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给他鼓劲的时候,用了那个草原人最爱打的比方,说:“大雁秋天南归,春天北飞,靠的就是头雁。孩子,你就当咱曼陀北村的头雁吧,带着大伙儿多栽树,锁沙龙,你就是曼陀北村的功臣。子孙后辈都会感念你。”听完,他深深叹口气,说出了心内郁积。带头他是愿意的,就只怕大伙儿不肯跟着飞。今天召开村支部扩大会议,本是想研究怎样治山植树种草,被人家给搅得稀里哗啦。下来想一户一户地去动员,可是走到哪家,都是一开口人家就打岔。老奶奶笑了,给他讲了一个故事,说她家老爷子活着的时候,有一年,想领大伙儿修一条路。东家找西家说地累了半年,也不成,这个刚应了,那个又变了。后来他驴脾气上来,谁也不找了,就独自个儿扛着铁锹镐头去干起来。过了些日子,村里人脸上挂不住了,家家主动出了壮劳力,没用几个月,一条沙土路就成了。
儿子没有给父母说这个。
父亲说:“儿子,认准的道儿就一直走到黑,干大事得有恒心!别人不听你的,爹听!别人不跟你上山,爹跟你去!”
郑义问胡文焉知不知道啥叫鱼鳞坑?胡文焉知道,却笑着不答。郑义就自豪地讲起来,说那是有严格标准的,两米远一个,上边线一米半,半径长一米,深零点六米,每趟鱼鳞坑间距长的可达八米,短的不少于四米。每亩地平均六十左右个鱼鳞坑。
更加自豪地说,曼陀北村历史上第一个鱼鳞坑是他挖出来的。
这是真的,那天,上山后,郑舜成先是给父亲清理出雏形,又给母亲清理。所以,父亲的那个挖好时,他自己的才进行到一半。母亲坚持要单独挖,说,这种时候,她只是曼陀北村的一个村民,她要完成属于自己的那份任务。
阳光把山石晒得像烙铁,山上就比下面更加热得难受。午饭是一早出家门时背着的水和干粮。到后半晌,陆文秀明显不顶了。儿子走过去,拿过她的铁锹,说:“妈,天太热了,你别干了,回去歇歇吧。”可被她一把抢回:“那哪成?这不是咱一家的事儿,我哪能说走就走?”父亲也是一样态度。儿子的眼睛湿润了,声音抑制不住哽咽起来:“爸,妈,儿子不孝。你们千辛万苦把我养大,供读书,我没让你们享到福,却让你们跟着我吃这份苦……”
因为郑舜成选了一块乱石多的地方做自家的任务方,所以他们一直干到天落黑,才挖了九个。
郑义说,人的名字可能真的能决定人的未来,你看成子的亲妈妈给他起的这名字,像是就为的给他人生定调。舜成,是从一句古话里选出的字,那话是:人人可以成尧舜。尧和舜,这我们也是知道的,是古代最贤明的两个君王,一心想着为老百姓造福。成子的亲妈妈一定就是希望自己的儿子长大后,能是一个贤德的君子,一个能给老百姓带来好处的人。真的,想一想,人生就是这么个理儿,不管你是在哪里,干什么,有多了不起,衡量你的天平就是老百姓。你能对他们有好处,你这人就有分量,没有,那你就不值钱。
胡文焉就是在这时掏出笔记本开始记录的,她想起“十室之邑必有……”这句话,又想起自己曾经以为至言都出自庙堂。
“这孩子在我们身边长大,是他跟我们的缘分。我们没有他亲爸亲妈那么高的文化,能做的只是尽心尽力地帮衬。说实在的,这看着没啥,做起来,还真不容易。我是不算的,要说佩服,那是他妈。”郑义的脸上显出一种自豪和第一次夸赞自己女人的那种不自在交相混合的有趣神情。胡文焉几乎是用感觉看见这些,所以就装做什么也没有的样子,低着头写字。郑义这才没被难为情绊住,接下来,他就完全从容了。
“你知道,成子上任后,跟他舅舅之间,那就啥都是摆在明处了。成子她妈站在自己儿子身边,那就是跟娘家一刀砍断了。我去山上挖树坑没啥,我身子骨硬朗,就是多出几身汗的事。她可不容易,她有胃病,还血压低,那样在毒日头底下干重体力活儿……这也还都没啥,庄稼人,吃苦受累那是咱的本分。让我打心里头服的,是后来成子的搞禁牧舍饲。”
“禁牧舍饲,你知道吧?”
跟上曼陀山植树时一样,禁牧舍饲的最初,也是孤独的。这次不一样了,人们犹疑,是针对它新生事物的属性。还有它的不可思议,羊本来是满山跑的东西,你把它圈起来,能行?
这句话,在有一天,由陆文秀问出来。是大卡车来拉家里的笨山羊那天。大卡车从很远的地方开来,漆皮脱落的车身覆着厚厚一层沙土,停在院子外面。两个买羊人把羊从圈里拉出来,过秤,把羊抬起来装到车上去。已有十几只羊上了车了。郑舜成站在旁边看秤,记数。郑义坐在羊圈门边上低头抽烟。
一直跟在儿子身后的母亲终于扛不住了:“舜成啊,圈里只剩五只了,别再卖了……养这么多年,一下子都卖光,妈这心里受不了呀!”
“妈……”村支书叫了一声,再说不出话。不卖的话,买优质种羊的钱就不够。村里那么多人在等着看着呢。那么多人在穷着呢。
“孩子他妈,让成子做主吧!”郑义转过头来,冲着老伴,“是赔是赚,是祸是福,总得有人先蹚这条河。咱就当这个出头椽子吧,谁叫咱是成子的爹娘呢!”
老伴掏出手绢擦眼睛:“这理儿我懂,就是,就是,经管牲口跟拉扯孩子是一样的,年头长了有感情。吵吵闹闹的一圈羊一下子空了,我这心里头……”
父亲这一缓冲,儿子情绪调整过来了,笑着说:“妈,明天儿子就给你换更好的回来,优质绒山羊和优质小尾寒羊,你没见过的,可好呢!这笨山羊一年顶多出四两绒,那优质绒山羊啊,一年随便三斤多,一只顶十只!”
这时,买羊人把最后一只羊装上了车。
陆文秀的眼泪吧嗒吧嗒掉。
儿子过来为母亲擦泪,边宽慰说:“今后村里草场围封了,羊饲料全是靠种草,养殖成本提高了,再养笨山羊就不行了。”
母亲说:“那还不就是人工打草喂羊?跟放进草场,让它们自己去啃着吃,有啥两样?”
儿子又笑了:“妈,大不一样哩。人工打草不伤根,一年只一茬儿,草就会越长越兴旺。羊啃呢,一年不知多少茬儿,刚发芽的草羊会连根一起啃下来。根没了,下一年草就不长了,草场一年就比一年差了。”
就是这时候,陆文秀问出那句话的,眼神中满是疑惑。
郑舜成非常坚定:“不但能行,比满山跑效果还好。”说羊在山上跑,一部分羊绒被刮掉了,在圈里就不会有这样的损失。再说了,舍饲在饲料配方上要下工夫,对羊饲料的营养成分大有好处。
这话,他觉得是在对全村的父老乡亲们讲了。
05
巴特尔还跟郑支书一起,做了曼陀北村由传统畜牧业向现代畜牧业转变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你知道啥叫第一个吃螃蟹吗?”
银凤也这样问了一句。胡文焉依旧笑着不答。忽然发现了银凤的美,那完全是一种气息,就像在雨后的草原上迎着从开满鲜花的河畔轻轻吹来的风儿。知道这是心灵成就的。忽地就想破了自己寄居了八载的那座南方都市里许多女子,往往错过真美丽的缘由。于是想,要弄清有些东西,看来得从它们身边走开才行。
但跟郑义不一样,银凤要回答。胡文焉只好很深地点了点头。美丽的草原姑娘看见,这才放心了。
刚要接着说,忽然羞涩,细长的眼睛低下去。
是的,她想到那些甜蜜的时光了。
是那天,巴特尔站在钢筋窗的外面,阳光和焦急,把他变得更英俊了,让她看一眼就忘记了所有烦恼,忘记身在幽禁。这是她爸爸的杰作,所有人都到山上去挖鱼鳞坑了,只把她锁在家中。巴特尔从山上跑来。要砸开铁锁,将她放出。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呢?好像她担心自家的大狼狗伤到心上人,村里人总开玩笑,说父亲养那么凶恶的一条大狼狗,就是因为家里有个漂亮闺女。但大狼狗跟父亲不是同样的心思,巴特尔用一个馒头,就让它回到院墙根去假寐了。
巴特尔苦笑:“大狼狗好对付,难办的是老欢叔。唉,银凤,我让你受苦了!”
瞧他说了一句多么可笑的话!为他,哪里会有苦?
“老欢叔他究竟是为了啥?就嫌我穷吗?”巴特尔曾苦恼地这样问她。
这是在村南果树园里了,一个黄昏。那晚是上天恩赐了机会。因为午后的一阵雷雨,人们早早从山上下来了。晚饭后,葛老欢在院子里转一圈,拿起铅丝拧成的网罩结结实实戴在大狼狗嘴上,回到屋里。他在,就用不到大狼狗的嘴了。银凤妈躺在炕上,直劲咳嗽。银凤在一个纸箱里急急翻,给母亲找药。
“别找了,凤,吃了也不管事。不吃了,早点儿死享福去。”生病的人恹恹地说。
“啥话!该吃药就吃,硬挺更不行!咱家穷归穷,就是砸锅卖铁也不能断了你的药。”家主的声音。
“唉,家里有点儿钱,都买药了。老这样,日子咋过?还不如早死了好,省得拖累家……”
家主小眼睛一转,把这变成自己的机会,瞄着女儿,说:“你这病啊,唉,还不就是咱家没钱?真要有个三万两万的,早治好了!”
做母亲的一下明白了,埋怨:“说这些干啥?啥人啥命,生辰八字造就我这贱命就这样了!”
做父亲的卷了支旱烟,抽几口,很可怜地愁叹一声,说他这辈子认熊了,没指望了,“原指望孩子能出息点儿,给爹妈分忧,看来也指望不上。孩子妈你就认命吧。要死的没钱救,活着的受大穷,没意思。你真死了,我也一根细绳随你去。”老伴难受了,低泣着:“孩子爹你说这些丧气话干啥?我是死在病上,是命。你个大老爷们还要寻死觅活的!咱们都死了,倒心净了,孩子们靠谁去呢?”家主见找药的女儿头更低下去,就让嗓音显得更悲伤:“银凤不用操啥心了,大了,儿大不由爷,想咋着随自己心愿去吧。放不下的就是玉凤,不行也跟咱一道儿去。早死早托生,下辈子投个有钱人家……”
银凤眼泪掉下来,突然扔下药,转身跑出门去。
是出了院子,才想起曾跟巴特尔约定,每天黄昏,他都到村南果树园,等她。
他说她一出村子,他就看见了。还说,就知道那晚会见到她,夜里做了梦的。
倚着沙果树,他问了那句苦恼的话。本是不求回答的,因为这差不多是个多余的疑问。但却得到了老老实实的回答,说她爹针对的不是人,是地方。南嘎查的哈斯巴根家要说是有钱的,家里几百只羊,还有牛,也答应光聘礼就下五万,但他爹不由分说地回绝了。爹就是不想她一辈子活在乌兰布通这个山穷水恶的破地方,想她逃出去。爹是为的她好。
“那我领你走,咱一起出去打工,离开乌兰布通。”
“不行的,爹说人离乡贱,没见哪个到人家的地方能讨到好生活。打死他都不会让我去流离失所。”
巴特尔不吱声了,紧紧握着她的手变凉。她感受着这凉,默默地看着远处。忽然转过来,投进他的怀抱。他微微一愣,随即紧紧将她抱住。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抱。她第一次感受他手臂的力度,胸膛的热度。“巴特尔,亲我一口。”她抬起脸,小声对他说。他立刻做了。她沉浸在初吻的甜蜜中。天上的月只是一段金线,很优美地画上去的。星星繁得宛似春天的沙果花儿。她睁开眼时,看到它们在沙果树云似的枝杈外那么好看地闪亮,不由笑了。她的泪水突然涌出来。她不去擦拭,手伸向衣服扣子,轻轻地解。
泪水滴落在巴特尔的手上,他猛地低下头,瞪大眼睛。
“你哭了?银凤?”
她的眼泪更像决了堤。衬衫扣子全解开了,白色的胸罩如一道刺眼的灯光。
他惊异更甚,僵直了。
她将他的手领到自己胸上,那是两颗刚刚从天上落下的果实。仰面躺下去,她闭上眼睛,喃喃地说:“巴特尔,我要把一切都给你,今天。”被弄僵的人没有了意识,由她继续领着,朝她伏下去。那样一种梦幻般的柔软和温暖啊。本能的紧张和兴奋,使他的喉结急速上下滚动。
“今天我给了你,就是你的人了。今后不论到哪里,不论发生啥样的事,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姑娘满面泪痕,泣不成声。
刺痛来得那么尖锐,心一下被弄醒,他忽地翻落。
猛地睁开眼睛,这回是她惊异了。
“巴特尔?你说过做梦都想要我?”
轻轻地,重新将她抱在怀里,心疼地凝视那双浸润泪水的眼睛,他说:“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想把我给你。”她又将眼睛闭上了。
“是你爸爸又逼你了?”
“巴特尔,我,我不能跟你结婚了。”
06
身侧姑娘眼角滑落的泪珠儿,使胡文焉意识到该把她唤回了。轻轻摇了摇她的肩膀。
银凤擦着眼睛,难为情地一笑。她回来了。但终究是迷失,返回不了原来的思路。一时发起呆来。
那就让她休息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