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七百公里外,纽约华人医院的病房里,许疏说完这些已经痛得不成样子。孟子谦替他挂断电话。
“心愿了了?可以安排手术了?”
许疏点头。按着胃腹蜷起身子。
自从中国回来,他的身体就很不好,出血量一直加大,每天都要输血。即便如此却不肯接受手术,孟子谦知道他在等,却不知道他等的不是明白过来追到这里的凌念,而是了断凌念心意的一个电话。
“这样,她就死心了?”
“她……不会甘心……这些日子的……都是我的设计……更不会原谅,我明明不爱却……带她到纽约,以致她父亲……”许疏痛的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万一,她的哥哥不配合呢?”
“不会的……”
“你告诉他实情了?”孟子谦皱眉,“他会帮你么?”
“……同样是被死亡笼罩的人,自然更会理解彼此,更何况之前我也陪他演戏,让他的女朋友离开了他。他会帮我的。”
孟子谦无奈一叹,“祝你成功吧。”
许疏一笑,“也,祝你成功。”
那两人在病房中对生死一笑置之,千里之外的兄妹还在纠结事实的真相。
凌沐知道不该隐瞒,却在妹妹的眼泪面前败下阵来。
他想,谁会用一辈子去等待某个人呢?伤心绝望到了一定程度,也许就会忘记了吧。
这样的欺骗,总是给她另一个幸福的机会。
“是我的请求。”凌沐微低着头。“对不起,小念。我只是,见你太难过。”
“哥……我不信。”
“小念,别这样。好好去想许疏的每一句话,他说的,都是对的。”凌沐将妹妹揽进怀里,“小念,你才十九岁,你的生命才刚刚开始,你不该承受那些沉重的东西,你值得更好更美丽的爱情。和许疏的一切,就当作你少女时代的一场梦,你的未来不必基于过去。你有很多选择,小念,你该拥有一份更长久的爱情。”
欧晴,你也一样。
那是她从小相信到大的哥哥,那是她一直依赖的哥哥。
凌念终究是个要人保护的孩子。
她躲在那截火车头里想了很久,终于选择将那份爱情埋葬。
是的,少女时代的爱情,就保存在少女时代吧。
端着熬好的粥走进父亲病房的时候,凌念已经是长大了的凌念。凌辰将她搂紧,“我凌辰的女儿,爱得起也恨得起。”
“爸,我不恨他。”凌念笑意温和,“是他完整了我的人生,刻骨铭心的爱情人人羡慕。我们,还是朋友。应该说,拿得起,放得下。”
凌辰欣慰一笑。
紫夜,你看,孩子比我们厉害,懂得拿得起放得下。
而我们都是放不下的人,所以才会一生纠缠。
若有来世,且不要拿起吧。
可,岂是自己说不要就不要的呢?
凌辰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曾无数次对他的妻子说,如果有来生,不要相见,不要相爱。
可到了现在,却是分外期待来生,期待再一次的生死纠缠。
许疏因为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在手术台上一度停止呼吸,术后恢复也不理想,几次高烧昏迷。孟子谦没有给他下病危通知。因为他知道,没有人会签字。
孟家在纽约华人圈里也算是名门,林氏的事情在这圈子里早不是秘密,他多少可以理解许疏不将实情告诉林家父女的原因。更何况许疏在手术前已经签好了所有协议,连死后的器官捐赠都签了。
“你尽管放手去在我身上尝试,为科学研究做贡献,碰到我这种病人不容易。”许疏将一大叠协议给他时笑得很释然。
孟子谦安慰过不少术前患者,这一次竟无法面对他的笑容,逃出病房。
那一刻他想,如果这个孩子不能活着下手术台,也许他这辈子都拿不起手术刀。
好在,即便是看上去再怎样淡漠得似乎生无可恋,那人也是坚强的,他一直很配合。孟子谦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不想活下去吧,哪怕是再不幸的人也多少有一些渴望的东西。
许疏终于好一些可以转到普通病房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之后。
那天孟子谦查房,见那人抱着电脑正聊得起劲。
“喂,网恋?”他调侃的笑。
“没有。”许疏声音淡淡,眉目之间却是掩饰不住的温和笑容,“是小念,她的学生工作遇到了点问题。我帮帮她。”
“帮她?她知道是你?”
“我换了号码,但是……她该是猜得到。”许疏没有刻意隐瞒。有些事情本是瞒不了的,就像有些习惯改不掉。
他早已习惯守在她身边,拼尽全力的保护着宠爱着。
其实凌念的问题并没什么大不了。无非是院会纳新分人的那些事儿。日后自己想起也许会觉得自己当时过于小题大做,然而在彼时,却是一颗心都在那里,为它哭为它笑。
这个世界上并不光只有爱情是认定了就会为之牵动心神的。
在凌念为纳新的事情忙了整整一天的时候,她真切的感觉到了什么是孤身一人。
人就是这样,当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你身上的时候,再辛苦再勉强都不觉得难过,唯有一切尘埃落定,徒剩你一人,褪尽繁华之后那种透骨孤寂才最难承受。
便如当初她呕心沥血三个月的比赛落幕,庆功之后本应一个人走的那段路亦是无限清寒,不过好在彼时尚有他千里迢迢赶来陪伴,快餐店同饮的一碗粥便已足够平抚失落。
那人果真从来都知道,什么对她才是最重要的。
一切结束已经是夜里一点。舍友们早就休息,她悄悄的披上衣服走到阳台,无法控制的拨通了那个电话。
安静的夜里,等待的铃声是那么清晰,一点点让她想起电话那端是九千七百公里之外,就快要放弃的时候,电话接通了,电话那端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好,哪位?”
凌念这才想起自己换了号码。一时间竟也不知该说什么,又舍不得挂断电话,索性一直沉默。
安静的夜里,她就这样举着手机站在阳台上,很久很久。
“小念,国际长途很贵的。”许疏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带着些许的无奈。
“……我知道……”凌念咬住嘴唇,喃喃重复,“我知道。”
“我回拨给你。”那人永远这样体贴,计较到每个细节。
“不用。”凌念打断他,“我没什么事……就是,你最近好么?”
那端有片刻的沉寂,接着是那个人淡淡的声音,“我很好,你呢?”
在我们小时候一定都学过这样一段英文对话——
How are you?
Fine,thank you。And you?
我们在长大之后学了更高级的问候方式比如What`s up?How is everything going recently?我们渐渐摒弃并且嘲笑这样原始的对白,然而当有一天我们急切的想要表示关心,想到的一定是最初的那一句——
How are you?
原本就不需要华丽的辞藻来衬托真心。
爱与不爱,从来瞒不过任何人。
那是凌念和许疏分开半年的第一个电话,也是唯一一个。在那以后凌念再也没有冲动到如此。
然而那通电话却是草草终结。
“很晚了,早点休息吧。”许疏看着手表,这样提醒。
凌念轻声说,好,再见。
“睡觉都不关手机只为了等她消息,这么多辐射都承受了,还怕跟她多说几句?”
许疏接到那个电话的时候正在和孟子谦一起吃饭。对于那人的问题许疏只是一笑,“人不能太贪心。”
“可你这样不冷不热,她以后万一不再打了呢。”孟子谦都替他揪心,许疏笑意却不变,“那很好啊。”
孟子谦愣了一阵,迟疑着伸手去探他额头,“发烧了?还是病糊涂了?”
许疏拉开他,微微低头继续吃饭,“如果不是孤单到了极点,怎么会想起我这个千里之外的人。既然我离开了她的生活,就该彻底一些。不是么?”
“是。”孟子谦看着他,沉声道,“可你的离开只能带给她孤单。”
当一个人习惯了守护,另一个习惯了被守护,无论相隔多远,守护都会继续。
就像地磁的两级可以穿越万水千山彼此吸引维护。
距离,在这样强大的力量映衬下,微不足道。
这样的守护终于在一年后的某天到了极致。
那人疯狂到孟子谦盯着他看了足足三分钟,终于在他苍白的脸色和按着刀口发抖的手面前败下阵来,不愿违背他的心意,给他开了足量的药。
“许疏,你说过,不会放弃。”
“我没有。”许疏看着他,“我一定活着回来见你。”
于是,时隔一年,许疏再次拉着箱子登上飞T市的航班。
彼时,凌念的父亲凌辰因胃癌去世。而许疏刚刚接受完第二次手术不到十天。
孟子谦提前和航空公司打了招呼,让许疏一路输液直到航班落地。
他们都不知道,二十年前,傅紫夜的父亲因车祸离世,凌辰飞去纽约陪伴他的爱人,那时候他也不过手术过后十天而已。
爱情就是这样神奇的东西,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空间不同的人身上发生着相似的事情。
所以,爱纯净透明,就像紫夜凌辰定情的那串蓝色水晶。
就像被凌念埋葬在角落的那枚银色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