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个想法,她的痴心就更加坚定了。一次,一个秋末的夜晚,整理完一段科考记录,她突然无法忍受心中的激荡,一口气跑到从前他暂住的小木屋,在漆黑的夜色里,对着漆黑的木屋足足站立了两个小时。这段记录仅仅是为一些文化遗迹打下的数字基点,但是她在每一个数字里都听到了他的声息。看着那些被他写下的数字,有一刻,她简直害怕到了极点,她觉得那些数字组成了他,他颀长的身影就站在她的面前,离她很近,她害怕极了,生怕那些数字真得变成他的手,一把握住了她。她无法忍受心中的激荡,一口气跑了出去,隔着一段十米左右的木栈道,目光灼灼站在小木屋的对面。气温已经降到零下,黑暗中,寒意随着白霜沙沙沙纷披掉落,松林与群山吃惊地望着她,她一点儿没觉到冷,任由万物凝视她澎湃的内心,她静静地看着对面一团漆黑的小木屋,觉得自己从来不曾这么清晰地看见了他。
另一次是她以带朋友穿越博格达峰为由,再次去了岩画山。夏天的科考成果中,一部分岩画拓片做得非常模糊,她知道这些岩画对他很重要,就下定决心帮他做得更好。到达岩画山时正当晚霞披照,朋友们坐在正对博格达峰的草滩上,一边尽享晚餐,一边饱览博格达峰红云缭绕的奇观,每个人嘴里都忍不住大呼小叫。只有她拿着纸与笔,从岩画山的东区走到中区,一一找见了那几幅没能拓清的岩画。第二天,在出发前往博格达峰之前,她又特别花了半天时间,独自趴在冰凉的岩壁上,背对雪白庄严的博格达峰,一幅接一幅,仔仔细细重新拓画。对于那些无法拓清的岩画线条,她又是拍照,又是描画,总算补齐了不足的资料。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她虽然又累又孤单,心里却有无尽的欢乐,仿佛看见了他的笑脸。而当画完最后一笔,她回过头看到凝望着她的博格达峰,她又蓦地低下了头,她暗暗地在心里笑,她知道,神山博格达已经看到并见证了她的爱。
她如此痴醉地思念一个人,用尽全部心力,也就无法细加体察玉山江对她的心意。
她抱歉地看着玉山江,紧闭双唇,勉强露出一丝微笑。正午的阳光落在她明净的脸上,浅浅流动。那些光线一落上来就被她心中的爱融化了。
玉山江叹了口气,说:“这么说,燕子,你快嫁人了?”
玉山江的脑海浮现出林的身影。事实上,直到眼前,林给他留下的印象依然很好。他一会儿低头想一想,一会儿抬头看一眼燕子,慢慢地,就把林的形象放在了燕子的身边。“他和她,倒是真得很般配啊!光光亮亮的,就像奶奶说的,真是一对好人儿!他比我小好几岁啊!”
“……不是的,玉山江,你想错了,我们……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什么不知道?”
“就是……就是都没有说过。他没说过,我也没有说过。说不定……说不定只是我自己在瞎猜。”燕子又低下了头,最后几个字几乎又让她掉下眼泪。
“他不是给你寄手套了吗?”
“只是手套,什么也没有说。”
“这就够了,还要说什么……你想想,红颜色,还能有别的意思吗?”
“嗯,不管是不是,我想好了,等他来了,我要让他知道。”
“他什么时候来?”
“不知道。华老师的病很重。但是他肯定会来的,为了那些考察资料他也会来的。”
“……对,来了,你就……你就告诉他。”
“……玉山江……我其实……其实不敢说。我怕……”
“怕他不喜欢你?”
“什么都怕,不喜欢会怕,喜欢了会更怕。”
“呵……傻丫头,喜欢了怕什么?那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嗯,是真的怕,要是喜欢了我有多么幸福啊!幸福真让人害怕!我不相信自己会有那么大的幸福!”燕子的话带着颤音。
玉山江呆望着燕子亮晶晶的眼睛,无法相信她的话,便在心里喃喃地说:“这是什么奇怪的想法!谁会害怕幸福呢!唉,姑娘家的心思,真得是太难猜了!”
05
他们走出东岳庙的围院,准备下山。燕子在前面走,玉山江去解马绳。
看见他走过来,玉山江的枣红色儿马甩了甩一只前蹄,又噗噗吹出两口白气,然后定住身体,静静地凝望着他。枣红色儿马又黑又湿的大眼睛惹得玉山江十分难过,他的心倏然抽动了几下。
玉山江不想多看枣红色儿马的眼睛,也不想让心中的阴云更多地浮上面庞,靠近马身时,他快速跨出两步,躲过了枣红色儿马满是关切的目光。解开马绳,玉山江回过身,就见枣红色儿马还在望着他,目光中的关切又多了一些悲戚。玉山江的心忽然乱了,猛地伸出手掌抚了抚枣红色儿马的脸颊,然后把它推向一边,嘴里跟着说道:“好了,别看了,那是人家的姑娘!”玉山江这样一说,枣红色儿马不再固执地盯着他看,便低低地打了一个响鼻,伸直脖颈,注视着身下雪白的山谷。
玉山江顺着枣红色儿马的目光望出去。蓝天下,白雪覆裹的松林与群山明净炫亮,天池在远处露出一角,像块金子熠熠闪动,整个眼底就好像一个圣洁宁静的雪国宫殿,滤尽尘埃,没有喧嚷。玉山江想起燕子说的话,这儿真是个看风景的好地方!是啊,有了那个年轻人,灯杆山山腰的这块台地就成了燕子心中无可替代的福地,映入眼帘的天池风光就成了爱的永恒见证。
枣红色儿马静默的神情触动了玉山江,它似乎比他更深地受到了挫伤。玉山江越看越不忍心,双手抚住枣红色儿马的脸颊,嘴边露出一丝苦笑,亲呢地端详它的眼睛,这才发现枣红色儿马黑褐色的睫毛尖上还结着冰霜。玉山江摊开手掌,像为他心中的姑娘抹擦眼泪一样,轻轻地抚去枣红色儿马睫毛尖上的冰砣。枣红色儿马一直垂着目光,任由玉山江用心中的苦涩安慰它。玉山江一边擦,一边凑近枣红色儿马的眼睛,就看见它黑玛瑙似地眼眸里辉映着整个白雪皑皑的山谷,当然,也浸沥着他内心的忧伤。玉山江叹口气,拍拍它的脸,说:“走吧。”
燕子在前,玉山江牵着马跟在后边,两个人默默无语,各自怀揣心事,很快下了灯杆山。
冬天,天池景区几乎没有游人,滤尽尘埃的天池山水犹如一面凌空的水晶,任何一点声响都会像一道亮光,刺穿时空,在四下里升起。走下灯杆山不久,远远地,燕子和玉山江就听到天池那边传来的争执声。
“都快五点了,你们还占着这里!天池是你们的吗?”
“那么多好风景,你们为什么偏偏要和我们挤?”
“什么话!你知道这里景好,别人就不知道,别人是傻瓜吗?为了让你们,我们把四周走了遍,等了四个多小时,你们倒没完没了了!”
谁都知道,这里是拍摄“明月出天山”雪景的最佳景观。雪峰之下,明镜般的天池还没有结冰,只在背阴的一面断断续续浮起一些又薄又亮的冰层,有阳光的地方,碧波泛动的水面上还飘着一层淡淡的水雾;连绵的雪峰并没有完全被雪覆盖,在靠近天池的雪山阳面,顺着地形,那些高大的云杉林仿佛不怕冷的年轻人,大片大片地钻出披盖在山坡与山崖上的雪毯,倔强地要使深绿色的身体迎着阳光;而稍远处海拔更高的雪山,因为始终沐浴着朝阳与夕照,皓白的雪峰已经渗进了辉煌的金色;明镜般的天池看到了这一切,便将金色的雪顶,白色的山坡,绿到发黑的松林,同时映现在自己明暗相间的身躯之中,再用鳞鳞波光顺次将它们轻轻拂动,这样一来,天池水就变成了一条绵长的黑白相间金光闪亮的艾德莱斯丝绸;如果再遇上晴朗的天气,下午五点左右,夕阳正将金光洒向雪山,还在醉心观赏雪景的人,不觉中一抬头,就能看见皎白的月亮已经升上宝蓝色的天空;一时间,阳光,月亮,蓝天,雪山,松林,碧水……就构成了一幅绝无仅有的人间美景。
两家拍婚纱照的摄影师就是为争夺这幅美景争吵起来的。谁都知道美景易逝。燕子和玉山江走到他们近前的时候,一位摄影师正举着长焦相机瞄准站在天池岸边的一对新人。新人站在雪白的山石间,婀娜又亲密地摆着姿式。另一位摄影师拿着一架同样高级的相机站在一旁,一边被寒冷逼得不停跺脚,一边大声嚷嚷。
“再给你十分钟,时间一到,我们就上人!”
玉山江顺着摄影师的镜头看过去,那对婀娜又亲密地摆着姿式的新人的动作越来越僵硬了,而距离他们十步之远的地方,正抖抖索索等着另一对身穿白色礼服的新人。
因为受到连连抗议,正在拍照的摄影师也无法专心了,他一边按着快门,一边大声提醒新人保持姿态,一边不得不抽空凌厉地回顶一句。
“你上上试试看!我看你能上得去!”
双方都很不耐烦,火药味越来越重,两边的工作人员也越来越多地加入了争执,有一两个年轻气盛地,搡来搡去,几乎要打起来了。
“唉唉唉,你们别吵了,有吵的时间照片都拍完了。”燕子上前阻止,可是并没有人听她的,两个身形单薄的小伙子已经拧在一起了。
“都住手,都给我住手,再打我叫保安了,谁都别想拍!”玉山江的声音哄亮粗健,小小的骚乱被他的气势给压住了。
“你们拍的是结婚照,结婚是喜事,你们打什么架!你,你,快拍,拍完也让人家拍,没看天气越来越冷了吗!”玉山江说完,回到路边牵马,枣红色儿马跺跺前蹄,噗噗喷了两个响鼻。
两边的人都安静下来了。那个挨了训的摄影师很顺从地举起镜头,瞄准了远处的新人。
玉山江牵着马往新人拍照的方向走去,走到那对正在一旁等候的新人附近,停下了马,对着他们说了几句话。一身雪白的新人听了他的话,忙不跌地跨过山石,快步走到玉山江身前,把身体紧紧地靠在了枣红色儿马的身上。
燕子看到这边相安无事,也跟着往玉山江那边走去。在她的对面,那对站在山石上拍照的新人已经拍完了照片,正小心翼翼穿过积雪覆盖的乱石往路边走。气温突然降了几度,燕子感到脸颊僵硬了许多,但是她的心却突然被那位紧紧靠在枣红色儿马身上的新娘感动了。燕子慢慢走着,恍恍惚惚想着自己的将来,忽听玉山江对着那对拍完照片的新人说:“你们也过来暖和暖和吧。”听到他的邀请,这对刚刚拍完照片的新人疾步跑上马路,仿佛得救似地把身体紧紧靠在枣红色儿马的身上。他们脸色发青,浑身哆嗦说不出话,两个人的眼睫毛上都结了冰霜。
这真是一幅动人的画面!四个新人,穿着雪白的礼服,在冰天雪地之中,紧紧依靠在一匹枣红色儿马的腹部。
燕子走到枣红色儿马跟前,赞许地看了一眼玉山江,然后伸开双手,捧起枣红色儿马热气腾腾的嘴,满含疼惜地凝视着它的眼睛。枣红色儿马也看着她,湿黑的大眼睛像天池的水一样明亮,隔了片刻,枣红色儿马突然轻轻“呃”了一声,把头扭向玉山江一边。
燕子看着枣红色儿马的眼睛,这一次,枣红色儿马的眼睛里映现的不再是她了,而是对面仿佛艾德莱斯丝绸一般的天池水,以及玉山江高大健壮的身影。
两对新人稍稍暖和过来,睫毛上的冰霜渐渐化成了水,滴落在脸颊上,有人一边轻轻擦拭,一边连声向玉山江道谢。玉山江呵呵地笑着,挥挥手,对他们说:“祝福你们啊。”新人们点点头,带着微笑,各自走了。
路边就剩下了玉山江和燕子。燕子望着升在半空里的月亮,一只手还在抚摸枣红色儿马温暖的脸颊,目光却已经魂不守舍地飘到了更远的地方。玉山江看看月亮,又回头看看她冻红的鼻子,咬咬嘴唇,黯淡又真切地说:“燕子,也祝福你啊!”
燕子没有想到玉山江会对她说这样的话,吃了一惊,睁大眼睛顿住片刻,接着就害羞地笑了。玉山江接着说:“要是你的结婚照也是这时候在天池拍,我就帮你挡着别人,让他们谁都不敢和你抢!”燕子听了,更加抑止不住心中的欢喜,咬咬嘴唇,甜蜜地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