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青菜改变不了你的肤色,得想办法对付你的大脑,但这是件不容易的事。”男人很认真的样子。
“我打算继续让思维混乱下去,因为我夜里做的梦比那些文学大师编得故事更加有趣。”女人又夹了根青菜,盘子里只剩下浅绿色的菜汤了。
“可是你的肤色怎么办呢?你好像很关心这个问题。”男人有些气馁了。
“这个问题估计能在我的梦里解决。”
抽完手里的烟,男人便拎着那只磨秃了边角的黑色公文包走了,急匆匆地,出门时背影有些狼狈。出了楼门,男人四下里看看,觉得空气里的气氛不对,十字路口那棵老柳树的树叶全都气休休竖了起来。一定要有事情发生,男人在心里想。果不其然,未等他走出住宅小区的大门,一只赖皮狗盯上了他,冲着他没命地叫,恶狠狠地还想扑上来,他气急败坏地想找块石头之类的东西砸过去,但身子转了一圈,地上除了一口痰之外,他什么也没找到。赖皮狗后来被一个胖胖的妇人喊住,胖妇人从男人面前走过去的时候,和狗一样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这时候女人在厨房里洗刷碗筷,水声淹没了窗外的狗叫,她什么也没听见。洗到男人碗筷的时候,她小心了许多,她想到男人打出来的腌韭菜的饱嗝。但她的思维很快拐到了另一件事上,这件事就是男人刚才和她的谈话内容,她倒没觉得有什么奇怪,虽然关于她的思维混乱夜里多梦,她从未向男人透露过一丝一毫。她只是觉得男人怀恨和气馁的语气,反而证明了她思维混乱和夜里多梦的确是充满诱惑值得继续的事。女人又想起男人在谈话时流露出来的自以为是的神态,她明白男人没有故弄玄虚,男人确实是一个知道内情的人。
男人来到办公室,把公文包锁在抽屉里。他的公文包里除了家门和办公室所需的钥匙之外,再就是几张空白的方格稿纸。那些稿纸放的时间有些久了,已经微微泛黄。男人原本打算在稿纸上写些什么,但一直只字未写,每次想写些什么的时候,却发现心里面空空荡荡,比那些空白纸张更要一无所有。公文包里只有这两样东西,但男人每天仍然小心翼翼把公文包锁在抽屉里,否则他会一直处于被人识破的忧虑之中。
男人的这种行为遭到了办公室同事的怀疑,大家一致认为他的公文包里放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所以每个人看他的眼光都意味深长,并且时不时提醒他一句,抽屉锁好了吧。
办公室这天格外喧闹,一位女同事从罗斯国旅行回来,吵吵嚷嚷说着奇闻怪事,甚至得意地告诉大家,一位罗斯国男人怎样调戏她。说得唾液横飞,满脸红润。大家听得两眼发光,神情一个个都暧昧起来。
男人有些烦躁,但忍住了没有发作,想到发作二字,他有些胆怯,脑门上微微泛出了汗。男人想了一下今天的日期,又查了一下黄历,是出门办事婚娶开业的良辰吉日,便安慰了自己,劝自己稍安勿躁。
但是那位女同事仍然没完没了,不惜口水开始劝大家也要去罗期国旅行,吃吃罗斯国的虾米,喝喝罗斯国的啤酒,再与罗斯国的男人女人调调情。她的话把大家的心搅得麻麻痒,连那位说话结巴的老光棍都流利地向她问这问那。惟独男人越听越生气,终于忍不住发表了意见:
“据科学证明,罗斯国男人的性能力位居世界第二,精子质量位居世界第一。我真是太为你惋惜了,你和那位罗斯国男人只是调调情而已。”
女同事听了男人的话就开始破口大骂,脸上神经横冲直撞。臭流氓、烂色鬼、不要脸……,千奇百怪的词语被她一一击活,极富表现力和战斗力。男人站在她的对面目瞪口呆,感觉就像天边黑压压飞来一群叫不出名的鸟雀,鸟雀在经过他时,齐齐阿出了鸟粪,淋得他浑身上下白花花一片。女同事后来开始鄙夷起男人的性功能,意思里多少带有些洋洋得意,暗指自己是经受过厉害男人的厉害的。女同事的结束语是让男人今后放老实些。
男人听完了女同事的结束语,从抽屉里取出公文包,不发一言,灰溜溜出了办公室,走出一段路,听到“过街老鼠”几个字从女同事干涸的嗓子眼里清晰地冒出来。
男人觉得今天运气很坏,哪儿也不再敢去,便回了家。走到楼门口的时候,他想起中午出门时女人也让他受了气,女人一副示威和挑衅的神态,似乎思维混乱和夜里多梦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女人原先是忙忙碌碌的,但是女人具体忙些什么,男人是说不清楚的,有时候他想仔细地想想,想出那么一两件女人做的事情,以好证明他对女人的关心和爱护,但是想来想去,最初还有些晃来晃去的影子,很快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像是有一块自动橡皮等候在大脑里,他想得快,橡皮擦得更快,所以到了最后,他脑海里关于女人做了什么的记忆全部被那块橡皮擦得一干而净。女人对他这种熟视无睹的本领大加称赞,常常惊叹男人是具有特异功能的奇人,今生这样默默无闻真是太可惜了。
那时女人每天是一副十分激昂的样子,常常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屋里,高喊一声:“忙坏我了。”然后接着说:“他们没有我简直什么事也做不成。写大字竟然用钢笔,写黑板报竟然用毛笔,还是我告诉他们写大字要用毛笔的,写黑板报要用粉笔的。”说完就在墙角那只灰蓝色的布袋里哗里哗拉找起了东西。
女人有时候从布袋里拿出一截电线,有时候是一本菜谱,有时候是《交谊舞步法练习》,有时候会是一把苏绣团扇,有一次甚至从里面拿出了一把听诊器。女人在那个布袋里总是能够找到她要用的东西,找到后大喊一声:“我走拉。”然后就听见女人 “咚咚”的脚步声。那声音男人每次听到都有些心惊胆战,生怕女人一脚踏空,那个踩下去的空荡跟他被自动橡皮擦得一干而净的大脑有些相似。
那只布袋放在角落里多少年了,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男人也是说不清楚的。男人对这些事情根本不感兴趣,所以从来意识不到它的存在,只有在女人每次急煎煎地冲向那只布袋时,他才想起那里原来放着一件东西。虽然男人不清楚角落里的这只布袋里放了些什么东西,也不清楚女人每天在忙些什么,但他还是理解女人的,他对女人说过一些相关的话:
“你又学了一道新菜吗?昨天你拿了菜谱忙去了。”
“昨天我拿的不是菜谱,是《婚姻中的性谐调》,可是我给他们读完之后,他们笑得前仰后翻。他们说七十二式早已经改成三百六十五式拉。”
“哟,发展得真够快啊。”男人有些意外。
“可不是嘛,所以我要加紧学习啊,稍微懈怠,就跟不上形势了。我这个人还是有创新精神的,那本菜谱我一直不放松学习,现在被我举一反三,已经又命名了许多种新作法。有一次电视台还录了相呢。所以你要当心啊,千万不要随便开口说话,你整天不看书不学习,只闷着脑袋胡思乱想,一说话肯定要被人笑掉大牙的。你要记住啊,否则别怪我没警告你。”女人滔滔不绝。
“你说电视台录相,是不是前天晚上《教你几招》那个节目。我看了呢,你在电视上显得很年轻。”
“啊,那根本不是我,那是我的一个竞争对手。你怎么会连我都认不出呢?”女人惊讶得张大了嘴,眉毛挑得很高。
“我对那本菜谱印象较深,因为你常说菜谱的事。那天那个女人手边也有一本菜谱,我就认为是你了。”男人解释得很诚恳。
“那本菜谱也不是我的菜谱,你总不会见到女人都认为是我,见到菜谱就认为天下只有一本菜谱吧。唉,算了,我不和你这种无所作为的人计较了。还有,你这不是在暗示我已经老了吗?你真不会说话,以后还是当哑巴好了。”
“谁能不老呢?你又这么忙。我也老了,我办公室的一位女同事有一次骂我老色鬼,说我盯着她的胸脯看,我其实是看她胸脯上那对沾在一起的苍蝇,觉得它们和人一样是会思想的,不懈地追求生活的舒适与安逸。”男人很认真,有板有眼地说着。
“你总是要看一些不该看的东西,而该看见的却又什么也看不见。真让人伤脑筋,我不打算和你说下去了,和你说话我总有浪费大好时光的感觉。”女人说完就“咚咚”地下楼了,男人听得心惊胆战,他思量了片刻,自言自语道:“空气里的气氛这么紧张,很快就有事情要发生了。”
男人这样认为是因为女人提到了“大好时光”,他觉得这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很显然,对于“大好时光”,他和女人的观念是不一样的,女人认为“大好时光”是明亮的具体的,比如她在阳光里和一群中年妇女学习交谊舞,怎样回头,怎样给手势,脚尖用力还是大腿用力,这些能说得清楚的事构成了女人所说的“大好时光”,这样一计算,女人每天几点几分做了什么都清清楚楚,如果用笔记本记下来,每天可以记下满满几十页纸,这样坚持记录下来,回过头看看,会令人很有成就感的,人生没有虚度,做了这么多实实在在的事情。可是男人就不同了,那些放在他公文包里的稿纸,至今仍然空空荡荡,除了他的指纹和掠过这些稿纸的眼光可以在他的回想中再次浮现片刻,其它便什么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