衣裳?”倪春燕皱着眉瞥了他一眼,问,“吃饭了没?”
“没。”
“我就知道,喏,给你送来了,”倪春燕递过来一个保温桶,麻利地拧开,倒了一碗汤递过来,“这是你的,你付过工钱了,我不会赖你的,喝吧啊。”
穆昱宇接过来,喝了一口,顿时闻到一股浓厚的中药味。
“你这是药吧,”他皱眉说,“太难喝了。”
“里头都是好东西,给你补身子的,”倪春燕说,“喝吧,我家小超都能喝。”
穆昱宇深吸一口气,大口大口把汤喝了。
喝完后倒是有股暖流涌进胃部,感觉整个人出了身汗,似乎发烧的症状也缓解了点,他把碗递给倪春燕,嫌恶地说:“难喝,下回别给我弄,不然我要退钱。”
倪春燕瞥了他一眼,似乎想笑,却忍着没笑,说:“知道了。”
她接过碗的时候接触到穆昱宇的手,立即问:“你的手怎么那么烫,发烧呢?”
穆昱宇不耐烦地挥手说:“走走,吵死了,烦。”
“我看看你是不是发烧了再走。”倪春燕怒了,站起来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把手掌搭到他额头上试试温度,叫道:“穆昱宇,你都发烧了你还在这干嘛?吃药睡觉去。”
“小声点,我妈在这呢。”穆昱宇拉下她的手,却突然觉得凉凉的有点舍不得放开,于是就抓着,瞥了眼倪春燕,发现她脸红了。
穆昱宇不动声色地松了手,站起来正正衣服,冷淡地说:“走,跟我去一个地方。”
“去,去哪?”倪春燕的声音变小了。
“去我妈那,她明天出殡,交代有样东西必须得带走。”
“我去不合适吧?”倪春燕犹豫着说,“小超还跟家里等我……”
穆昱宇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无表情地说:“我生病了。”
“嗯,那看医生吃药去。”
“我妈走了。”
“我知道,你别太难过。”
“我现在一个人。”
倪春燕被他说得没办法了,心软说:“好吧好吧,我陪你去,省的你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