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休息了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九夜睁开眼的时候,外边天色已是一片暗沉。
昨晚刺杀太子失败,被雪暗天救走,在那里上了药之后,又被他神不知鬼不觉的给送了回来,没想到这一睡,竟然就是整整一天。
听到九夜招呼,乳娘拿着烛台走了进来。
“公主,您醒了?是不是昨晚的宴会太累了,您一直睡到现在才醒。”
“恩,是很累。”九夜摇了摇头,想让脑子清醒一些。
这时,只见乳娘从怀中拿出一个信封,交给九夜,说道:“公主,今天早上西苍皇帝来过,说是国内有急事需要返回,来不及参加风将军和扎玛尔公主的婚礼,特意来向您辞行。”
九夜接过信封,边拆边问:“那怎么不叫醒我?”
乳娘微笑着说道:“是霍皇不让老奴叫醒公主的,说让您多休息。”
九夜看了一眼乳娘那明显替霍天阙说话、想要把她早点儿嫁到西苍去的眼神,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伸手去信封掏信纸,却发现那信封里没有纸张,然而手感却是沉甸甸的,似乎装了其他东西,再掏出来一看,竟然是一块纯金令牌,背面是一只苍鹰的图案,正面印着一个“阙”字。
九夜不解的看了看,向乳娘问道:“他还有说其他什么吗?”
乳娘想了想,说道:“他还说见令牌如见人,公主是西苍国地位最高的人,因此他便把这块代表西苍最高权力的令牌送给公主。”
九夜听完,晒然一笑,把令牌收到怀中,对乳娘说道:“有饭菜吗?一天没吃东西了,好饿。”
“有有有!不知公主什么时候醒来,所以老奴就让御膳房每隔半个时辰便准备一餐膳食,刚好公主这会儿饿了,老奴这就派人去传膳。”
两天后,风亦寒与西苍公主大婚。
虽然霍天阙有急事回去了,但是还留有随行的一位大臣在此主持大局,更何况此事关系到两国和平发展的未来,因此云初这边也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一切都按照上次九夜出嫁时的规格来布置,甚至在某些细节之处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天一大早,九夜就被风鸣请到了将军府,据说是由于霍天阙不在,扎玛尔便让她这个圣女替代霍天阙,做他们婚姻的见证人。
去见证自己前夫的再婚?这真是一件太滑稽的事,九夜原本是想拒绝这个荒唐的建议的,但是又考虑到婚礼上人多手杂,说不定能被她逮到机会暗杀太子,于是便应承了下来。
喜堂中已是一片人声鼎沸,朝中大小官员以及云霁城内的名门大户都派了人来道贺,不太习惯这种场合,九夜跟随着风鸣快速从走廊拐进了内厅,刚推开门,却见风亦寒正一袭黑衣、眼神冷漠的端坐桌前。
九夜立刻转身想要离开,却听见风鸣说道:“公主,您还是帮忙劝劝少爷快些换上喜服去接新娘吧!今天早晨起床之后,少爷就一直坐在这里,不吃不喝,还不允许任何人给他梳洗换装,这吉时就快到了。”
九夜不悦的看了风鸣一眼,冷声说道:“没想到你也学会耍心眼儿了,这么早叫我过来原来是为了这事儿。”
风鸣尴尬的苦笑道:“其实属下也不想少爷再见到公主,因为每见公主一次,少爷的情花毒就会发作一次,可是……今天,如果少爷拒不合作,一定会被其他人抓到把柄,甚至会有生命之危,所以属下才冒昧请求公主出面,毕竟现在少爷只肯听您一人的话。”
九夜想了想,风鸣说的也有道理,誓死捍卫皇位的云镜轩,深藏不露、暗处动黑手的云玉航,他们或许就躲在一旁等着揪他这个手握兵权的大将军的小辫子,万一真被他们抓住什么把柄,她到时候也别想安生。
思及此,九夜又转身走了进去。
只见风亦寒还像刚才那样坐在那里,目光茫然空洞、没有焦距,就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一动不动,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九夜缓缓走到他面前,轻咳了一声,淡漠的说道:“风亦寒,时间不早了,该去……”
这时,目光涣散的风亦寒却突然抬起了头,那双幽暗的凤眸中蓄积了满天青色的水雾,带有几分冰凉、几分幽怨的注视着她,一瞬不瞬。
这样的风亦寒让九夜心中没来由的一窒,未完的话语也被堵在喉咙,说不出口。
以前的他虽然后悔、虽然痛恨,但是却始终充满了活力和坚定的信念,就算在废弃的宫殿中,他毁了银鞭,承诺找到解药、放她自由,那时的他固然伤心,但是还懂得发泄;而此时的他,没有挣扎、没有反抗,沉默的就像一个没有生命力的木偶。
那种空洞迷茫的眼神,就像是看破红尘,生无可恋,眼前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漂浮的云烟。
九夜慌乱的想要转开眼神,但是却在听到外边越来越嘈杂的鼓乐声的时候,终于狠了狠心,开口说道:“快让人帮你更衣吧,耽误了吉时就不好了。”
双眸一眨,那天青色的水雾凝结成撕心的泪珠从眼眶滑落,“啪”的一声掉在地板上,溅起几缕灰尘,在阴暗的光线中翻飞。
只见风亦寒幽幽的抬眸凝视着她,扯着嘶哑的声音说道:“以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能与你在一起了,今天你能听我说说话吗?“
看着他那虽然平静,却隐藏了滚滚波涛的眼神,九夜点了点头。
风亦寒微微一笑,用一种空洞遥远的声音缓缓讲述:“从小我就被别人指着脊梁骨骂做野种,就连我的一个个舅妈、表兄、表妹们都看不起我,因此我喜欢一个人呆在黑暗中,在那里没有人看得到我,也就不会有人骂我。
母亲也不喜欢我,她很少和我说话,就算我饿了一整天,被从衣柜中找到的时候,她也从未给过我一句关心的话,只是让人替我准备饭菜。
是父亲,是父亲长满粗茧的大手带我走出了黑暗,给了我一片虽然狭小,但是却温暖无比的晴空。
然而,他却在我五岁那年离我而去。
他为我搭建的晴空在瞬间崩塌,那些天我甚至不知该怎么活下去,后来父亲的一位副将告诉我他的临终遗言,他说希望我将来也做一名像他那样叱咤疆场的大将军,于是我又开始努力习武,争取早日完成父亲的遗愿。
谁知,无意中发现的一本手札又让我的生活陷入一片黑暗。”
说到这里,风亦寒顿了一下,对九夜怆然一笑。
九夜呆愣的听着他平静无波的诉说,虽然他的神情很淡漠,但是却能从他那悲凉的眼神中看出他此时的内心是多么的痛苦,十几年前的伤口被一下下的撕裂,仅用悲伤二字已经不足以表达。
她很想开口制止他,告诉他这一切她都知道,可是,以他这样心高气傲的性子,若是知道别人曾在背后怜悯他,只怕是……或许让他把一切都说出来,他便能真的放下了……
“那是父亲的手札,从那之中我看到了父亲对母亲和我的眷恋,但是也看到了一个至今我都无法面对的事实。
你知道吗?我竟然是母亲和云啸私通所生的孩子……
从那以后,我又变得冷漠孤僻,但是却更加紧了练功,我要快些长大,快些上战场,完成父亲的遗愿。然后……报仇!
终于,十九岁我便做了大将军,二十一岁平定边疆,立功回朝,我故意去青楼挥霍无度,让自己有了一连串令所有闺阁少女恐惧的事迹,之后我又逼迫母亲去向皇帝求情,让他把你嫁给我。
一个明明知道我们若是成亲便是兄妹乱论,一个明明知道要把女儿嫁入狼窝,可是他们却不得不同意。可以想象,当时他们的心中是多么的痛苦。
我本以为,这一步棋我走得很高招,可以一箭三雕,却没想到后悔的竟然是我。
我爱上了我的复仇对象,却又意外得知她根本不是她;我猛然醒悟母亲没有过错,但是她却已经长眠地下。
你说,我这一生是不是很失败?陷入了一个又一个的谎言与错误,偏执的想要报仇,最后却都报到了自己身上。
原本,我这一生中,还会有一丝光明,却又被我亲手摧毁。
呵,果然是人生如戏,我这一生就是无数场戏,每一次我都认为自己是主角,却都在最后落幕的时候发现自己不过是老天爷手中的傀儡。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而我注定了属于黑暗,再努力也是徒劳。”
说到这里,他无比苍凉的笑了笑,移开满是雾气的凤眸,不再看她,不再说话。
九夜暗淡的注视着他落寞的侧影,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似乎是看开了一切,但其实却是陷进了更深的绝望。当一个人把他心底最隐秘、最不堪的东西公诸于世的时候,他的心怕是已经死了。
如果说面对以前的绝望,他还想着复仇;那么面对此刻的绝望,他想到的恐怕只有结束。
思索许久,九夜才淡淡的开口说道:“虽然过去都是谎言与错误,但是你现在才二十一岁,你还有未来,如果你一定要给未来找一个意义,那就当是为了我,为了保住我的命,为了承担我对你的仇恨,所以……纵然你有万般不愿,你还是要好好活下去。”
似乎是听到了九夜话中极其微弱的关心意味,只见他的唇角勾起一丝发自内心的微笑,自嘲的说道:“你说的对,我还没找到鸳鸯蛊的解药,我还要承担你的仇恨。”
然后只见他向门口的方向喊道:“风鸣!”
听见风亦寒主动叫他,风鸣兴冲冲的推门而入,先是对九夜投以感激的一瞥,接着又恭敬地向风亦寒问道:“少爷有何事吩咐?”
“去迎亲。”
“新郎新娘到!”一声高喊,一身黑衣的风亦寒牵着一身红衣的扎玛尔走了进来。
热闹的喜堂中站满了前来观礼的朝臣和亲友,云镜轩、云墨涵、云玉航三兄弟也站在一旁,云玉航依旧一副天真烂漫的脸庞,口中“大哥、四哥”喊的欢畅,反观云镜轩则一直绷着脸,不太说话,而云墨涵则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位居高堂的九夜。
同样的喜堂,举办不同的婚礼,她却都有到场。
第一次她是新娘,第二次她是高堂,只不过,新郎却没换人。
坐在上次云若水坐过的位子上,九夜神情淡漠的看着缓缓走来的两位新人。
四目相对,似乎只有一瞬,但是却又犹如静止般漫长,他的眼神平静的犹如一潭湖水,她艰难的想要避开,但是却发现自己被他第一次流露出来的这种清澈的眼神所震慑,此时的他,就像是初生的婴孩,告别了过去的恩恩怨怨,单纯、无所求。
只是一瞬,九夜忙收起那一眼的失态,又恢复了刚才的淡漠。
她与风亦寒的婚姻已经成了一桩笑柄,而此时又要做他们婚姻的见证人,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看热闹,所以她不能笑,也不能恼,更不能有其他的表情,唯有淡漠、漠视一切,做出一切都无所谓的样子,才能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失望。
就在这时,喜堂外又响起一个尖锐的声音:“皇上驾到!君妃娘娘驾到!”
所有人又都连忙跪下高呼万岁,平身之后,九夜想要返回刚才的位子,谁知却与君心柔起了冲突。
主位只有两个,云啸坐了一个,剩下的这个当然是代表西苍皇帝的九夜来坐了,不过君心柔却是仗着云啸的宠爱蛮不讲理,与九夜对视起来。
九夜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正欲讲话,却听见身后响起一个骄横的声音:“宝依公主是代替皇兄为本公主做见证的,某些人还是不要不自量力的好!”
九夜错愕的回头,却看到扎玛尔正透过凤冠下的珠帘调皮的向她眨眼,九夜无奈的对她回以微笑,心想这还真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却又毫无心机的小丫头。只不过她虽然嚣张,却比某些阴险小人要强太多。
被新娘子教训了一通,君心柔虽然忿忿不平,却也无话可说。
云啸脸色苍白的咳了几声,命人在他身边另外安置了一把椅子,君心柔这才不情不愿的走过去坐下。
经过这一个小小的插曲,喜堂中原本对九夜抱以怜悯眼神的人也都纷纷露出了敬重的神色,安静下来之后,婚礼继续进行。
“一拜天地!”风亦寒携着扎玛尔面色坦然的向着门外的苍天跪拜。
“二拜……”
话还没喊完,新人也还没跪拜,却突然听见喜堂外传来一阵癫狂的大笑。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真丑!姐姐你真丑!”
大笑声由远及近,片刻间便传进了喜堂,只见一个衣衫褴褛、发丝凌乱、满身伤痕的女人抱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跑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