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胡文焉努力想从乌力吉身上寻找到巴特尔的影子,可惜落空。不唯是眉眼轮廓,连身材都不像。巴特尔有一张全身照片,上面的人挺拔矫健,有美国西部片中豪侠牛仔之风。不过乌力吉很好地继承了自己父亲的模样。那天乍一见,不用介绍,她就知道,来到面前的是巴图大叔的儿子。那么巴特尔大概是随了自己母亲,听说巴图大叔的爱人当年是曼陀北村第一美人。
和林青田相似,乌力吉也是主动来告诉自己的故事。说他的有代表性。胡文焉其实已粗略知晓,是赵钢柱给她说的。不过也有兴趣倾听乌力吉的心声。赵钢柱对乌力吉的曾经遭判刑愤愤不平,说应该逮捕的,是那个可恶的工程承包头子。是他不给发工钱,才逼得乌力吉生出偷建材的念头。
当然也怨他,不该去逼乌力吉。主要是那天矮胖子不肯再借给饭票了。他和矮胖子一起脏衣破衫搅拌水泥的时候,那家伙突然沉下脸,说:“钢柱子,你那掉鼻老板还在工棚里睡懒觉?今天中午你再想跟我借饭票,没门儿了!”听了这话,他发一会儿呆,丢下家什跑进工棚。
“你直劲喊我有啥用?工地上不发钱,我能变出钱来?”乌力吉垂头丧气。
“当初跟你出来,打算挣大钱发大财,哪想混到连饭都吃不上?”赵钢柱恼怨地蹲在地上。
乌力吉冲他瞪眼睛:“说这些有啥用?当初工地上还许我当工长呢,我当上了么?”从兜里翻出半支烟,点燃吸几口,一咬牙,“不行,咱得找头儿要工钱去。要回工钱,我带你去更好的地方挣大钱去!”
赵钢柱大摇脑壳:“算了,挣啥大钱,能闹个路费回家就不错了。”说要回去跟郑舜成栽树种草养牛羊去,那才是正道。就这样引出乌力吉的贼心。乌力吉不肯,说当初嚷着出来挣大钱,就这么落花流水回去,得让村人笑掉大牙。然后就讲出了这几天在工棚装睡觉,琢磨出来的道道儿。
直听得赵钢柱两腿打哆嗦,结结巴巴说,“你,你想叫我当小偷?那,那我可不干。我没那个胆儿。我天,天生就胆小,这你也知,知道。”
谁知乌力吉就自己动了手。几天后一个晌午,赵钢柱在工地上溜达时,冷不防乌力吉从一堆水泥袋子后跳出来,一把将他拽进去。从衣兜掏出一沓钱塞给他,低声说:“拿着钱,别回工棚了,去火车站买张票直接回家。”告诉把钱分成两份,回去后一份交给冉彩云。这样就知道新近工地上丢的钢材是乌力吉偷的了。“公安正查呢!”赵钢柱汗毛嗖地竖起。乌力吉推他一把:“别问太多,快点儿回家!工地上丢料的事儿多了,哪次能查出结果?包工头整天黑咱的钱,让他们出点儿血活该!”赵钢柱提出两人一起跑。乌力吉摇头:“不行,那样太显眼。一旦遭了,钱也一分拿不到。”
叮嘱回去后别乱说。替问一声家人好。要是家里问起他,就说在跟人合伙儿做买卖。过段时间回。
谁知他到家没一个月,镇里杨庭长就把邮寄过来的判决书副本送来了村里。
说到这儿,赵钢柱挂出两行泪。认为是自己害了乌力吉。
“是我害了他呀!”他说。
乌力吉倒没这份伤怨,说也值。半年打工,三载牢狱,把他的脑子洗了,毛病改了。知道怎样走,才是人生正道。
他哈哈大笑,说你写书就从我出去打工那天开始就行。就是那天,我走,舜成支书回来。我们在半道儿还碰上,我跟他问了好多大城市里的事儿。唉,哪承想,他读大学的大城市,不是我打工的大城市啊!
等我再回来的时候,曼陀北村已变得认不出来啦。生活用近四年的光阴重造了我,舜成用相同的工夫重造了一块土地。
嗳,我给你细说一说回来以后的事儿吧。
我媳妇儿没说的,一直老着心等着我。要说她也真能干,操心着全村妇联主任工作,拉扯着孩子,家里还养了二十八只绒山羊,五头马鹿和一头大奶牛。一年进项两万多块。我脸上抹不开,低眉臊眼地不知说啥好。她就朗着嗓子宽慰,说别把自己看贱,村里人都知道不是你乌力吉有贼性,是被那帮家伙逼的。你当时想的也不是偷,是拿点儿料顶工钱。瞧瞧,到底是自个儿老婆,懂得我的心!
她说,走,咱去找舜成支书,让他给在村里安排个活儿。你也得为咱曼陀北村建设发展作点儿贡献啦。
这也是我心中的想。五尺五一条汉子,看到家乡天翻地覆变化了,可中间没有自己一滴汗水,心里头愧得慌啊!但到了舜成支书面前,我却怎么着也开不了口,颠颠倒倒就是说一些废话。我说舜成啊,你没有走就算对啦,咱曼陀北村可离不了你呀。其实外面也没啥好,现在咱们村呀,哪也比不了,它就是给同样大的一块金砖,咱也不换啊。我说的是舜成支书干满一届后要走的事。这你当是全都知道。舜成支书当初答应留下来的时候,说过,他只干一届村支书。把曼陀北村的事领上道儿后,就会走的。
三年届满,镇里的刘逊书记来了调令,留不住了。但乡亲们说啥也不放舜成支书。旗里要调他,乡亲们就跑到旗委大院去给旗委书记下跪。南方那个大老板的女儿来接他,全村老小就在她面前黑压压一片跪下。嘿,舜成支书又被留下了。这回,是永远留下了,他说,今后哪里来要,他都不会去。他这辈子就交给曼陀北村了。他说,现在那么多的大学生、研究生、专家学者都关注沙漠化治理,学术这块儿不缺人了。缺的是在实践中摸索实干的人。常常,理论是跟在探索者后面的。他要让曼陀北村成为全世界沙漠化治理和生态环保事业研究的基地。
舜成支书一直乐呵呵听着。我媳妇儿在一旁不耐烦了,说你知道啥呀?是那么回事儿吗?旗里来调是真的。人家南方那个漂亮姑娘是来接舜成支书吗?人家只是不放心,来看看,怕舜成支书又被啥事儿给憋住。头一年她来,不是正赶上水库没资金停工,是她给救了急?是乡亲们不知情,误当成是来接人,呼啦啦跑去跪了半条街,弄得人家姑娘脸红到脖子根儿。
我就张着嘴,搭不上言儿。这些还不都是她摆给我的?那是听错了?
我的模样一定挺傻,气得她狠狠剜我一眼:“你啰唆半天,一句没搭到正题。”我挠着头皮:“这不是不好意思开口吗?”舜成支书亲切地叫我一声乌力吉哥,让有事就说。末了还是彩云替着说了。
舜成支书笑,说好啊,你不来,我们也会去找你。村里现在正是用人时候,特别需要你这种在外闯荡过,经历过事儿的人。最后表示想把我安排到村养殖协会搞通联,问愿不愿意?说现在村养殖业有了一定规模,但还缺少自己的品牌,和足够的知名度。这方面村养殖协会通联部还有许多工作要做。愿意的话,就去找七十二村长报到。
哪会不愿意呢?我当即兴冲冲去了。
我呢,后来就成了曼陀北村养殖协会通联部部长。喏,这是我的名片。一晃好几年过去了,现在我可以直着腰板儿说:我配做草原英雄巴特尔的哥哥。我将弟弟未竟的事业进行了下去。啊,你看,一提这我就控制不住眼泪。但是我不会一味悲伤,这不是巴特尔的希望。我要努力工作,让曼陀北村一天一个样,一年更比一年好。这样弟弟才会在天上笑得开心。
你知道,在当下,企业做得好,宣传联络工作占很大一块。就拿圣水坝养鹿厂做比方吧。它是股份公司,长白山鹿业集团和我们曼陀北村各占一半。现在呀,我们的鹿厂共辖四个分厂,拥有马鹿近三千只,个体养鹿户一百余,叫做全国最大的开放式草原放牧型马鹿繁育饲养基地。这种开放式“草原放牧型”,可使马鹿每天自由采食上百种野生植物。专家把这种饲养技术叫做“居国际领先水平”。
马鹿真正全身都是宝哇!
嗐,我还是给你背一段吧。
就茸形美观,枝头饱满,粗大肥嫩,含血充分,数量繁多……鹿茸血、鹿肾、鹿肝、鹿胎、鹿鞭、鹿胶、鹿骨……正腔正调念了一段。中间“被世界卫生组织确认为二十一世纪最佳抗衰老物质”“圣水坝鹿厂鹿茸及其他副产品曾双双荣获‘国际鹿产品博览会金奖’”等句子语气格外加重。
完后介绍说,最喜欢咱们鹿茸的是韩国,那里的客户从来都是跟咱们提前订货。
长长舒一口气,大笑起来:“胡老师你还是哪天亲自到圣水坝去看一看吧,那里美着呢!人们都管它叫乌兰布通风景的眼睛。”
胡文焉莞尔,她早去过了。
想起圣水坝,陆游的诗句浮上心头:
呦呦山头鹿,毛角自媚好。渴饮涧底泉,饥食林间草。
忽有领悟,鹿是最选择生存环境的动物啊。就想,吃这样动物身体的构成,等于是吃诗歌的元素,怎么会不好呢?
就又笑了。
02
去掉了何安,张枝和李占山之间无阻了,故事的颜色会更加浓烈吧?这是胡文焉唯一的悬疑了。那么多人跑来说说说,没有一个提及这桩。她出入绿野公司,自然常见到作为总会计师的女主角,但怎么好开口问这个呢?没想到谜底竟是张枝自己亮出。有一天,在公司总部院子里一棵胡杨树旁边,她迎面拦住她。
绿野公司的院落非常大,是只有沙地上的建设才会有的奢侈。当然现在已一丝看不出曾是沙地了。满院都是草树,生长散乱的样子,很有几分野气。人和车就在其中穿行,草不怕碾压,似是压而愈强。楼西边洋洋洒洒,是一片胡杨树,而今已然成林,有风吹过,发出波涛样滚滚荡荡的声音。不用说,是这里的主人喜欢这个树种。
那棵胡杨树独立在林子旁边,恰似一个哨兵。张枝说咱们到里边去走走好吗?指着胡杨林。胡文焉一连点了三下头,天,她巴不得啊。一下就归到题上。张枝说觉得讲出这些是她的义务。曼陀北村现在这样美得似画,作为它的居民,她难道不该做点儿什么吗?尽管这话理解起来有些困难,但胡文焉还是点头不已,赞美地说是是是。
于是便知道,早在何安事发之前,张枝跟李占山就断了。进行得冷酷而彻底。是那场可怕的车祸令张枝回头:“咱再不能做傻事了。何安乱搞,折他的命,咱这样乱来,老天会报应咱。”事后李占山又来找,她这样说。还说了从电视上看来的几个短句:
人间私语,天若闻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李占山笑她神神道道,说那天就是酒喝太多,把车开道儿下去了。“哪能扯到老天报应上头?”就来扳她肩膀,被她闪身躲开,脸子一放,厉声说:“你别碰我啊!我张枝可是说话算话!”
见动了真格的,李占山一时有些发蒙。很快明白了,倒也不缠,凄凉地摇摇头,对着天使劲叹口气,一笑:“好了好了,不碰你。我今天来,是有事儿要跟你商量。”
“啥事儿,说吧。”
就说,他的绿野公司搭上台了,还缺个会计。她是高中生,能算会写的。他思来想去,这个会计还得她来当。
“你想小恩小惠买我?”她又摇头。他苦笑:“几年的情说断就断了,你是那么好买的?咱村高中生才几个?能干这个的不好找啊!”
她思忖半晌,应了。他说的是实情。但丑话摆在前头,得公对公聘她,以后就是上下级。敢再在她身上打歪主意,小心翻脸不认人。
“能把我咋样?抓破脸?”
“那是轻的。告你,让你蹲大狱!”
“好好好!我服你了,小姑奶奶!”
“我有名字,叫张枝!”
又是一声叹息:“罢罢罢,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既然你恩断情绝,就这样吧——张枝同志!”
末后这一句,张枝模仿得特别像,几乎就是李占山嗓子发出的声音。使胡文焉不禁生叹,这个女人配做情人啊。判断立刻得到证实。张枝随后的一番话简直让她吃惊。大致意思是,真正的情,并不是两个人在床上干那件事。不,那不是真实。爱情的真实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跟肉欲无关的倾慕。
胡文焉一下坐在草丛里,呆呆看着面前的女人,说不出话。哲学其实不是形而上的,它是生活。在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中,在人间烟火中。刹那顿悟自己的书总写不好的缘由,是离人间烟火一直太远了。对于人心,对于城市,自己一直太逃避了。
张枝不察,以为她是走累了,就也挨着,在一旁坐下来。四周都是胡杨,阔大的绿叶,抒情的枝干,胡杨比白杨在外形上跟艺术更接近。阳光,风,草色,花香。谁在远处随便找个角度一摁快门,就会是一张出色的摄影作品。或者女人是彻底掉进了自己的情绪,不能顾及其余了。
她说,真正对李占山动心,是在跟他了断之后。当剔除私情,用平常人的眼光看过去,他是那样个一心扑在事业上铁打的汉子。沙地上每一株小树苗、每一棵小草,都是他的命。他没有了家,没有了自己,绿野公司和父老乡亲成了生命的全部。当然,跟过去相比,这是另一个人了。是舜成支书导致了这变化。“唉,你说,一个人怎么就能够这样透到骨头地改变另一个人呢?我要说,舜成支书是先完成对曼陀北村人的改变,才改变了这块土地的。”
这句话使胡文焉霍地又站起。太生动了!
摸出笔记本,匆匆写下一个句子:
要想改变一块土地,首先改变上面的人。
简直就是真理啊!
这下惊了张枝,话音刹住,愣怔地抬眼望着她,不知发生了什么。意识到,胡文焉抱歉一笑,赶紧坐回原来姿势。“说得真好啊!”感叹着,冲张枝晃了晃手中本子,“你看我都记下来了。”
但张枝显然思绪断阻,一时回不去了。略想了想,胡文焉回到记者角色。
“你现在很爱他?”
脸红了,低下去。猛地又抬起,庄严地说,但从前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他知道吗?”
摇头。说在于他,她现在只是一个可以充分信赖的会计。问为什么要这样?答说这样对他好。“你知道,过去跟他那样,我是为的报复何安。但他对我,一开始就是拿了心的。”说到这儿,顿住,似是想起什么,低下头去。解释起美人计那件事来,基本意思是:“你可能已知道这事儿。不能用你们文化人的眼光来看它。那时的他不是现在的他。那时的曼陀北村也不是现在的曼陀北村。生活是会把人逼坏的。他当时是真的没办法了。其实那恰好说明他拿我当自己人……”说着说着,似是也理不清了,抱歉地对胡文焉一笑,眼睛一低,不吱声了。
胡文焉就郑重表示,已全都明白了。非常同意她的观点。这中间有把坏人变好,和把好人变坏的深刻哲学命题。总之,她能理解。
张枝的声音才又轻盈。说她提出断,他不情愿,但也不难为她。还是把重要的会计工作交给她承担。他对那段情一直是不忘的,而且,随着人格的改善,成了更重情意的人。但能控制住自己,不让情绪外露,这使她更动了真情。“这是真正的男子汉啊!”她重重叹口气,望住胡文焉的眼睛,“胡老师,这在你们那些大城市里是找不到的了。真的找不到了。”说她从电视上看到那些大城市里的生活,男人真叫人失望啊。女人也是。生活在这个时代里的人是不幸的,享受不到真爱情的快乐幸福。人们都在欲望的鞭子下变成了疯子,退化到动物的感情方式。
可能是看到胡文焉眼睛里的惊异,笑了。说她有个妹妹,在上海复旦大学读书,喜欢文学,能写一些小文章。常把感觉好的书带回来让她看。这些话就是妹妹说过的。因为喜欢,就记住了。又一笑,说:“胡老师,讲句冒犯的话,我不喜欢你们写的那些流行小说。社会风气的败坏,就跟这样一些淫靡的书风行有关。咱们都知道,童谣有预言性,什么东西一旦在小孩子口里唱出来,那就离发生不远了。小说比童谣的作用不是更大吗?你们作家难道对社会文明的发展没有责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