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社会拿妇女不当人,把女人看成是传宗接代的工具。父母给儿子娶了媳妇,如果一两年不怀孕,不生孙子就要给儿子娶二房。我们乡下就称呼为“小婆”、“小老婆子”、“小媳妇”,人们当面这么称呼,背地里说什么的都有,坏话、脏话难以入耳。
我们村里南头一户王姓人家,妻子入门后几年没有生育,她担心丈夫娶二房后自己失宠,就千方百计阻止丈夫娶二房。她利用各种社会关系了解外村谁家孩子多,谁家贫穷养不起孩子,想偷偷地给些钱抱养一个男孩。有些人家不要钱,怕要了钱等于把孩子卖给别人,如果孩子受气,将来无法要回。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她后来确实从外边抱来一个男孩。
尽管费尽心机,也没能阻止丈夫娶二房,二房奶奶还是被娶进门了。二房为他家生了三个儿子,算上抱来的大儿子,家里共有四个儿子了。几十年过去了,孙子也有六七个了。儿子们为使母亲有“名分”,能修成正果,才给母亲举办“扶正”仪式。
那时候我才几岁,也不清楚她是什么时候娶来的,怎样娶来的,也不懂得多问,只顾看热闹。那天,看热闹的人很多,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路两旁被挤得水泄不通。开始人们都站在他家大门口南边,瞪着眼睛向北看,望眼欲穿地等了好一阵子,总算等来了。只见花轿从北边忽悠忽悠地朝着他家的大门走过来了,她的儿子、儿媳妇领着大孩子,抱着小孩子都涌向花轿。花轿被迎到前院,儿子欢欢喜喜地扶母亲下轿,送到里院正房前,让母亲坐在向阳处中间的太师椅上。太师椅上面铺着大红的垫子,面前的一张大方桌围着红色的桌布,桌上摆满了供品。桌上点着两只红蜡烛,呼呼地燃烧着,火焰上方青烟袅袅。地上也铺着大红地毯,真像娶新媳妇的样子。
仪式开始了,从大儿子、大儿媳妇开始按着顺序逐一给母亲磕头,祝福她老人家长寿百岁,直至四个儿子、儿媳妇跪拜完毕,才将母亲送入新房。
大家都很高兴,可她自己反倒不停地掉眼泪。年轻人也不懂得这些陈年旧事,有些了解内情的老人就说:能熬到这时候太不容易了,几十年过去了,都这么大年纪了才有出头的一天。
听说这位老婆婆十五六岁进这个家门,受尽侮辱和委屈。晚上和丈夫、大老婆睡一条炕,大老婆睡炕头,这边靠隔山墙根,外屋烧火做饭的余热先通过山墙根,是最暖和的地方。丈夫睡中间,两边都有人气,也比较暖和。小老婆睡炕尾,由于热气通过土炕逐渐变凉,顺着烟囱冒到院子去了,所以炕尾是最凉的地方。
大老婆在家什么事也不干,小老婆在家是奴才,什么脏活、累活都得干,还不知道被大老婆一天打几次。白天丈夫出去干活,大老婆想打就打,只是当着丈夫的面不敢打,但是不论白天黑夜,想骂就骂,恨不得把小老婆气死才甘心。小老婆每天含着眼泪干活儿,不敢说一个“不”字,更不敢向丈夫说一点大老婆的不是。含辛茹苦几十年,终于有了出头的一天。
当时,虽然已经是中华民国十多年了,农村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却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遵循以前那些封建的老规矩:三纲五常,什么父为子纲,君为臣纲,夫为妻纲;女人在家从父、从兄弟,出嫁到婆家从夫,夫权高于一切,夫死从子,她们的一生都被别人管着,没有一点儿自己的权利。像我父亲这样的丈夫,把家业败光了,什么都不管一走了之,这样的丈夫让母亲难以相从。父亲走后,母亲更加无依无靠,万般无奈中,母亲担起了一家五口人吃穿用度的重任。妇女的命运正如《妇女自由歌》中唱的那样:旧社会好比是黑咕隆咚的苦井万丈深!井底下压着咱们老百姓,妇女在最底层……
母亲是生活在封建礼教束缚下的女人,被什么“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等枷锁紧紧地锁住。在封建社会,妇女地位最低,受的苦难最深,付出的劳动最多,得到的回报却是最少。
五封建礼教由于父亲“不正干”(即是不干正事),母亲一肚子的愁肠:自己在家拼命地干活,为了丈夫、儿女能过上正常的生活,三番五次地劝说丈夫,希望浪子回头,希望丈夫能好好种地,养活全家,但事与愿违。她心似刀搅,担心着全家人的命运,气急之下得了血热病,躺在炕上动不得。孩子们无人管,饭食也无着落。父亲也觉得自己不对,就到完县城里找到坐铺先生说明了病情,抓了服中药来给母亲吃。母亲吃了药大有好转,想再抓一服吃,希望病能好利索。父亲给母亲抓药的事被奶奶知道了,奶奶到我们家来问:“小老旦干吗去了?”“到城里抓药去了!”妈妈告诉她,并让座道:“妈妈您坐吧!我这病好些天了,总不见好,上回在城里抓了一服药,吃了见轻,想再抓一服吃了能好利索,不然这一大家子的日子可怎么过啊。”奶奶听了很不高兴,走到院门外的石头上坐着等儿子回来。爸爸回来见奶奶坐在自家门口,赶忙上前请安问候(旗人的规矩)。奶奶气不打一处来,满面怒容。父亲吓得赶紧赔罪:“妈,谁惹您了?儿子、媳妇哪儿不对,请母亲教训。”奶奶指着儿子的脑门儿:“你有几个钱!成天吃药,吃得起吗?庄户人家吃什么药!”接着跟父亲大闹一场。父亲受了气,回到家里火冒三丈,把药包往炕上一扔说:“我再也不去买药了!”连看也不看妻子,就气嘟嘟地往炕上一躺。我母亲知道他是听了婆婆的挑唆,发炮仗脾气了。她知道父亲的秉性,也不理他,一会儿,父亲就消了气,又忙着给母亲煎药。父亲心肠软,妻子生病,他还是愿意为妻子买药的。
旧社会是不把儿媳妇当人看的,人们都说:“儿媳妇是墙上的泥皮,扒了一层又一层。”婆婆自己也是女人,她自己的儿子不争气,耍钱、败家,把儿媳妇气病了,还不让儿子给媳妇抓药。儿媳妇生了病不治,家中一切事务怎么办?谁管这些孩子吃饭?儿媳妇吃药才花几个钱,她就来骂儿子,那她儿子赌钱、败家,她怎么不管?活命的地都当尽了,她怎么不管?母亲有苦无处诉,泪往肚里流,妇女在封建的旧社会无理可讲,只能忍气吞声地活着。
父亲出走后,母亲悲痛欲绝。由于受封建礼教的束缚,她什么也不敢做,不知道该跟谁讲,也不知与谁商量。妈妈都愁死了,出门做事觉得丢人;不出门,全家人就得饿死。妈妈急得说:“我们活在这世界上叫什么人呀?还不如咔吧一声死了的好!”她真想过死,但又想:“自己若死了,四个孩子怎么办?他们会怎么处治我的这些儿女们?还不得被那些心术不正的伯伯们给卖了!他们对自己的亲兄弟尚且如此,对我的孩子们能好吗?”刚强的母亲看着四个未成年的孩子,打消了寻死的念头。“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我要把孩子们养大成人。”要活下去,就得出门干活儿才能挣钱。按旗人的规矩,家里有女人出去干活儿、上街就叫“丢人”。妈一出门就说“丢人”,“丢人”。我一点儿也不明白,就问:“怎么一出门就说丢人,哪儿丢人了,这不又回来了吗?”长大了我才知道,男人不在家,女人出门就叫“丢人”。男人在家妇女也不能出门,下地干活叫做“丢人现眼,不成体统”。
关于“丢人”的事儿可多了,如我三伯父的儿子娶了媳妇,按家里排行我叫她十嫂,那时流行回娘家住十天或者住对月。十嫂的母亲来接姑娘回娘家,她弟弟小桂子也跟来了,是个独生子,娇生惯养,很顽皮,也挺聪明,长得小圆脸,白白的,一边一个小酒窝,见人就笑眯眯的,一天到晚蹦啊跳啊不识闲(不闲着、光动)。他是客人,家里人让我陪他玩。他比我小一岁,老跟三伯父耍贫嘴,爬到三伯父的肩膀头上连说几遍:“亲家大大,我告诉你个秘密,我姐姐叫陈香儿……”三伯父闹个大红脸,臊得无地自容,起身就走,小桂子还拽着他的胳膊不停地说,羞得她姐姐不敢出屋子。等小桂子回到姐姐屋里,气得他姐姐打他说:“谁叫你在这胡说八道,在家丢人丢不下了,还跑到这来给我现眼(丢人的意思)!”他妈妈直给女儿说好话,姐弟俩才不吵了。在旧社会不能让婆家人知道媳妇在娘家的乳名,被人知道乳名就叫“丢人”,还得说“让人笑掉大牙了”。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教会我背结婚月份和属相对应的新佳月歌:“正七应鸡兔,二八虎和猴,三九蛇共猪,四十龙和狗,牛羊五十一,鼠马六十二。”我姐姐和十嫂同属牛,同年同月做了新娘。我记得姐姐和十嫂同是五月结的婚。结婚三天回门,我和七伯父的女儿小四、还有赵焕我们三个是同龄的孩子,都八岁了,我们一块儿去北门外接姐姐。老远看见姐姐骑着毛驴来了,我们三个高兴地飞奔着迎了上去,我边跑边喊:“姐姐!姐姐!”她们俩也像以前在家时叫:“东菊姐姐!东菊姐姐!”费了半天劲,跑到眼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却见姐姐很不高兴,撅着嘴不答理我们。赵焕说:“闹了个没大脸。”灰溜溜地回来了。回到家后,姐姐把我叫到一边说:“你干吗不告诉她们喊‘姐姐’就行了,不要叫我的名字,小叔子知道了该耍笑我了!”果然,小叔子回家对他母亲讲:“嫂子叫东菊,我妹子也叫东菊(他有个妹子死了)。”他占我姐姐的便宜,就说:“东菊是我妹子。”
封建社会女人在娘家有乳名,不能让婆家人知道,到了婆家不能有名字,只在丈夫的名字后面加媳妇两字。如我父亲小名叫老旦,人家喊我妈为老旦媳妇,有人尊敬点儿就按着孩子的辈分叫他老婶子,这是我父亲的嫂子们对我妈的称呼。我们吕姓旗人共有九家,我爸爸在族里排行第八,家里人按孩子的辈分称呼我妈为“八婶子”。在背后什么称呼都有,什么小旦媳妇了,小老旦老婆,等等。由于父亲不在家,什么事情都要母亲出面,她成了一家之长。没有名字怎么办?就把婆家姓排在前头,后边加娘家姓,叫吕李氏,这就是母亲的名字了,至今也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解放后因修水库,母亲的坟迁到棋盘地里,不允许堆坟头,我给母亲立碑时也只好写上吕李氏。
富贵人家的规矩更多,婆婆、媳妇更是笼中之鸟。我堂叔伯六伯父家有三房儿媳妇,就说过年吧,大年初一吃过饺子,由大儿媳妇带着两个弟妹到吕姓的长辈家里拜年。吃了中午饭在大门口站一会儿,不能到街上去玩,也不能到别人家“串门子”。大年初二和丈夫一起回娘家,去给娘家人拜年,初二从娘家回来就不能再出门了。以后除了娘家按规矩接回家住几天外,再想出门就要等下一年。到了初三就算过完年了,婆婆和媳妇们要在家中干活儿。虽然过年期间不能做针线活儿,却可以用棉线和秫秸杆“串箅子”(在农村用来摆放食品等物的平盘),以备下一年使用。
村里的习俗是破五(初五)算过完年,初六就要开始一年的劳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