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有时间的,但现在,我还不知道……我得问问艾沙……你知道,我们很忙,宁集的市场似乎不错,昨天,有几位官员对我们的地毯很感兴趣,给我们留了电话……这都是艾沙的功劳……离开宁集的时间还没定,愿珍,别着急,你在宁集,我一定会多在宁集呆些时间的。”玛丽亚修长的手指紧紧扣住我的手掌,那些历经时光却依旧热忱的爱被我们紧紧握在手心里。一时间,我们凝视对方的眼睛都湿润了。
06
电视上不时报道此次展销会的盛况,关于展销会销售金额及签定的各项贸易协议与合同的数目会在每天第一时间向宁集市民公布。因为玛丽亚,我格外关注这次展销会的每一条新闻。艾沙和他的名贵地毯出现在电视上已经两三次了,有一次,艾沙甚至作为展销会的明星客商发表了几句电视讲话。
我无法改变我对艾沙的烦感。我去找过几次玛丽亚,每一次,他都表现出一副被打扰的漠然。我们几乎不交流,带着克制的冷淡打过招呼之后,他便一刻不停在他名贵的地毯和挂毯前来回走动,将自己可笑又可怜地从我们中间隔离出去。他永远穿着西服,打着领带,裤线熨得像两贴直立的刀片,垂着无所事事的双臂,一会儿摸摸某块挂毯的商标,一会儿再掀掀一块地毯的毯角,再者,会突然走近我和玛丽亚身旁的工作台,只打手示,让玛丽亚给他拿张纸或者计算器什么的。几次之后,我就看出了他在故作镇静下愈发暴露的不安。他怕什么?他怕我与玛丽亚的友情,还是怕我的敌意与抵触?我搅乱了他的生活吗?还是他心中某种岌岌可危的平衡?
艾沙在电视上作为明星客商发表讲话的那天晚上,我盯着他貌似坦然的脸庞,无端想到他处在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境遇里。这大概因为艾沙的脖子又粗又短的缘故,不仅如此,他束在领带里的脖子,每一次都让我想到玛丽亚天鹅般颀长的脖颈。
“玛丽亚,这次你一定得出来,我买到票了,弗拉门戈舞剧《莎乐美》,你来得真巧,每年这个季节,宁集艺术节上的歌舞表演特别多,许多都是世界顶级的!你快去给艾沙说,不管他说什么,这次我一定得把你拽出来!”买到舞剧票后,我在狂喜中给玛丽亚打了电话。
“啊,真好!我一定去,我马上就告诉艾沙!”
电话里,我听出玛丽亚的声音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纯真与明亮。
两天后的傍晚,我与玛丽亚坐在了宁集市大剧院舒适的沙发座椅上。我们到得很早。玛丽亚穿着黑色晚装,头发挽了一个蓬松的发髻,美若天仙。演出大厅气度非凡灯光辉煌,周围都是熟人,我不无炫耀地向他们介绍玛丽亚。不出所料,他们的眼睛都为玛丽亚发出五体投地的光芒!我开心极了,紧紧攥着玛丽亚的手,任由往昔岁月竟自涌入脑海,却不想又在莫名中,突然又倍感辛酸,我似乎看见了玛丽亚炫目的美之下的柔弱与无辜,看见了围绕在这美周围的疏冷、粗暴以及毁坏。不知不觉,泪水沁出我的眼角。这一切都被玛丽亚看见了。
“愿珍,你应该高兴,我们又在一起了。”
“玛丽亚,我不喜欢艾沙。看见他我就想起你的爸爸,你应该和一个像你爸爸一样的男人生活在一起。”
“他是爱我的。那几年,我出国学习,先是妈妈得病走了,后来是爸爸,他是给累坏的……最爱我的人都离开了我,剩下我一个,是他给了我温暖,他爱上了我,发誓要永远保护我,我也爱上了他,他和我一样贫穷,但我们用爱创造了奇迹。”
“玛丽亚,你还跳舞吗?”我愧怍地问。
“几乎不跳了。”玛丽亚眼望舞台,目光茫然。
“是因为舞毯丢了?”我手心里渗出汗水。
“不……不是,但舞毯丢了,确实没有比这让我更伤心的事了。舞毯是妈妈亲手织的,那些织毛毯的羊毛也是妈妈一根根捻成的,是三年四头羊身上的毛。那些羊都是爸爸养大的,每年秋天,他一个人要割那么多草,否则羊是过不了冬的。”
“嗯,为什么不跳了?”
“艾沙说,我们需要钱,我们不能再受穷了……艾沙说,他怕我跳舞,他说我跳起舞来,我就不再和他在一起了,我走了,去了一个他再也无法追赶的地方,他根本找不到我,我不会再爱他……他求我别跳,他一见我跳舞就吓得发抖,他浑身冒着冷汗,往墙角里缩,像是有谁掏他的心……他说,玛丽亚,不是别人掏我的心,是你……愿珍,你能理解吗,他说我在掏他的心……我不跳了,愿珍,我不忍心让艾沙难过……舞蹈再也不能让我快乐了……不过,愿珍,有时候,我的心里会痛,那是因为我想爸爸妈妈,这时,我会悄悄地跳,我跳的都是悲伤,这跟从前不一样了,从前,我是因为快乐才跳舞的……”
“玛丽亚,你爱他什么?一颗枯燥乏味的心?你这是在纵容他的自私,他用他所谓的爱把你给毁了,他怕失……”
话没说完,一旁有人捅了捅我的胳膊。我回头看过去,只见艾沙身着一身深色西装,体面尊贵,却绷着脸站在过道上,一只手不耐烦地猛挥两下,示意玛丽亚出来。玛丽亚看见艾沙,不知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惊讶得脸都红了,起身时眼睛里全是惶惶不安。
玛丽亚走向艾沙,人未站稳,艾沙便瞪着眼睛说了句什么,又指了指玛丽亚的手提包。
惊慌中的玛丽亚赶快打开手提包,拿起手机看了看,嘴里似乎在解释。
艾沙眉头紧皱,扫了我一眼,甩给我一个冷脸,然后极快地对着玛丽亚说了一通话,既像是指责,也像是下命令。我压住心中气恼,宁愿相信他确有什么紧急与重要的事情要找玛丽亚。玛丽亚的脸正好对着我。最初,她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简直像给艾沙吓破了胆。渐渐地,她看着艾沙的神色安稳了许多,等到艾沙把事情说完,玛丽亚的目光已经十分淡定了。她向艾沙摇了摇头,摊开手掌,一边镇静而恳切地对艾沙说话,一边指了指我,指了指舞台。
艾沙很不耐烦,玛丽亚用手指我的时候,他投向我的眼光已经勃然变色。
玛丽亚似乎很坚决,正当她准备回到座位上的一刻,艾沙出乎意料地拽住了她的手腕,不由分说,拉着她就往大厅出口处走去。玛丽亚身材瘦削,一把被艾沙拽得踉跄,几乎没有反抗之力。
事情突变,我再也坐不住,急忙跟了出去。
玛丽亚在出口处终于甩开了艾沙的手。我正好赶到。
“玛丽亚,出什么事了?你干什么?艾沙,你怎么能这么粗暴?”
我上前想把玛丽亚拉到我身后,艾沙挡开了我。
“你最好别管我们的事。”艾沙那两只黑色瞳仁在剧烈地颤动,几乎要跳出眼眶。
“你凭什么这么对玛丽亚?”
“凭我是她的丈夫!”
“你不配!你是个疯子!你是个自私鬼!”
我冲动地大吼了一声,引来旁人侧目,艾沙顾及到自己的体面,面如土色瞪着我。
我其实心中也震颤不已,我以为艾沙会出手打人,因为有一秒钟,他指着我的手指几乎触到了我的脑门。也许是把守出口的保安制止了事件的升级,他满不在乎朝我们喊了一嗓子:“站远点,站远点。”
怒不可遏的艾沙围着我和玛丽亚走了两圈,算是压下了火。
“玛丽亚,你决定,是跟她走,还是跟我走?那可是一笔大生意!”
玛丽亚看看我,默不做声,良久,低下头,开始无助地哭泣。哭声击痛了我的肺腑。我上前安慰她,她突然抱住我的肩,一边哭,一边在我耳边说:“愿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07
和她孤伶伶的身世一样,除了吞咽,玛丽亚是没有力量抗拒艾沙的。
后来,我知道了那天晚上事情发生的原委。那天下午,作为展销会的一名明星客商,艾沙突然接到宁集市府的邀请函,邀请函上明确写着请“艾沙夫妇”共进晚餐的字样。这是连日来艾沙不断攻关的结果,他确信这个邀请函意味着他的名贵地毯将完成一笔大额交易,因此,把玛丽亚从演出大厅叫回来就成了一件十万火急的事。艾沙十分清楚,玛丽亚的光艳照人,会让他成为明星中的明星。
我当然对那天晚上玛丽亚向艾沙、向生活表现出的退让感到怅惘,但我又怎么能责怪玛丽亚呢。非但不会,我反而更加挂念着玛丽亚了。自然,这挂念里,含着我对玛丽亚的痛惜,以及对我自身的怨尤。
玛丽亚离开宁集的前一个晚上,我们俩躺在我开办的舞校练功房地板上,几乎彻夜未眠。
“玛丽亚,你到底爱他什么?”
“一种禁锢又恒久的爱,永不放手,哪怕我像瓷器一样被打碎了,他也会一块一块收拢我,把我放进他的生命里。”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爱?难道你会喜欢这种禁锢?”
“每一种爱都有一种致命的欠缺。愿珍,我害怕,从小我就害怕,除了爸爸妈妈,除了舞蹈,我害怕所有的一切。我需要这种禁锢,这禁锢是一种依赖,扶着我,让我感到安心。”
“可是,你不是说了,舞蹈可以让你不害怕?”
“但总是要停下来的,不跳舞的时候,我怎么办?”
“你总担心自己怎么办吗?”
“是,没有艾沙,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收容了我的一切软弱、自卑和害怕,他抚摸它们,就像抚摸我。现在,它们都长成巨人了,长在我的身体里,完全超过了我。”
“玛丽亚,你该看看心理医生,或者更应该让艾沙去看医生,他如果真爱你,是该帮你克服这些东西的。这不是爱,这只是一种阴暗的占有。他知道跳起舞来的你会变得强大,所以他不让你跳,真正害怕的是他,他怕你强大,怕你不在他的控制之内……你看,那天晚上,他那么可怕!就是因为对你失去了控制,气急败坏,粗暴,蛮横,不可思议!我简直无法想象你能跟他生活这么多年!他动手打过你没有?”
“……愿珍,他并不全是你想象的那样,有时候,他很温柔,也很脆弱……那天晚上,宴席散后,他心里很难过。你的话重了,他从没那么痛苦过,他哭了,跪在我面前,求我原谅他……他说这一生他最大的恐惧就是失去我;他说他常被噩梦缠绕,梦里我总是在跳舞,跳着跳着我就不见了……愿珍,艾沙抚摸我的时候,总是十分温柔,这让我常常想起爸爸的声音和眼睛……”
在机场与玛丽亚道别的时候,艾沙依旧冷眼旁观,依旧端着一副傲慢的架子。我虽依然厌烦他的种种作态,心里却也有了一份对他的怜悯:这副看似健壮强大的身骨之内,装着多少令人唏嘘的卑微与难堪呢!在他眼里,我意味着一股要把玛丽亚推回舞蹈之内的力量,而这正是他所惧怕的,他找不到别的出路,只能对我满怀敌意。
分别前,我与玛丽亚都忍不住泣涕如雨,我们之间的情义已非简单的伤离别,我们都知道彼此永存于对方的生命之中,彼此都为对方的生命设置了通往未来的径途。
然而,一场饱含着爱的泪水并未释放我心中的积郁,我几次想告诉玛丽亚一个真相,却每每话到嘴边,又说不出一个字。
我是否真如我所以为地那样爱着玛丽亚?我是否也像艾沙,在爱的名目之下,背离了爱的本义?玛丽亚澄澈如湖水的眼睛,能融化这个真相背后的不堪吗?
从机场出来,我隔着机场铁丝栅栏出神呆望,那些一飞冲天的巨大机身,沉如时光,似乎每一架都装载着一个我封藏了二十年的秘密。我希望它们把这个秘密带向世界各地,让人们知道这个真相,让人们愤怒、指责或者叹息,无论哪一种,都会让我如释重负。
但这秘密唯独不敢面对玛丽亚。
好在玛丽亚走了,时空的距离多少给了我一些勇气,而我也需要敞开心扉,一吐为快:
二十年前,毕业前的一个晚上,我做了一件在我心中蠢动已久的一件事。玛丽亚的舞毯是我拿走的。我把它抱到校园外的一片荒野上,用火柴点着了一个角。舞毯燃烧了起来,每一簇小火苗都像玛丽亚的舞姿。我的心跳在墨黑的荒野上空回响,每弹起一个节奏,火苗就跟着升起一个高度,摆动出一个角度。那一瞬间,我突然领悟了玛丽亚为什么能像女神一样跳舞。都是因为心跳啊!心跳就是生命!我沉醉地望着火苗的舞动,像是看见自己如同火苗一样舞动。还是羊毛燃烧后的刺鼻气息惊醒了我,我突然泪流满面,突然发疯地去踩踏火苗,突然发疯地捧起脚下的沙土,一把把洒向舞毯。火完全灭掉之后,舞毯已经烧掉了一小半……现在,这块只剩下三个角的舞毯就锁在我家的阁楼上,偶尔,我会打开箱子,摸摸那些焦黑的边缘,再闻闻舞毯上愈发浓重的樟脑味。每一次,我都会想起那个黄昏与夜晚,每一次我都会看见玛丽亚的爸爸和妈妈,当然,还有着了魔的玛丽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