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镇,地处杭嘉湖平原的浙江桐乡县一个水乡小镇。
1896年7月4日,镇上观前街的沈家,一个男婴呱呱落地。
婴儿的父亲沈永锡马上给自己远在广东梧州为官的祖父拍去电报,报告沈家有了长房长曾孙的喜讯,并且请祖父为长曾孙起名字。
有了长曾孙,就是四世同堂,沈老太爷十分高兴。想到这一年梧州的燕子特别多,民间以为乃吉祥之兆,于是,他给曾孙起了个小名叫燕昌,大名则按沈家排行叫作德鸿。这个男婴就是茅盾。
乌镇历来是个鱼米之乡。它地处水陆要冲,历史非常久远,据说春秋时期为吴越边界,吴国即驻兵于此,唐代咸通年间正式称镇。镇上有一条纵贯南北的市河,以此为界,河西叫乌镇,河东称青镇,但人们习惯统称为乌镇。
虽是水乡小镇,优越的地理位置,使乌镇这方水土成为农商兴旺、人文荟萃之地。地方志上称其“镇虽一隅,实三郡六邑之屏藩也”。清代乾嘉年间,是乌镇最为繁盛的时期。那时,它作为“两省”(江苏、浙江)“三府”(湖州、嘉兴、苏州)“七县”(乌程、归安、崇德、桐乡、秀水、吴江、震泽)交界的水陆要冲,发展成府城的规模。商业、手工业尤其发达,闹市通衢之处分布着衣帽街、柴米街之类只有省会城市才有的商业街区。太平天国运动之后,由于战患和清兵的焚掠,乌镇的市廛大半被毁,而且再没能恢复原来的风貌,但其经济的繁荣程度,仍非一般县城所能比。
乌镇的历史上也积淀着丰厚的人文气息。南北朝时期,梁朝的昭明太子萧统曾随沈约在乌镇苦读。沈约是南朝的大学者,每至清明,总要返回乌镇附近的故里守墓数月,昭明太子即随沈约在乌镇建书馆读书,还留下了他为母亲祈福建造的两座宝塔:东塔、西塔。
北宋南渡后,不少中原的文人学士迁居浙地,更加快了这一地区文化的发展。南宋著名诗人陈与义出任湖州知府时,特在乌镇筑屋读书,取名“南轩”。他与当地僧儒洪智、天经结为诗友,后人在“南轩”旁又建了“三友亭”。清乾隆年间设“四库全书”馆,编纂《四库全书》,乌镇的藏书家鲍廷博专门进献孤本藏书,后辑录《知不足斋丛书》。自宋以来,小小的乌镇出过近二百名举人、进士。乌镇也像杭州、嘉兴府那样,有文人雅士们命名的“八景”一类的去处,像“双塔凌云”、“文石流觞”什么的。
乌镇还流传着许多富有文化意蕴的历史传说、故事。镇上一棵唐代银杏树,就讲述了一个悲壮的传说,那是关于唐咸通年间平叛将军乌赞的故事。
据说“安史之乱”时,浙江刺史李琦也举兵叛乱,把浙江搞得民不聊生,朝廷派乌赞将军率军平叛,一路将叛军打得溃不成军。打到乌镇时,叛将李琦要求休战讲和,却乘着月黑风高,偷袭了乌赞将军的军营。乌赞急起披衣,跨上他那匹征战南北的青龙驹,迎战叛军,一直追到市河边。却不料,青龙驹跌进叛军设下的陷阱,乌赞将军和他的青龙驹被叛军乱箭射死。后来,人们厚葬了乌赞将军和他的青龙驹,这棵银杏树就是从乌将军的坟上长出来的。为了纪念乌赞将军和他的青龙驹,位于市河的这个小镇就叫作了乌青镇。
沈德鸿来到世间,就生活在这样一个钟灵毓秀之地。
沈家的远祖世代为农,后来迁到镇上做小买卖。到了沈德鸿曾祖的祖父一代,才在镇上开了一个卖旱烟的烟店。这个小烟店传到沈德鸿的曾祖父沈焕一代时,已经需要养活沈焕兄弟八人和他们已有及陆续将有的家室。沈焕是长兄,已经成家,有了儿子,他觉得靠这个小店,难以养活这么一大家子人,于是决定出外另谋生路。
沈焕在上海闯荡了一年多,增长了许多见识,结交了不少朋友。
其中一个经营山货行的安先生,看中了他的精明干练,让他进了自己所在的山货行,当个专跑码头,了解行情的伙计。在这家山货行,沈焕一干就是十年,不但熟悉了这一行生意,而且能干、称职,成为专管进货、决定山货行经营方针的大伙计。
一个机会,使沈焕成为安先生的合伙人。他帮助安先生在汉口开办了一家“安记山货行”,自己也当上山货行的副经理。过了几年,安先生告老还乡,把在山货行的部分资产作为贷款,留给沈焕独自经营。沈焕决心大干一场,所以魄力更大,经营手腕也更灵活。他有过一段走运的日子,进货看得准,无论进了什么货,很快就能售出,资金周转快,获利也颇丰厚。就是在这期间,他为准备退路,让儿子回乌镇,买下了观前街上的房子作为住宅。
然而,好景不长,商海的风浪难以预料。有一次,沈焕估错了行情,进砸了一批货,一时脱不出手,资金周转不开,只有向钱庄借债。结果是,货物贱价抛售,亏损了一半的钱,钱庄借款的利息又成了个大包袱。沈焕还算果断,将山货行招盘,还清债务之后,以所余之款捐了个官──分发广东的候补道。在广州“候补”了三年,终于弄到代理梧州税关监督的实职,也算是一个肥缺。
沈焕没有正经读过多少书,除了幼年念过几年私塾,是在经商过程中渐通文墨的。他最大的希望,就是儿子们能从科举走个正途出身,沈家由此改换门庭,他也可以做个绅缙。然而,儿子们并不争气。长子,即沈德鸿的祖父沈恩培,天资倒是颇高,只是不肯下苦功。旁人都以为,以他的资质,若是努力,中个举人并不难,他却屡考乡试,都未能中试,仅是一名秀才。而且,他对此并不在意,也不知稼穑之苦,每日游哉优哉,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沈恩培的二弟也是此等状况,考过几次乡试,都没有中举,却想经商。
沈焕长年经商在外,家中之事全由妻子王氏管理。王氏对儿子管教极严,所以,靠老子为生的几个儿子,倒也还没有染上赌博、嫖娼一类的恶习。不过,女性管家,似乎也就成了沈家的传统。沈恩培尽管无所事事,却并不操心家事,也从来不管教儿女。他活得潇洒,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儿孙自有儿孙福,不替儿孙作牛马。”他的妻子高氏来自乡间,是嘉兴高桥村的一个地主之女,对农俗颇为熟悉,自己也酷爱农桑之事。她曾在家中带着佣人们养蚕、喂猪,这让沈德鸿在小小年纪时对农桑之事有了一些感性的了解。
沈焕在梧州税关任上干了一任,觉得精力不济了,便告老还乡。
回到家乡以后,他却大失所望:儿子们既不能举业,也未能经营管理好自己置下的产业。早就汇钱回家,让儿子们为自己养老修建的房子,盖得像个鸟笼,钱却没少花。置办的两处产业——泰兴昌纸店、京广货店,都经营不善,只能勉强维持。沈老太爷只得自己打起精神进行整顿,改换门庭的希望,也只能寄托在孙儿和重孙儿身上了。三年之后,沈老太爷在郁郁寡欢的心境中辞世。
沈恩培虽说只是个靠老子吃饭的人,却有着不求闻达,不逐名利的洒脱。他从不拜谒官府,也不过问地方上的事。沈恩培善写大字,也喜欢为人写字,为镇上人家写了不少匾额、堂名、馆名、字号招牌,但都不署名,也不取润笔,只为自娱。他每日的生活,就是在茶楼饮茶,在镇上的西园里听昆曲,在朋友家的麻将桌上打发时光。这倒是很有点大户人家子弟的作派。
沈恩培活得洒脱自在,但沈家的家境财力毕竟只是个中等人家,所以,他也只能自己揣着这份自在洒脱,儿孙们怕是没有这个福分了。好在儿孙们似乎也并没有从沈恩培身上继承多少性格方面的基因,至少沈德鸿父子是如此,这大概同他从来不过问管教儿孙之事不无关系。
虽说是不理儿孙之事,阴差阳错之间,作为祖父的沈恩培,却在孙子德鸿尚懵懂无知的时候,插手为其决定下一件影响到他一生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