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没有回来,院子里一切如常,这样的陈设本就经年不变。
路过的侍者见到他都恭敬的低头唤声主人,毫无人情味的样子。
这也是经年不变的。
许疏没有留恋,径自到了许离的房间。
时间正是午后,她还在休息,微微侧身躺在贵妃椅上,手边放着本书。他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走过去拿开她手里的书,又扯过被子替她盖好。
屈指算来她的身孕已经有八个月,腹部的弧度已经很明显,许疏忽然有些恍惚。
这个自小被他宠坏的孩子,也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她会像他宠爱她一样宠着那个孩子么?
还是不要了……
他的爱实在不是正确的方式。
一念及此心里竟是发疼。为这个世界上居然没有人给过许离正确的爱。
胃里忽然又搅得厉害,许疏不愿打扰许离,撑着想站起来却浑身无力,只得拼命咬着嘴唇,手掌深深的陷进胃腹。
胃出血的情形,明明就是越用力按越糟糕的。
他却已经顾不上。
眼前一阵阵的发黑,终于忍不住快要栽倒的时候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他。
许疏勉强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那个女孩刚刚睡醒还有些朦胧的眼睛。
她怔怔的,有些迷糊的叫了声,“哥。”
这一声哥让许疏狂喜,以至于有那样片刻连疼痛都不记得。
他本以为许离对自己误会还在,不会愿意看到自己……
“小离。”他试着开口,努力让声音平稳,却只说了这两字便重新抿住唇暗自压抑。
“哥,你怎么到纽约来了?”许离彻底醒过来,免不了惊讶,却看清他的脸色,想起他刚刚险些昏倒的样子,忍不住皱眉,“哥,不舒服么?”
“没……”许疏拍拍她的手背,调整了下呼吸,“你知道的,晕机。”
“晕机哪有这么厉害。”许离似乎长大了一些,再不会轻易被骗,她翻身下床,想为那人倒杯水。
“小离,我不渴,你坐着就好。”许疏自然是拦着她。
许离没有管他,特意兑了被温的递到他手中,“喝点水吧,哥,要不要吃药?”
许疏没有回答,只盯着面前的被子看了很久,忽然笑得像个孩子,“我的小离长大了,知道给哥哥倒水了。”
许离闻言心里却一阵发紧,讷讷的道,“我以前没有么?”
“当然有。”许疏伸手接过,“可这是第一次看出我不舒服,主动替我倒热水呢。”
面前的女子怔住,一时竟忘了松手。
他的胃病那么厉害,不舒服的时候她怎么会看不出来?当时的她是出于怎样的心态竟从未关心过一句?以至于一杯热水都会让他如此惊喜。
许疏的手指碰到她的指尖,不禁担心的开口,“手这样烫,小离,是不是发烧了?”
“哪有。”许离松开手,“明明是你的手太凉。快喝点热水暖暖吧。”
许疏看着手中的杯子迟疑了一阵,却还是微笑着点点头慢慢喝下去。
许离就这样安静的看着他,直到他喝完了一整杯水。
“还要么?”
许疏摇头,将杯子放到桌上,手碧继而横在胃间,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哥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小念姐没有陪你么?”
许疏目光闪了闪,“我只是,回来看看你。小念和我一起回来的,只是她没有到纽约来。”
“嗯。”许离应了一声,又看了他一阵,忽然扁了扁嘴,“哥,你瘦了好多。小念姐怎么没有好好照顾你呢。”
“她很好。”许疏安慰般的微笑,“哥瘦了不好看了是么?”
“没有。”许离也笑,“哥什么时候都好看。”
许疏扯了扯嘴角,却已经没有力气再陪她说笑,又不甘心离开这么久没见的妹妹。倒是许离先看出他精神不好,坚持送他到房间休息。这一路也不知是许离扶着脚步虚浮的许疏,还是许疏护着行动不便的许离,总之兄妹二人互相依偎着走了很长一段路。
送他到了房间,许离看着他吃药休息,学着他的样子给他盖被子。
“小离,你真的不一样了。”许疏看着她,神色复杂。
“哦?那是好还是不好?”
“自然是好……可,小离,是不是在这里很不开心?”
“没有。”许离回答的很快。
“如果没有,怎么会这么快长大。”许疏喃喃。
许离只是一笑,“这里没什么不好,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还不用上课,每天都做自己喜欢自己想做的事,然后等着我的孩子出生。这样的生活怎么会不好?”
“可是你不开心……”
许离摇摇头,目光里透着肯定,“哥,我从小就爱不劳而获,这样的生活我怎么会不开心?”
许疏闻言微微点了下头,合上眼睛,轻声道,“那就好。”
被疼痛和晕眩折磨的疲惫不堪的人终于没力气辨别那女孩的话是真是假,得了保证之后昏沉的睡过去。
许离伸手紧紧的握住了他。
“哥,这里很好,没有人欺负我。唯一让我不开心的就是,再也没有你疼我。”
如果许离肯在许疏清醒的时候说出这句话,也许他会不顾一切的把她从纽约带走,这样的话,后面的很多事就不会发生。
可是,她没有。
她已经牵绊了哥哥太多年,让哥哥失去了太多东西,再也不敢也不能打扰他的生活。
“哥,这样也算是我宠爱你一次了吧?”
到这一刻才知道后悔当初不曾多关心一些,让他背井离乡感受不到血缘的温度。而现在醒悟是不是已经太迟?
许疏再醒来的时候手背上已经多了一个针孔。年轻的华人医生背对他站在窗前,正望着窗外雨幕。
“子谦。”他开口,声音干涩低弱,听得他自己也皱了眉。
“醒了?”孟子谦回头,“好久不见,许疏。”
“你怎么会在?”他眼睛里掩饰不了的惊讶。
“我是林家的私人医生之一,平时许离有个头疼感冒的都是我来。是她打给我说你不舒服。”孟子谦走到床边,俯身试了试许疏的温度,“你刚刚有些发热,挂了点滴。胃痛么?”
许疏撑着床坐起来,点了点头。
“疼了多久?”
“一直。”许疏抿了抿唇,老实回答。
“从什么时候开始?”
“记不清了。”许疏神色淡漠,“好像只要清醒的时候就会痛。不过有时痛的狠有时痛的轻。”
孟子谦闻言目光凝重,“最近有没有胃出血?”
“刚刚在上山的路上还吐过。”
“最近频繁么?”
许疏迟疑了一下,点头。
“那你用什么药?”
“去年你说的那一种止血药,但没什么好转。”
孟子谦抿住唇沉默半响。
许疏也就安静的等着,没有说话。
“跟我去医院做个详细的检查。”医生声音郑重,“现在。”
许疏却摇头,“现在不行。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能比自己的身体重要?许疏,不要胡闹。”
“子谦。”许疏低声求着,“给我一小时,好么?”
孟子谦低头看了看手表,“只有一小时。”
当孟子谦知道这一小时许疏用来做什么的时候,忍不住有些气闷,觉得自己身为医生是在陪着病人胡闹。
然而看着那人撑着还在低烧的身体站在厨房里动作缓慢却熟练,小心翼翼的包着馄饨,只因为那是他妹妹爱吃的的时候,终于还是不忍心责怪。
在许疏第五次按着胃俯下身的时候,孟子谦终于忍不住上前,“我替你做,去歇着。”
许疏摇头。撑着台子深深吸气。
“不就馄饨么,这我还不会?”
许疏依旧固执的摇头。
“小离说,我做的馄饨是最好的。”
“我想给她最好的。”
孟子谦无言以对。
他不再多话,默默的退到一边。许疏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好多了,便一手撑着台子另一只手继续忙活,却只坚持了片刻便又停下。这一次竟是双手抵着胃蹲下身去。
“许疏,你必须去医院,我担心是胃穿孔了。”孟子谦上去正色警告。
许疏也知道自己撑不下去,胃腹之间像是被人一片片割裂般,疼的难以忍受。
他没有反抗孟子谦扶着自己的手,只是看着那未完成的馄饨神色黯然。
“检查很快的,没什么事的话明天晚上就可以出院。”
孟子谦安慰着。
许疏却无奈的一笑。
“子谦,我怕检查之后,就再也没机会给她包馄饨了。”
孟子谦扶着他的手不禁一颤,想呵斥一声别胡说,却没有底气。
他是医生啊,太清楚这样持续而剧烈的出血和低烧意味着什么。
然而,会有奇迹的吧。
可人若是依赖奇迹而活,该是怎样的悲哀?
去医院的路上,许疏已痛至极点,神思昏沉间念着的还是那未完成的馄饨。
“……子谦……我当初不该让她回到这里,我后悔了,把她一个人留下来,只为了我的自由和幸福……我怕以后都要留她一个人了……我怕再也给不了她最好的……”
说了这么多又如何?
后悔的,已无从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