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快我就从浓烈的药味中发现了不妥。我是喝惯中药的,母亲有一套她自己的中药调理理论,从小时候起,她就能从我的手掌、舌胎、眼睑提前发现我要生病的苗头。长大以后,她甚至想用一些奇特的药方设计和诊治我的人生。所以,当这股强烈而怪异的药味从鼻腔进入大脑后不久,我就发现了其中的蹊跷。一剂妥贴的中药散发出的药味该是和谐的,就如同几股不同的山泉融汇成一潭湖水,彼此之间是相互接纳、相互交融的,而此时在我嗅觉与知觉里升腾的这股中药味,显然是把一些互不相融的药材强行搅在了一起。它们彼此斗争、彼此抗拒,倔强而凶猛,都不肯向对方低头,不肯使自己改变或者消失,因此,每一种药材都执拗地要强调自己,都执拗地使自己的气味变得更强烈。每一种味道都拼命往外窜,挤着、搡着、踩着另一种味道,也就使得每一股到达我鼻腔的味道都与前一股不相同,它们顺序混乱,大吵大闹,有的苦如灾难,有的腥味冲天,有的则快如闪电,以至于我的鼻腔因为它们的经过立刻变得火辣辣地疼。
我突然紧张起来,额头像被什么东西莫名其妙地箍住,虽然我明白这是母亲故意做给我看的花招,但我还是担心为了跟我斗气,她别真的喝出什么毛病。
厨房里没人,那个被母亲翻出来的药罐搁在火上,咕噜噜冒着热气。
我去到院子里。远处的山峦雨雾迷濛。母亲坐在屋檐下捣着膝盖,几天来放在那里的鸭绒不见了。
“你熬的什么药,味道怪怪的。说了多少次,让你别乱吃药的。”
“医院什么也没给我看出来,我自己治。”
“冶什么冶,大夫都说你一点毛病没有。”
“有没有我自己知道。”
“那你自己说说清楚,你到底有什么病。”
“我已经去过那个地方了……,走了一趟,腿脚都走酸了……”
母亲神秘兮兮地小声叨叨,然后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什么地方?你去哪儿了?”
“今天天一亮我就去了,先是飞,然后是走,地方大得很,像是看不到尽头的……”
如果不是因为我了解母亲,听到这些话的任何人都会把母亲当作一个精神病人。我绝望地看着母亲,她也看着我,目光平淡而涣散。
我决定和母亲好好谈谈,她变得这样固执,一定是有原因的。
事实上,关于飞不飞的话题,在我与母亲之间是并不陌生的。就在父亲去世的当晚,母亲看着父亲瘦骨伶仃的身体,红着眼睛对我说:“阿江,你看,你爸都瘦成一张皮了,但是他还是飞不起来。他的腿啊,一辈子都埋在泥里。”
从那以后,母亲就常提起飞的事情。有一次,我又因为她的这种胡言乱语跟她吵了起来。争吵平息后,我们窗里窗外地坐着,乳燕在屋檐下啾啾低鸣,母亲似乎很安祥,她的声音从窗外飘过来:“阿江,你不要认为飞是一件不好的事,我如果能早一点飞起来,就可以多看着你几年。你呀,跟你爸一模一样,你们都是飞不起来的。”
父亲原本与母亲同在一所学校教书,有一年,一家地产开发商要搞一个大型休闲广场,校址刚好位于建设区内,开发商便向政府申请迁出学校。政府为此举行了一个听证会,结果是,为了画城的经济发展,批准学校搬迁。父亲听到这个消息,与多位老师联名向政府抗议。事情闹到最后,校方停了父亲的课,让他回家反思一段时间。这件事情之后,父亲辞了职,自己到画城郊外包了几亩鱼塘,开始了他的另一段人生。不知道是父亲与我一样倒霉,还是我与父亲一样倒霉,反正我们父女俩的运气都不太好。有年夏天,画城造纸厂污水泄漏,流进父亲的鱼塘里,鱼一天比一天死得多。父亲到造纸厂交涉多日没有结果,有一天索性开着三轮斗车,把死鱼全部倒在了造纸厂的门前。死鱼整整倒了五车,倒完之后,父亲拿把铁叉站在造纸厂的门前,一副谁要上来清理便跟谁拼命的架式。黄昏时分,死鱼已经变成烂鱼,腐臭味把造纸厂上空的云彩染得乌七八糟,110警察只好捂着鼻子把父亲带回了我们家。
母亲认为我们一家人都是同一个脾气,因此会有同一种命运。而为了避免我们走上父亲的老路,母亲于是想出了这个关于飞的办法。
母亲曾对我说:“阿江,一说起飞你就认为我在发神经,告诉你,有一天你被生活逼得无处可去,你也会想飞到那上面去看看的。”
母亲坐在屋檐下捣着膝盖。雨雾淡了一些,我取了把小竹椅,挨着母亲坐下来:
“妈,你是一定要去那上面吗?为什么你不愿意跟我说说心里话呢?”
母亲停下手捂住膝盖,眼睛盯着脚前的一小片地面,上面落了不知谁的半只脚印。
母亲在想我的话,过了好一阵儿,她吞吞吐吐地说:
“并不是一定要去那上面的,大多数人都不去,你爸爸也不去。但是……我去了以后,心里要舒服许多……”
“你去那里看见什么了吗?”
“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在那里坐一坐,休息休息,打个瞌睡什么的,那上面睡起来安心。”
“你是不是希望那上面有什么能帮你改变一下现在的情况?”
“阿江,你又说这种错话了,谁都不能帮我们改变的,我只是去坐一坐,有些事情,在下面看起来心烦,到了上面,就觉得没什么必要了。”
“妈,你这种话传到外人的耳朵里,会让别人以为我不孝顺,惹得你伤心去寻短见。”
母亲凶巴巴地瞪了我一眼,嘴一撇说:
“阿江,你这张嘴不要瞎讲,我活得比你结实多了。”
“谁家没有心烦的事?我看你不是心烦,就是想拿这些事情来吓唬我。”
“是你要让我跟你说心里话的……我就晓得,我说了也没什么好结果。”
母亲说完呆坐了会儿,末了,起身轻飘飘往厨房走去。走过我身前时,微风掀起她的一片衣襟。衣襟在我额头一晃而过。我闻了闻它的味道,蓦地十分确定,那一定就是云的气味。
08
母亲的话一连让我想了好几天。我想,倘若母亲说的是真的,那么她一定是跑到上面躲清静去了。但这个想法一落地,我立刻又反驳了自己:“母亲孤身一人守着这套将近有三百平米的院落,难道还不够清静吗?”
然而,无论我怎样阻止自己,我都越来越相信母亲真得是飞去过那个地方的。
画城潮湿的空气有助于我的浮想,那些思维的触点被密密匝匝的小水珠簇拥着、推举着,每分每秒都在长大,都似乎要变成一件活生生的东西。
越是寂静的时刻,我越是无法否认自己:在心底,我确实是希望有母亲所说的那么一个地方的,可以安心地坐着,可以细致地抚摸时光,让时光上的斑点、凹点、污点一概变得平润光滑,丝绸一般闪亮、纯粹。从此,没有什么是不堪回首的,没有什么是不便于遥望的,当然,更没有什么是需要等待的。一切既在手边,也都在远方。时光没有了彼此,过于或者未来,此时或者彼时,一概都只有永恒一个名字。而我,既可以年轻如婴儿,也能够苍老如浮云。
我不知道母亲飞去的那个地方是否如我所想的这般美妙,但我知道,即使有,母亲也不可能用这种抒情的语调告诉我它的真面目。关于美妙的事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语言。而且,母亲不是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我,那上面什么也见不到,像是没有尽头的。
我没有追问母亲为什么一定要去那里?最因为我知道,在心灵的最深处,每个人要去哪里、想去哪里,既说不清,也不是轻易就能抗拒得了的。这是我从自己身上得出的经验,凭着母亲总是跟我说那些怪话的习惯,我相信母亲已经在经历我所感受到的一切。
那些气味难闻的药似乎没有什么不良后果,母亲喝下它们之后的这些天里,言语举止反而变得越来越稳定了。她不再跟我讲什么肚脐疼、下巴疼的话,也极少数落我毫无规律的生活习惯,甚至不再提飞不飞的话题。
事实上,我和母亲都在回避着那个关于飞的话题。自从那次谈话之后,它突然由一种可以言说,变得不可言说了。它同时成了我与母亲两人之间的秘密。不仅如此,我还确信自己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并且每一天都能感觉到它在生长,像屋后的泡桐树,像女人子宫里的胎儿。它秘密地生长着,在我和母亲之间,它甚至渗进我的身体,像神经和血管,一点点地漫延。
我不知道母亲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我没有去问她,我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更怕那些不合适的语言打碎了这个秘密。
房间里呈现出少有的和睦。母亲喂鸡、喂兔子,或者把几个需要补习功课的孩子领到屋里讲课,或者腌几把市集里买回来的绿蕨菜,或者踩动缝纫机做什么羽绒服……渐渐地,这一切发出的响动不再像从前那么刺激我的耳朵了,我的听觉、感觉、知觉也因此一天比一天变得温顺,那种始终在抗拒什么的警剔与敏锐,也一天比一天懒惰了。
我小心翼翼地感知着这种和睦,像在熟悉一件陌生的事物。
几天过去了,我与母亲之间的这种和睦与稳定还是让我略微有了怀疑,我担心那些气味古怪的药坏了母亲的心性,我担心这种克制会使母亲真得生病。
“那些药没什么问题吧?”一天黄昏,母亲坐在厨房门前洗脚,我忍不住问。
“我这几十年都吃的是这个山野郎中开的药。这一次,他说我的筋脉郁结得太紧了,所以药下得重一些……你不是都看见了,我天天吃得香睡得踏实,会有什么问题。我的眼睛都亮了许多,你来之前,我是做不了针线活的……”
“还是当心些,没道理地相信一件东西,就是盲目。”
“好不好我心里清楚,我看你和看自己都越来越清楚了。”
09
一天清晨,洗漱之后,我来到院子里,母亲手里握了一把绿蕨菜从我身边走过,她一边走一边念叨:“林子里到处都是。”
我没有接母亲的话。我停在母亲走过的地方,静静闻着。母亲浑身上下都是云的气味。
从这天起,我确信母亲每天都在一个我不易察觉的时刻飞去了她的那个地方。
我还确信,这件事跟那些气味浓烈的药多少有些关系。关于那个山野郎中,前两日,我趁母亲哪里都不在的时候悄悄问了问邻居,没有一个人知道有这样一位大夫。而我,尽管努力回忆往事,却总也不记得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母亲喝过任何山野郎中的药,或者提起过任何山野郎中。
我没有在郎中这件事上和母亲纠缠下去,因为仅以飞不飞这件事为例,便足以说明生活中的事实:一些虚幻的事情却是真实地发生着的。
我不再担心母亲会在某个黎明飞走这件事。我想,她去到那个只有她自己的地方坐一会儿,再安心地睡一觉,这对于她的健康也许是件极好的事情。在那里,她自身的孤单,父亲的坏运气,以及我的倒霉和叛逆都离开了她,她的生命突然变得那么单纯和清澈,充满了自己的梦。而我自己,有一天,能不能像母亲一样,卸下身心里的全部负担,飞去一个自己最想去的地方?眼下却是一件毫无把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