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毛发变白,这只原本健壮威严的猩猩失去了往日的荣耀,像一个过了气的英雄,更像一个麻风病人,顿时威风扫地、遭受排挤,不仅被其它猩猩集体攻击,妻儿也离开了它,那只原本为它而感到傲慢的母猩猩,在“雪山”变白后,不仅拒绝与它交配,而且把它们的爱情结晶——一只活泼聪明的小猩猩,带离它的身边,并像结了深仇大恨一般,以命相抵,阻止“雪山”接近自己的女儿。
后来,为避免手足对它无缘无故的残害,“雪山”被独自关在另一只大铁笼子里。
之由看见“雪山”的时候,“雪山”已经接纳了自我的命运,变得比一块石头都安静了。与人相仿, “雪山”最初反抗过命运的突变,被独自关进这里时,它激烈地撕抓,并急速奔跑,甚至用柔软敏捷的身体凶猛地撞过铁笼子,用牙齿啃咬,再发出惨厉的长啸,憾动了整座动物园。然而,这样做只能让它的身体变得更加伤痕累累,并使旁人更将它视为异类。然而,也与人相仿,在一系列的抗争只是无效之后,“雪山”并没有自杀,它选择了没有快乐和希望地活着,终日沉默不语,呆滞地望着时光与阳光,仿佛折磨成了一种享受,它要细细体味其间的每一样滋味,看看命运最终会将它蹂躏成什么模样。
之由第一眼看见“雪山”之后,便被它不为一切所动的神情吸引。那一刻,“雪山”也是靠在这个角落,也是这样一副没有反抗亦无所屈从的模样,和暖的春风吹拂着它的白毛,让人想到伫立于晚霞中白发苍苍的老者;“雪山”的脸与皮肤,因为一身白毛的衬映,露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粉红与稚嫩,犹如才就出生的幼鼠,让人觉着不可思议,更难以接近。那一刻亦如此刻,“雪山”紧紧搂着一只黑色旧轮胎,仿佛与之连为一体,分割便意味着死亡。时至今日,之由完全理解了“雪山”,旧轮胎已是“雪山”身体的一部分,旧轮胎意味着一根稻草,它使即将溺水而毙的“雪山”产生了一种幻觉,抱着它可以不死。
“假如夺走旧轮胎?”暗地里,之由松开自己攥紧的左手,亦陷灭了这个残忍的念头。
秋末的一片萧瑟里,天空黯淡无光,因为这个思绪,之由突然心潮澎湃、激动难安,以至于浑身热汗萌动了。每每见到“雪山”,之由均有这种生理感觉,此次因为相隔了一段时日,反而更加强烈了。之由是将自己视作与“雪山”的同类么?凭着他如此理解一个孤独绝望的生灵需要握住一件实有的物体,以摆脱恐惧;凭着他与妻子并不亲密,却稳如磐石的婚姻,以消除自身无可救药的虚无感,之由觉得,他与“雪山”没有什么不同。然而,令之由震惊的是,“雪山”纹丝不动的神态与举止,这种视一切无动于衷的从容与镇定,只是一味向前的生命形态,使“雪山”像极了时间本身,虽然流动着、存在着,却无爱无恨无情无限。所以,在“雪山”面前,之由又时常觉到了自己的狭小。偶尔,“雪山”会毫无所觉地看他一眼,这一眼常使之由百思不解,这短暂的一瞥无法撼动,它形如大海、深潭、高山,或者宇宙黑洞,即刻便将之由裹挟而去,带他进入一个无始无终,无限广阔的天地,每逢此刻,之由只感到无能为力,除过晕眩,更有一种失重感,进而便被这个天地吞噬了。
之由思绪汹涌,也就忽略了身旁发生了什么。
一位熟人早早就望见了他,并注意观察了之由高度专注的侧影。所以,当之由听见对方的招呼声,身心陡然一震,恰似如雷贯耳。
“看来你比孩子更好奇啊。”此人揶揄之由,他与之由的妻子共事多年。
“哦,是你啊,只是,只是随便看看。”之由有些难堪,方才的失神状态让他不知该怎样给自己解围。
“它到底多少岁?总这样坐着,像在等死。”
“搞不明白,我,我也只是随便看看。”之由毫无与此人攀谈的兴致。
“看见报道了吗?最近又传说它是世界唯一的一只白猩猩。”对方继续说。
“听说过,但这毫无根据啊。”之由勉强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毫无根据的事多了。唬住人就能来钱,广告不都这样。”
“是啊,没办法。”想到一系列诸如此般没办法的事,之由顿觉头脑乱了。
“魏主任真够厉害,这次出差带回了骄人的成绩。”对方突然转了话题。魏主任便是之由的妻子。之由很惊讶,妻子出差回来了,可是他并不知道。
“哦,她,她总是如此。”之由掩盖了自己的窘迫。
“魏主任没来,一定又去单位加班了吧,我听人说,回来后,她就连夜研究那些数据。”
“是,是,她忙得家也顾不上了。”之由硬着头皮应付。
“你真是好脾气。呵呵。”
“哦,这,这也没办法。”之由继续敷衍。
结束了这段无聊又意外的寒喧,之由寻思接下来做什么。
“她怎么能家都不回了呢?”对于妻子的这一举动,之由不快又纳闷。他们夫妻二人,虽然从不过多要求对方,但是维持一个家庭存在的基本义务,二人总是十分默契、从不违背的。
“也许她对这一套已经腻味了。”想到这里,之由突然泄气了,并感到怅然若失。
“倘若她有了什么决定,我也是无可奈何的。有什么理由不许她对此感到腻味吗?她为什么要忠实于我,忠实于这种自由却冷冰冰的家庭生活呢?人们连忠实于自我都很难做到。那些义务、责任、情感,以及性,与其说是在满足对方,莫如承认是在安慰自我的孤独与恐惧。”正是基于这一共同认识,之由夫妇才平静地生活在一起。但是谁能保证未来呢?许多时间,人对自我都是无知的。
之由出了动物园,在动物园外的林阴大道上慢步,他不知该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雪山”的形象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雪山”像茫草一般在秋风中摆动的白毛,遍布皱纹的粉红色脸,粗大的粉红色手掌,平坦的粉红色胸腔,黑色的指甲,黑色的眼睛,黑色的轮胎,以及“雪山”茫然无所顾的神情,这一系列怪异形象的组合,仿佛在嘲讽他沉迷于这个世界的虚荣,当然,也暗示了他与“雪山”二者之间共同的命运,他和它什么也做不了,除了承受生活的一切,幸福、困惑、荒诞、突变、死亡等等。
无处可去,之由便在林阴大道边的一条长椅上坐下。椅面一角,落有两枚阔叶杨的枯叶,之由拾起一片,默默把玩,淡咖色的叶片轻脆易碎,这是这个季节植物的特征,但是人的脆弱并不特属于哪个季节,只会随着季节的转换而不断重演。林阴道行人稀少,之由所能注意到的,只是那些像是孤苦无依的老人,他们背手低头走路,并不在意身旁的风景,仿佛苦苦思索着什么。“他们在想什么呢?他们还有什么思考的必要呢?”之由再一次想到了“雪山”,“雪山”岿然不动地靠在铁笼子里,既像反抗,又如放弃。
一阵冷风猛然袭来,长椅上的另一片落叶翻滚着坠落在地。之由等候了片刻,风没有止息的迹象,接着又扫来一阵,反而更加凄紧了。霎时,四际里枯枝敲打、落叶飘零,一片凋敝的噪杂声。之由看了看天,不知何时阴云又厚厚铺了一层,低垂着,仿佛就在树梢处。
之由仍然不知去往何处,周身萧杀的风景更增添了他内心的枯寂,他有些焦灼,显然,他不愿这种枯寂继续漫延,“雪山”的处境不但没有给他忍受寂寞的力量,反而让他突然失去了往日的持重,他感到了内心的慌乱,甚至一些恼怒,他迫不及待地想看见什么人,找个暖和的地方呆着,就如同“雪山”必须紧抱着一个旧轮胎。
之由并不是第一次陷入如此境遇。
一年前,之由在另一个城市考察,一次宴饮之后,之由在回宾馆的路上独自走着,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斜,建筑物庞大的阴影陪伴着这个细瘦的影子,仿佛巨兽盯着它的猎物。回到宾馆后,之由没有倦意,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时而看看窗外闪烁的霓虹,时而枯坐在灯光下,酒精没有麻醉他,反而使他的神经更敏感了。一种被世界遗弃的情绪笼罩了他,而他却想不出靠近这个世界的好办法。这个城市有故交,也有新朋,然而他却本能地躲开了,他宁愿与这些仅有一面之缘、互有利益制约的陌生人推杯换盏、强颜欢笑,也不喜见这些熟悉的友人,说到底,这是因为他拒绝旁人接近他的内心,而陌生人之间,是不会理会彼此的真实或者虚伪的。
电话铃准时响起了,每个夜晚,宾馆里都游动着一些幽暗的影子,她们穿着入时热情大方,浑身香气扑鼻,出入于需要她们的客房,偶尔,因为顾客的特殊爱好,还会着意夸大肉体在黑暗中的呻吟声,尽管这种呻吟声像橡皮人一样是虚假的。这个夜晚,出于一种软弱和寂寞,之由没有拒绝她们。除此之外,之由还声明了自己的需要,一位盲姑娘。之由之所以有这个要求,是觉得这样可以减少自己的难堪,并且,因为姑娘的残疾,他或多或少还能生出一些怜惜之情,不至于过早产生厌倦和恼怒。他偿试过那些技艺娴熟的姑娘,但是每一次,她们都使他不由自主地使用了一些暴力。
盲姑娘来了。她戴着墨镜,拄着一根轻巧的银色拐杖,直发,整洁地束在脑后,淡白碎花上衣配着一条深色长裙,之由为她开门之际,闻见了淡淡的茉莉花香。之由很满意,不禁暗暗赞叹起电话里的那位女士,他没怎么叙述自己的喜好,对方就明白了一切。姑娘声音纤细,礼貌地问候了之由,而后小心翼翼,摸索着坐在了床边。显然,之由对这位盲姑娘很有好感,便也客气地坐在了姑娘对面。不一会儿,二人就轻声攀谈起来,他们聊起了姑娘的家乡,各自喜爱的城市,以及男人的梦想。
如之由所愿,整个过程并不粗俗,而是慢慢滑入了正题。姑娘十分体贴,因为之由不习惯身体接触,便用特殊的办法让之由得到了快乐和慰藉。事后,他们又轻声说了会儿话,彼此都很温柔,仿佛恋恋不舍的情人。夜深了,姑娘打算离开,站在门廊下等候,之由急忙找出钱夹,婉转地问过费用,虽说价格不扉,但之由又多抽了两张,塞在姑娘手里。姑娘说了句“不好意思”后,侧过身,将拐杖靠在门廊的墙边,两只手谨慎地数起了钱,每数一张,手指均在钞票的水印部位捏磨片刻。之由耐心地看着姑娘,并为姑娘这种特有的鉴别真伪的方式而感动,他想,每个人均须为自我磨练出一种生之道,盲人的付出一定比他巨大。
事情稍稍出了些意外,一张钞票的水印显然没法通过姑娘的手指鉴别法,她来来回回地捏,似乎为自己的举止难为情了,神情颇为紧张,上齿咬住了下唇。像卡了壳的机器,双方都为这种状态不知所措了,之由在想解决的办法,他打算从钱夹里重新取出一张,换回这张令姑娘费解的钞票。然而,就在这一刻,姑娘一把取下自己的墨镜,仿佛极其烦躁,她刷地转过身,对着门廊顶灯,仔细察看着钞票,接着,又旁若无人地甩了甩,在一阵响亮的哔剥声后,姑娘放心地把钞票收进了手包里。做完这一切,姑娘才觉出了自己的忘形,然而她坦荡地看着之由,美丽的眼睛几乎能让之由魂飞魄散,而后,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随之便麻利地戴上墨镜,拿起拐杖,像进门时一样,摸摸索索向门口走去。
之由目送着她的离去,一时呆若木鸡,半晌问出:“你不瞎?!”姑娘没有停步,她拧开了门锁,在打开房门之前,才转身看了一眼之由,丢下一句“不好意思”,便像个盲人一样,拐杖在地上戳戳点点,一往无前地走了。
这件事令之由铭心刻骨,奇怪的是,他却从未怀恨过那位“盲姑娘”,他只是多次因此想到了“雪山”,“雪山”木然枯坐的神情,为他做出了榜样,无须为这个世界的诡谲多变所动。但是,在这个寒意森森的秋日,之由领悟到必须牢牢抓紧什么,才能减少他在这个虚无的世界坠落,或者漂泊不定的恐慌。然而,他可以抓住什么呢?
之由很茫然,像片枯叶一般听任风的驱遣。
之由来到了一座白色大楼前,他走上了一级级白色瓷砖铺就的楼梯,上了六楼。楼道里很暗,白色瓷砖在阴影里闪光,像湖水在月光下荡漾。楼道很深,之由慢吞吞一直走到了尽头,他不知道什么在招唤自己,却只能听凭这种招唤。
之由在最尽头的一扇门前停下,接着,他叩响了门。
“进来。”妻子的声音像缕暖风,吹拂在之由耳际,他蓦然心动,希望时间停止在这一刻。
之由推开门,办公室十分空旷,每一个响动都能带起一丝回音,让人联想到茫草衰败的荒野。妻子坐在最靠里的一张办公桌后,双手放在桌上,平静地看着他。之由暗暗吃惊,妻子坐在那里,仿佛大海中一个寂静的孤岛,而从屋门至妻子办公桌的这段距离,也就像一片大海那样遥远和莫测了。妻子神色泰然,与“雪山”相仿,并不为他的意外造访所动,有所不同的是,“雪山”没有望着他,而妻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仿佛洞察了一切。
之由想,大海和孤岛的存在,或许都是为了有人能够涉越它们。
之由向妻子一步步走去。
“像是要下雪了。”妻子说
“是,外面很冷。”
“你一定又去看那只白猩猩了。”
“是,看完它,我就来这里了。”
“我很快就做完了。”
“是的,我知道,所以我来接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