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河北省完县(现为顺平县)蒲上乡赵家蒲村人,吕姓旗人。小时候听大人们说:清朝早期,旗人很威风,享有不少特权,可以跑马圈地。旗人骑着马,在一定的时间里,想要哪块地就叫马往哪儿跑,马跑过去的地就圈起来归旗人所有。从我记事的时候就知道,吕姓旗人的地都是好地。特别是我爸爸的地在蒲阳河北岸,离村很近,不用过河。耕、耩、锄、耪、收获都省力,土地平整肥沃,秋麦两季都能丰收。后来,这些地都被我二伯父算计成他的地了。
我们家的住宅条件也很优越。我们村是小村,有住户一百五十家左右,只有一条东西大街,不足一华里长。路北向阳处几乎全是吕家,东头是吕老仁家,中间是吕老敬、吕老记和吕老庆家,只有三国庙夹道两边两家赵姓占地不足十几米。吕老敬是我爷爷,他生有五个儿子。临街的房子分给了大伯父,他有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后来家里人口多了变穷后,就把住房卖给一家姓张的,大街上就多了一户异姓人家。路南是叔伯的七伯父家,从大街中心靠西一点儿一直占到张家台,几乎占了半条街。听说我叔伯七伯父的父亲在满清政府做过收税官(人们叫他棒槌绫子官);还有人说,他家有根金条放在屋顶小橼和檩条的夹缝里;也有人说,他家穷了,早卖了。真假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记事时他还有一百多亩地,使二套车、一个长工,农忙时雇短工。
其他一百四十多家分散住在村边的南角里、前街里、张家台儿、西胡同里及东、西、北头儿等地段。那时候,老百姓家都不愿意让女儿嫁给旗人,嫌旗人规矩太多。
旗人有一些特殊的生活习惯。打我记事起,只记得有两项:第一,每年腊月三十晚上,男人们都要到长辈家叩头、祝福,称为“辞岁”。大年初一,男人和媳妇们都要到长辈家磕头,叫做“拜年”。第二,如果哪家娶媳妇,那新媳妇就有磕不完的头。过门第二天,到长辈家磕头,认识一下长辈和家门,这是常规,家家如此。新婚第三天回娘家,叫“回门”,先到旗人各长辈家磕头,意思是说我要回娘家了,向长辈们辞行。从娘家回来之后,遵循老理,还必须到各长辈家磕头,就是告诉长辈,我从娘家回来了。从新婚之日起,直到回娘家住“八天”或住“对月”,新媳妇要往返两次到各长辈家磕头。
具体说磕头吧,并不是跪下就磕,还有一整套规定的动作呢。我清楚地记得十嫂过门的情形。婚庆当天下午,客人都散了,只有至亲和家人了。大姑姑家的二表姐教十嫂磕头:先把双脚站在拜垫前,脚离拜垫五寸远,右手向上提裙子,左脚先踩到拜垫上。把裙子撩开,先跪右腿,再使裙子盖上脚,之后再跪左腿,此时必须用裙子把后脚跟全部盖上,必须保证双脚都不能露在裙子外面才能开始磕头。起来时双脚不能踩着裙子,否则会摔倒。二表姐给示范了一遍,让十嫂做一遍,不对,再示范一遍,再做一遍,还不对,再教。十嫂学了二十多遍,还没有学会。我就坐在对面的板凳上看她学,真替她着急。学不会不行,第二天必须给远房里上拜,后来终于学会了。我还听说,过去老百姓很怕旗人。大街中间有个三国庙,庙台的东西两侧有两排板凳,如果旗人在庙台上站着或坐着,(庙台上东西两边也有板凳)老百姓就不敢上庙台。改民国以后大家都平等了,这些旧规矩才逐渐消失。
我们吕家有四个家祖,分住南院、北院、东院、西院,西院有两个后代,按家族大排行:一个是六伯父,一个是九叔,九叔因为是姨太太生的,所以人们瞧不起他,不把他当人看。南院、东院都是单传:一个是二伯父,一个是七伯父,他们全是我们的堂叔伯。北院生了三个老太爷,二老太爷没有儿女、没有财产成为绝户;三老太爷无儿无女;大老太爷只生了一个儿子,就是我爷爷吕老敬,他有五个儿子。我大伯早逝,我没见过,大伯母生下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我记事时,家中只留下二儿子在家种地,侍候大伯母,其余的儿子都在外谋生。大伯母的女儿是我的四姐,出嫁后生了一个女儿。四姐的女儿和我同岁,我们常在一块儿玩,大伯母待我们尚好。
二伯父在北京的当铺学徒,鉴别金银首饰、珠宝玉器、皮毛等各种旧货。他在外见过世面,回来总在乡亲们面前炫耀:真正的滩羊皮,每一根毛儿都有九道弯,不够九道弯的那叫“小麦穗”(一种羊毛的品位)。学徒工都盼着出师后当耍手艺的(可以独立工作、收货),一是酬金增长许多,二是可以出人头地,三可以带徒弟,能使唤徒弟。他学徒期满时,手艺学的也不差,人们都为他庆幸,掌柜的也常夸赞他。这就招人嫉妒了。出师不久,有一位达官显贵拿来一枚假戒指冒充足赤金,这人在当地很有势力,常来当铺走动,二伯父虽然一眼就看出这是假戒指,但不敢讲,怕得罪他,可又不能收,很是为难,只好请出掌柜的来请教。掌柜的说:“撬开看看!”二伯父内心非常惊讶:掌柜的今天为什么如此胆大,这太罕见了。手里捏了把汗,担心这碗饭吃不成了,可又没法子,只好硬着头皮用发颤的手拿着錾子,脸上赔着笑对客人说:“我要献丑了。”一錾子下去,黄铜显出来了,原来是厚包金的铜戒指。那位大人物满面绯红,显出大吃一惊的样子,继而马上说:“名师出高徒啊!真是千真万确!”又对二伯父说:“好小子,我今天没考住你,幸会幸会!”说完,拿着破戒指扬长而去。其实后来知道,那位势力派人物的亲信想来这里做事,于是就和掌柜的预谋,找碴儿赶走二伯父。此后没几天,二伯父就被辞退了。
二伯父在外做生意攒了点儿钱,回家后买了些地。由于见多识广,他在村子里成了知识渊博之人。为了积累家财,他利用学到的剥削手段来剥削乡亲们,连自己一奶同胞的兄弟也不放过。我父亲向他借钱,他要2.5分~3分利息,还要写下抵押文书:“到期不还钱,圈地不得反悔。”还恶狠狠地说:“不还钱,连一粒粮食都不给你!”对自己的一奶同胞兄弟尚且如此,对乡亲们也一样,村里人送他外号“二老抠”。村里人恨他,还几次放火烧了他家用秫秸秆做的栅栏门,还把他成材的大白杨树皮刮掉,让大树枯死。
三伯父在城里洋行做事(乡里人称“吃洋行”),具体做什么工作不知道。他挣了些钱,在家乡买了地,加上奶奶分给他的几亩地,共有十来亩,日子过得尚可。
四伯父住着奶奶的院子,和奶奶一起过日子,有五六亩地,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我父亲是爷爷、奶奶最小的儿子,又乖巧又听话。三老太爷喜欢他,就过继给了三老太爷当了继承人。在我父亲九岁时,三老太爷去世了,父亲为他打幡送葬,尽人子之责,也继承了三老太爷的一大股财产(二十六亩半好地,一个大院落等)。因为年幼尚不能自立,所以还跟着母亲过日子。当时,父亲的财产是他四个哥哥的总和。
五个儿子怎么分家?于是,奶奶把两个大院和起来分成四块,东边的院落是我爷爷留下的产业,分给了大伯父和四伯父;西院是我父亲继承三老太爷的家产。奶奶让二伯父住在西院南面临街的部分,我父亲住院落的北面,由于出门的道路分给了二伯父,我们这块就成了瓮中之鳖,只能从大伯父和四伯父的两个院子中间开出一条道来才能出门,还美其名曰“换地”,意思是用二伯占我爸临街那块地换了这条道。一块地换了一条道,如此换地也只有偏心的奶奶和懦弱的父亲相结合才能实现。除此以外,奶奶又在我们房后给三伯父买了一块地,盖了三间房,这才分了家。
大伯父、二伯父成家后先分出去单过了,奶奶和三个小儿子在一起过,叫“伙里”,看不出有什么悬殊和差别。后来父亲有了三个子女,三伯父有一个儿子,四伯父有两个儿子,还有一个儿媳妇,这个大家庭成了十三口之家,这才分开过。
分住宅时,虽然父亲只有十来岁,但看得清清楚楚。他不敢在哥哥们面前说什么,又很孝顺,怕惹母亲生气。成家立业以后,也只是跟妻子念叨两声,有时我母亲忍不住说几句,伯父们就说母亲厉害,从此播下了仇恨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