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在棋牌室见到了少年。他突然发病,倒在地上抽搐,身旁跪着两位匆匆赶来的护士。
少年发病时,我躲在了离他最远的墙角里,虽然如此,我还是竭力透过缝隙,看到了他抽搐的双手,那双手像电击般持续颤动,身体随之而不断收缩,仿佛被一股外力所控制,并被之一点点从体内抽取着什么物质,以至于让他越缩越小。后来,我不得不闭住了眼睛,然而这样也不能摆脱这可怕的一幕,因为少年喉咙里传出的“呃呃”声,突然更强烈地撞击着我的神经。
十分钟后,棋牌室安静了下来,少年已被扶在房间一侧的长沙发上。他侧枕着沙发棉质扶手,面向我,微微睁着双眼,但是我知道,那一刻,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也从来体验不到病痛,他把出自他身体的痛苦,都传递给了旁观的人。
少年的脸色仿佛抹了一层厚厚的香灰,他极度虚弱地躺着,重不过一片空气,双眼漠然无光,神智似乎仍在体外。少年必须等待,必须像个梦游者一样,等待神智归来,而后唤醒他。
渐渐地,力量也回到了少年的体内,醒来之后,他若无其事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这时,我才见到一块血迹,漠然粘在他的下巴一侧。
他看见了我。我一点点走近他,在离他最近的一张靠背椅上坐下。
棋牌室只有我和少年,其他人什么时候离开,我一无所知。
“你昨天去哪儿了。我一直等你。”少年的嗓音有些哑,显然,他依旧关心的是棋赛。
“我,我在房间里看书。”
“你怎么还有闲心看书呢?比赛还有三天。”
“我知道。”
“难道你不想留在疗养院了?”
“我看,我还是离开得好。”
“为什么?你不喜欢疗养院了?”
“噢,不是,是因为我知道我赢不了比赛,再者,我有些想家了。”
“你家在哪里?离这儿远吗?”
“很难说,似乎很远,要坐几个小时的车。”
“外面和这里不一样吧。”
“是不一样,没有这里美,也没有这里安宁。”
“那你为什么不努力留下?”
“我不喜欢努力。如果在疗养院里也需要努力,那么,我还是回家的好。”
“我想去外面看看,却总是出不去。”少年很沮丧,他的身体弯在沙发靠背里,就好像身上没有一根骨头。
“我看,你还是呆在这里好。”
“爷爷也是这么说的。他说,我没法在外面活过两个春天。我的病会要我了命”
少年以一个不存在的老人做幌子,这种骗术太不高明了。我说:
“是,外面世界有你想象不到的意外,人与人相互疏远,不信任也不友好,如果你犯病,大家会躲开你,害怕你,没人愿意帮你。”
“这话我听过很多遍了,院长也是这么说的。可是,我想去外面看看,我已经记不清外面世界的样子了。”
“是院长让你留下来的?”
“他教给我赢棋的秘诀。他说秘诀只有我和他知道。”
“院长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不知道。七年前他把我从家里接来,什么也没说。”
“你的爸爸妈妈呢?他们不来看你?”
“也许院长才是我的爸爸。”
“有人对你说过吗?”
“不,我猜的,世上不是常有这样的事吗?”
“你还是留在这里吧。”沉默许久,我谨慎地说了这句话。
事情复杂起来,线索像乱麻般拧在一起。为了不露马脚,我答应与少年下棋。
“知道秘诀后,赢棋是很轻松的。只要十分钟,我就能教会你。”窗外夹竹桃盛开,高大的影子映在少年淡褐色的瞳仁里。显然,抽搐已经扭曲了少年的筋骨,他放在棋盘两旁的双手向内弯曲,并不易察觉地微微颤动,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拉动,这股力量此刻敛息了它的暴虐,可能因为困倦睡去了,然而既使是睡去,它也用它坚固的铁链牢牢锁住了少年的身体,随着它每一声粗重的呼吸,少年的双手就会抽动一下。
“你教会我,就是为了输给我,然后离开这里吗?”少年的羸弱与固执使我动摇,我几乎忘了有关阴谋、圈套和企图的事。
“我几乎忘了外面世界的模样,我隐隐约约记得,从前我常常感到高兴。”
“现在你不高兴吗?”
“这里一切都很美好,但是我却越来越想念外面。从你们的谈话中,我感到外面变化很大。“
“是,而且变得很快,你会感到陌生,也许再也找不到从前的快乐。”
“但是,我还是想出去。”
棋局与我所想象的截然不同。我吃了一惊,但见少年镇静的面容,便没有发问。
棋盘上,六色棋子严阵以待,我和少年各领三色,对奕双方须将自己所代表的三色分别归于对方阵地里,领先者赢。细想一下,除了棋子多了两倍外,与普通跳棋并没有什么大的差别,不过是一场更大规模的混战。
因为精力过于集中,我只觉窗外刚闪过一只鸟儿的影子,十分钟便过去了。确如少年所言,我轻易地就学会了秘诀,轻易地就下赢了他。整个过程中,我只微微用了一些力气,就把少年的三色棋子死死困在了棋盘中央,而我的大队人马,无需周折,长驱直入,攻占了他空荡荡的阵地。胜利使我有了一种轻飘飘的愉快,这种感觉仿如摆脱了身心的困扰,超越在尘世之外,以一种智者的智慧洞明了一场可悲的纷乱。这正是我在来到疗养院前寤寐以盼的境界,那时我就是被围困在棋局中央的棋子,身旁皆是与我同样慌乱与盲目的人,为了一种生的欲望,彼此恶言与挤撞,这一切无疑更使我们深陷囹圄。事实上,秘诀只是一种简单的力学原理,形象地说,恰似水流里的漩涡,如果想安全渡划,必须避开危险的中心。
胜利使我兴致高涨,我与少年接连战了三局,到了最后一局,秘诀于我而言,已经得心应手了。
我自得的表情给了少年信心,看得出来,他试图在我心情愉快、忘乎所以的时候与我答成交易。此刻,我确实再找不出拒绝他的理由了,更者,如果那些暗中晃动的阴谋与圈套并不存在,如果少年所言确为心声,我是极想留在疗养院的,它像被世人想象了几千年的乐园,仿如天堂,给我以癖护和安逸,在这里,我无忧无虑地狂想,无声无息地存在,都被视为合于情理的。至于疗养院的结构与布局,纵然迷雾重重,然而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世界本来就有无尽的秘密,即使在外面,我也从来不能揭示它们。我沉浸在自己翻涌的思绪里,好似落入一个熟悉的梦境,以至于少年再次劝说我的话,我只听到了一半。
“你能答应我吗?如果我走之后,你也真心地想回家了,可以像我一样,把秘诀告诉另一个人。说不定,院长会很快把我找回来,那时,我再赢了你,你也一样会如愿的。”
少年用他透明的眼睛望着我,这双眼睛既像深不见底的宇宙,又似被一种莫可名状的激情蚀空了内核,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空壳,一时我惊惧万分,深怕被这个透明状的漩涡般的晶体吸走,在我看来,为了填补它的无限与空荡,它可以吸走一切。
“哦,好吧,我答应你。”不知是出于一种畏惧,还是出于真心,亦或出于一种自始至终围绕我的怜惜之情,我相信了他。
又像前次,少年从座位上“呼”得站起,而后低着头,围着棋盘室快步走了大半圈,回到座位时,双手剧烈抖动,然而他笑着,一颗明亮的小虎牙露了出来,我看见了他灰白的嘴唇上粉红色的唇纹,细小而微弱,如果不是因为笑开,它们永远无法被人看见。
我被少年喜悦之情感染了,也被自己的慈善所感动,一种不计后果、放弃心疴的慷慨大义,使我情不自禁握住了少年干瘦的双手,这双手冰凉又苍白,比我稍大一些,它们在我的手掌里,坚持不懈地抖动着,一如少年的固执。
第二天,我们在棋盘室又见了面,少年的喜悦丝毫没有减退,他悄悄做着离开的准备,似乎迫不及待。为了感激我,他送给我一本他最喜爱的书《汤姆索亚历险记》,一只他亲手制作的飞鸟木刻,两只金鱼和一个蝴蝶标本。把礼物交到我手中以后,他激动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时而紧握,时而松开,蓦地又抬起头,紧张地朝我微笑。晚饭时,我们又在餐厅相遇,他几乎没吃一点东西,只是不停地看我,不停地对着我笑,笑完之后,还十分羞怯。
我们在悄悄地等待比赛,这个属于我们二人的秘密意味着一种友谊,以及人间的慈悲与美好,在今后的时光里,少年将变得更加勇敢,我将变得更富有智慧。
比赛定在第三天上午。
比赛前一晚,我睡了一个难得的好觉,没有失眠,没有噩梦。
清晨,我早早起了床,特意换了新装。比赛开始之前,我来到花园里的黄杯杜鹃旁,再一次嗅闻它的花香,兴之所致,又采下一枚酒杯状的花冠,将花蕊里的露水倒在嘴里,露水甘冽清香,住进疗养院后,我把每一次快乐和美好都视为造物给我的恩赐,心中不免溢满了幸福。黄杯杜鹃,这种生长在我家乡,只在五六月开花的常绿灌木,来到疗养院后也发生了变化,它的花期一直延续到九月,它的花瓣更加鲜艳,明黄色的花瓣犹如少女旋转的裙裾,终日飘移在热烈的欢乐中,这欢乐那样久远,又那样亲切,我曾多次为颜飞描摹过,而今,虽然疗养院的安宁使我长久地不再想起它,但是花朵本身就是我的回想。每当看见杜鹃花的花朵,我都难以区分,疗养院里真实的安宁,与疗养院外幻觉的甜蜜之间,哪一个是真正的幸福?
比赛开始了。
在宣布参赛选手的名单里,没有我。我坐在观众席上,朝院长投去感激的一笑。昨天晚上,我找到院长,与院长在他的办公室里,秘密地谈了一会儿话。我如实将我与少年的契约泄露给院长,却隐藏了浮动在心里的另一个想法,这个想法不知在我的身体里潜伏了多长时间,它突然从大脑里溢出,瞬间变得势不可挡,我受它驱使,才迫不及待找到了院长。院长温和有礼,看不出来有加害于我的企图。我决心不计后果,孤助一掷,达到离开疗养院的目的。因为疗养院的完美无缺,在于我看来,比我所臆想的一切、以及各种幻觉更不真实,它天国似的纯洁与美好,不仅使我与世界的距离越来越远,而且会让我像个橡皮人一样失去疼痛的能力。我不想去什么天国或者乐园,在外面那个令人悲观失望的世界,纵然总有痛楚,却能够使我触摸到这个世界的真实性,以及自我的存在。所以,我与少年的利益之争,是谁能够回到外面的世界,而非留在疗养院。
少年惊愕地从座位上站起,他盯着我看了片刻,脸色由红而白,随后,便轻轻坐下了。
当天夜里,我在来到疗养院的同一时刻离开了疗养院。只有一个病友来送我,当然,那一定是与我拥有了友谊的少年,他等候在大厅门前,不出一声,那双透明的眼睛,一如我就要踏入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