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驿丞说:
其实,杀掉文良老爷的人就是我。
文良老爷早在来驿馆之前,我就接到密函,被告知文良老爷身上揣着一封老妖婆给盛京几位旗主的密信,着我务必截获。
杀文良老爷和他那几个蠢货着实费了点气力,幸好有绿林朋友相帮才办妥。饶是这么着,还是把脚脖子崴了。平日我是不坐轿的,嫌憋闷,再说我又不是个娘们儿家,怕谁瞧?张目、李耳他们没少笑话我,笑话我失了官体,孔圣人言道:“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穿身官衣,满大街步辇,成何体统?这一回,想不坐轿都不成了。我将搜出的密信送与上峰,也算交差了。上峰说:“密信里都是些谴责光绪的话,骂他成天价跟洋人学说洋话,还光摆弄钢琴,政务反倒荒疏了;老妖婆怎么劝,皇上也不上心。看来,老妖婆惦记罢黜光绪取而代之不是一天半天了,这封信就是她提前打下的伏笔。”
对此,我一点也不惊讶,老妖婆的皮里阳春,其毒在骨,我早就有领教。尽管她动不动就抹眼泪,装得像观音菩萨一样。
宫女给她梳头梳掉一根头发,便轻则掌嘴,重则打板子。后来就叫李莲英梳了,梳掉了头发,李莲英都揣袖口里,不让老妖婆发现,老妖婆便夸他梳得精心。
杀文良老爷那天,我不经意间衣襟上溅了血,被景儿瞅见了。她问起来就没完,我编来编去,跟她解说了一个更次,才算圆过去。我又嘱咐景儿别告诉了祝氏,不然,又是一通审。
祝氏颜色如花,命却如叶,为人最是心眼儿窄。大小事情若要她知道,必是一刻欢喜,一刻烦愁,不弄个七上八下没个了局。
我对她说过:“你要对我不放心,就备下个戒尺,有错尽管打,打错了也不怪你。”
祝氏说:“打你,我还嫌累得慌呢。”
我笑道:“怕是舍不得吧?”
祝氏就说:“你就别在我跟前装相了,我知道你做过好多不能叫人知道的事儿,传出去就要掉脑袋。”我竟无言以对,心里跳个不住,不知什么把柄落在她的手上,便问:“你说我做过什么犯歹的事儿?”
祝氏道:“我懒得说它。”
高兴时,祝氏就说:“依我看,你真不像个驿丞。”我急忙忙地问:“不像驿丞,又像个什么?”祝氏深谙世事地说:“倒像个皇上。别当我不知道,黄河闹水淹死了人,你就愁得吃不下饭;直隶干旱,你也偷着跑去三跪九拜祷告求雨,似全天下的事都装在你肚子里呢。”我惊讶祝氏真是个心细的,长此以往,早晚会将我识透,就赶紧遮掩:“娘子这么说我,殊为负罪不浅。其实我满心的都想着如何让你与我相好,方遂我愿,别的,全不去想它。”跟手我便假献殷勤,趁她不备去捏她的脚;祝氏闪身躲了,取出酒来大杯斟满,双手递给我:“请驿丞满饮此杯。”我不解其意,就问道:“可是合欢酒?若是合欢酒我便一口饮下!”祝氏说:“饮了,便告诉给你。”我只得勉强喝干了,说道:“酒已领命,愿闻其详。”祝氏嘻嘻一笑:“喝些酒,就能睡个好觉了,免得你净胡思乱想。”遂飘然而去。闹我个哭笑不得,好聪明的一个人,竟由她耍了。
转过天来,到驿馆,远远就见亲兵、轿班和太监站了一街筒子,我不由得惊了一惊,进不是,退也不是。问了签押房才知道,原来是宫里的宫女太监到天津洋行给老妖婆置办开司米布料,渴了,在驿馆打个尖儿。仅仅是些宫女太监出行,就这么大的派头,皇宫内院的傲气便可见一斑。闹清楚根底,我好歹是放下心来。
少不了上下照应,顺便跟个太监打听打听,老佛爷要采买,为何放着那么多大臣不使,还亲自操办?太监说老佛爷对布料的花色、薄厚和手感都有要求,大臣们办这个差未必称老佛爷的心,所以才派这些个身边的人出来。我知道太监最是贪,便奉上些雪花银打点打点,也好多叙些闲话。我问他:“听说宫里都使上不用洋油的灯了,点起来亮如白昼?”太监说:“那叫电气灯,宫里没用上,还是使蜡,倒是园子里都安上了。点上,比白昼还亮几分,天台仙境一般。”我咂咂嘴道:“多咱我们驿站要是点上电气灯,那就是天大的造化了。”太监撇撇嘴:“美得你,你们驿站留不留还两说着呢,你还惦记着电气灯!”我心说倒霉,又问他:“这话怎么说?”太监说:“驿站都要裁撤了,往后报信有邮局,出行有火车,驿站还有个屁用!”我问:“裁撤驿站不是康梁乱党主张的吗?”太监翻翻眼皮:“康梁能维新,老佛爷就不能维新了!”说到半腰,他八成是觉得话多了,住了嘴,再问什么也不吱声了。我须用什么良方拖住他,套出他些话来,就说:“公公是不是看一看我们这的通州塔,各位大人来了,都要看的,吟首诗伍的。”太监说:“颐和园里还缺塔吗?公务在身,不看也罢。”我赶紧说:“极是极是,不看也罢。这通州塔最稀罕的是挂满了金铃铛,风一吹,叮当脆响。闹老毛子时,他们将铃铛尽已摘去,偷到他们国去了。”太监道:“老毛子能有什么见识,到宫里,看什么都新鲜。老佛爷高兴了就随便赏他们一些,美得他们屁颠屁颠的,老佛爷就说看他们可怜见的。”这时候,宫女太监也都歇过腿,即时起身出门,分别而去。王品过来说:“你与那阉货有什么话可叙,个个口吐大言,令人厌烦。”我说:“宫里的人,哪怕是个给老佛爷养蚕抱狗的,到地方上,也比二品大员有势力。”王品皱着眉说:“我见他们就想吐,怎比驿丞这般胸藏韬略,腹贮兵机。”
我知王品话里话外暗含讥讽,只是懒得跟他计较,我何尝又不恶心那班阉人?他们去了鸡巴,不光灭了人欲,也将人性毁掉了。听说,宫里的太监顶忌讳的就是乌鸦了,因为他们的别号也叫乌鸦。于是,他们就总拿乌鸦撒气,捉到,便在乌鸦腿上系上炮仗;点燃了,把它放飞。半空中轰然一声响,那乌鸦便被炸个血肉横飞,太监看了就拍手大笑。
又一日,来了一拨俄国老毛子,在驿馆歇上半天,更衣喝茶,一口气竟喝去了我十几壶好毛尖。张目累惨了,跑来发牢骚:“老辈子,洋人过往都是年年进贡,岁岁来朝,给皇上进上些稀罕物件;现在倒好,都是来伸手要账的,所属官员还都不敢怠慢。”我安抚他道:“好在办公银两,报部开销,我们无非花些个辛苦。”这伙老毛子当中有位女客,居然身上穿旗装,脚下着花盆底,腰里也挂着槟榔荷包。她还过来问我看上去可像个格格,我嘴上说像,心里却说:简直像他娘的大白鹅。王品看着来气:“她穿得不伦不类,真糟蹋我大清,也不怕污了人眼。”我言道:“西佛爷推行新政,兴许还待见洋人的这副扮相呢。”张目也附和我:“弄不好,她这身行头还就是西佛爷赏给哪位俄国女老毛子的呢。”王品见我俩都奚落他,唯恐独力难支,斗不过我们,就咽了口唾沫,未再言三语四;我跟张目不禁窃笑不已。黄昏时分,才将老毛子们打发了。衙门怕出事,查察保护,恭送进京,馆驿方得片刻安宁。张目端出一壶茶来,请众人品。我饮了一口,清香之极,问他:“我怎觉得这壶茶比刚头给老毛子喝的那壶味道大为不同,快快据情陈述。”张目说:“这是才派下的新茶,给老毛子喝?他们也配!”王品也问:“那他们喝的是什么茶?”张目开言道:“俱是三年前的陈茶,都快霉了,反正他们也喝不出好歹来。”一听他这话,我们拍着腿大呼过瘾,各自又都多喝了两盅。
正谈笑间,忽有差人来报,说卧虎桥头摆了个站笼,有个罪人被判站死,许多人都围着瞧稀罕呢。我知道站笼不是个滋味,怕是仅次于凌迟、炮烙。戳在笼子里,不吃不喝,不睡不眠,一打盹儿就有兵丁拿蘸了盐水辣椒面的鞭子抽。什么时候熬不过了,一头栽下去死了,什么时候才算了结。我问差人:“犯人是何罪过?”差人说:“不知道。”我说:“你真个糊涂,怎不打问清楚!走,瞅瞅去。”张目跟王品也要跟着,我说:“你俩看家,万一再来几个德国人呢,还得你们伺候着。”他俩说:“我俩就把他们都支到衙门里去。”
我跟差人赶到卧虎桥,才知道人犯是个二十几岁的穷秀才,替乡邻打田产官司,县衙收了贿银,有意偏袒对方。穷秀才气不忿儿,就担了一筲粪浆,将县衙里里外外粉刷了一遍,弄得臭气熏天,几乎将整个直隶的苍蝇都招来了,围着县衙嗡嗡地飞。听了缘由的人,没有不笑的,觉得这个穷秀才倒是个有才的,亏他想得出。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围观的人竟没人拿砖头瓦块砸他,或啐他。差人对我说:“驿丞跟县太爷求个情吧,罚他些银子就散了。”我说:“你休管闲事,快回吧,我找找人说说。”差人走后,我没去衙门,而是奔阎公祠后身的一个小院落。我有两个绿林朋友隐居在此,一个叫牛三,一个叫马六,二人都是亡命徒,又都讲义气,与我更是八拜之交。我敲门报过名姓,两个莽汉迎将出来,一个劲儿说“有失远迎”,我也抱拳道“多有打扰”。宾主坐下,叙些近况,我就把来意说了,请二位贤弟从中帮忙。他二人直说:“大哥吩咐,哪敢不竭力。”还说定,事成之后,我将排宴款待。辞别了他俩,我又回到了驿馆,跟张目他们几个说笑打闹,又喝了几杯老酒;拖到老晚,也没回家,干脆就跟他们打了一宿的牌——就在这天夜里,发生了一件很轰动的事情。
半夜三更,火起为号,一伙强人劫了穷秀才,还杀了两个把守的兵丁。然后,一声唿哨,闪电一般向西而去,前后不到一袋烟的工夫。谁都不知道这伙人的来头,县太爷带兵丁衙役百余人赶了一程,见强人早已没了踪影,只好收兵回衙,行文上禀,并悬赏花红,捉拿穷秀才及其余党,东门口、西门口都贴了告示。差人将告示抄下来,拿给我看,我只一笑置之。一时间,通州城都传昨夜神兵天降,给昏官们一点颜色看看。县太爷吓尿了,一病不起,药铺老板可以作证,差役就是从他那里抓的药。张目问我:“驿丞可知这是何人做的手脚?”我说:“怕是穷秀才亲朋至好通了绿林好汉,劫监行事。”他们也觉得不像大队人马所为,不过是少许贼人,不然,不至于连一声号炮都没听见。半月有余,我在驿馆宰猪杀羊,拜谢牛三、马六。他二人一再说:“彼此胜于同胞,何用言谢。”我给他们些银两,托他们二人将穷秀才安置了,并嘱咐他们这些日子人不离甲、马不离鞍,多加防范,还叫他们不可将我的名姓说给穷秀才,声扬出去不利于我;他二人俱都应承。当晚,我与他二人一醉方休,趴在台阶上睡了一夜。王品转天问我:“这二位是何方神圣?”我说:“是老乡,也是未出五服的亲戚。”王品说:“我见他们一脸凶相。”我顺嘴说:“一对粗人,一个是宰牛的,一个是放马的。”王品虽然半信半疑,却也无话可说。一日,我闲来无事可做,上街溜达,从县衙门口经过,见里里外外都清扫干净,心说:那些苍蝇怕是都已返回原籍,不再在这集合了。哪想到,我想错了。没多久,就传说在里河滚水坝一亩三分地上,苍蝇铺天盖地,敢情它们又都搬到那去了。张目去看了一回,回来对我们说,那里的苍蝇个头比蝗虫都大,飞起来带着风,隔着几里地就听见山呼海啸般的嗡嗡声。大伙儿都疑心,地下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又都不敢随便动,只好找些个风水先生给瞧瞧,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直闹得人心惶惶,说什么的都有。最后惊动了官府,派了不少人前去勘察,勘察的人都要拿面罩罩住脸,不然苍蝇能把你给吃了。
结果,掘出一堆尸体来,起码够几百口子,仵作挨个查验了一下,老的六七十岁的有,小的刚出满月的也有。还是记性好的想起来,前两年老毛子打义和拳的时候,曾拿这里当屠场,流的血把河水染得通红,不少鱼都被鲜血呛死了,翻着白,浮在水面上,却没有一个人敢打捞上来吃。事后,有人叫家属把尸体领走,掩埋了。这些大概都是无名尸,或者干脆就是一家子都给毙了,没人来掩埋他们。通州城里的买卖家筹了一笔款子,置办了装裹和棺木,把这些冤死鬼殓人。有亲眼得见的人说,杀人最狠的是法国人、德国人和日本人,抢劫最凶的是英国人、奥国人、意国人,糟蹋女人最多的是俄国人和美国人。我让李耳给我找来一张世界地图,我在图上找着法国、德国和日本。那几天,我一直琢磨着,招呼百来口子志同道合的兄弟,组成个暗杀团,潜入那些祸害过我们的混蛋国家,他们杀了我们一个,我们就杀他们仨。既然大清是窝囊废当家,复仇他们都不敢,我们就自己动手。这个想头闷在心里,折磨得我寝食难安,一连几日也起身不得,这么下去怕是要一病不起。有一天,我实在憋不住了,就对三娘试探着说了,没想到三娘当下就说:“要有这等事,算我一个,早该教训教训老毛子了。”再跟另外几位一摊牌,没一个不赞成的,驿馆上下如此心齐,实属首例。几个人坐下来一商量,方知这桩事办起来棘手得很,此一去,路途遥远,舟车劳顿,没个三五年怕是难以抵达。李耳说洋衙役都有洋枪,不等你近前,半里地以外就能将你撂倒了,真想报复,非得学会使洋枪不结。洋枪咱见是见过,头年一个王爷手里有一把来着,他当玩意儿玩,上面镶满了宝石玛瑙。一把洋枪的价钱,买三进的院子搭上满堂的家具都绰绰有余,哪个买得起?越想越气,嘴上起了好多的燎泡。李耳一个劲儿安慰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从长计议吧。”我也只好冲他点头。往后我一见洋人,眼珠子就发蓝,恨不得把他们鸡巴揪下来,喂狗。
清明那天,照惯例,我要带景儿给她爹上坟拜扫,祭物无须我来操心,均有祝氏一一备好。祝氏扶景儿祭奠完毕,闪到一边去。我跪在坟前,对着碑石问道:“兄长自从保定府别后,一向光景如何?”言罢,就泪如雨下。景儿她爹性近豪爽,最喜抱打不平,多年行走江湖,一则寻访贤良,二则查察奸佞。后来知道保定知府诬告捏陷忠良,一气之下将知府杀了。结果让官兵拿了,枷号一月示众,方被杖死。我们几个至交将他尸身领回,葬埋其家乡。他妻子在坟前大哭一场,撞碑而亡,只留下景儿一根独苗无傍无靠,我便携她回家抚养。我原想将景儿当亲生骨肉,培育她文能安邦,武可定国,不把实情告诉给她;可是一日五更,我梦到景儿她爹嘱咐我不要叫景儿忘了他。我不好违命,只得将景儿的家事统统告与景儿,不再让她唤我爹爹;景儿不干,坚持要叫。祝氏见我如此伤感,过来携起我的手说:“别哭了,看吓着景儿。”我又烧了些纸钱,出了坟地,一路返回。过潞河书院门口,一带松荫,景儿要进去耍,祝氏也帮她说情。我不让:“回去查查历书,挑一个吉利日子再去。”祝氏笑话道:“你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总自称村野匹夫,怎偏偏信这些个?”我说:“要是我的事,自是无所顾忌,但景儿是我的心肝宝贝,出个一差二错,你让我活是不活?”祝氏哼了一声:“就知道你偏心眼儿。”我又忙着哄她:“你自然也是我的至爱,一日都离不开。”祝氏道:“骗人。”我赶紧又是一番笙管笛箫一般的甜言蜜语,才劝得她露出笑模样来。我俩又合伙用些言语宽慰景儿,还买了面人儿玩意儿,景儿到底是个听话听说的丫头,禁不起人家的三两句软和话儿,也就不再勉强,我方放下心来。
这天,张目慌里慌张地跑来告诉我,驿馆里这两天闹鬼。天交二鼓,后院就有人影摇曳,阴森可怕,借微弱的月光看,像是个女人。我问他:“不会是三娘吧?”张目说:“不会,她见了也疑惑。”我说:“她一个,你们是俩,还怕斗不过她吗?”张目说:“三娘害怕。”我说:“你呢?”张目嘿嘿一笑:“我也有些怕。”
青天白日,我带着张目、三娘他们几个到后院勘察一番,闹鬼的地方就在假山附近。张目要请阴阳先生驱鬼,我没答应,真传出去,驿馆的名声就受损了,谁还敢再来下榻?我们备下刀枪,各自辖管一个出口,又叫差役多点几盏玻璃风灯,并约定谁先见到鬼,不要喊叫,轻声咳嗽一声即可,通知众人包将上去。夜里,大家喝了几口烧酒壮壮胆,大睁着眼睛留神观瞧。将及三更,一阵寒风吹过,果然见一个头戴角巾的人形,飘然而至。我突然跳将出来,大喝一声:“何方妖精,来此兴风作浪?”那鬼倏然立住。我拔刀照她脑袋就是一家伙,她也挺剑相迎,一来一往便搭上了手,战了几个回合。张目他们听见动静,也都聚拢过来,那鬼显见是怕寡不敌众,趁她打愣的时候,我叫三娘摘去她的面罩,看她究竟是谁。那鬼倒麻利,掉头就走,我跨前一步,刀刃挑在她的膀头子上,可惜力道不够。我们紧追不舍,面前突然出现一堵高墙,那鬼迟疑一下,拉住藤萝翻墙而去。我们再找,已不见了踪影。转过天来,少不了焚香点烛,驿馆一时翻了天,简直慌乱得不成样子。我劝各位:“人生在世,遇见一两个鬼,本来是免不了的。”王品到底嘴巴好使,他接茬说:“即便是鬼,也比那些个设骗局、赌局、拐局的宵小之辈及贪官墨吏要良善许多。”我言道:“还是王老弟明理,心里没鬼,便不怕鬼。”说是这么说,心里却还是嘀咕,驿馆中人心里没鬼的有几人?只是不晓得这个女鬼究竟是蛇虫鼠蚁变的,还是豺狼虎豹成精。到天阴月黑,我们又聚众等那鬼出现,灯笼火把将馆驿后院照得白昼一般亮,却白白侯了一宿。那鬼竟没再来,把我们爷们儿诳了。
到家,也未提起闹鬼的事,怕惊了景儿。进屋,发现桌上摆着一封信,见字便知是我上峰寄出的。我的上峰是个江南名士,与我家是世交,有父一辈的交情。前几年,他下了南洋,成立了革命党,要推翻满人的统治,施行共和,跟老广孙文相呼应。他屡次找我谈,我终于被他说动了,也豁腾起革命来,起了誓,从此就潜伏到这个驿馆来,一待就是多年。
按规矩,我时时要给上峰通通消息,上峰隔三差五也将指令发我。只是上峰太迷诗词歌赋了,常常写些四六八句的韵文给我猜谜,这是我最不惯的。比如通知我谁谁狗官去了什么地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不明说,非要“芳洲拾翠暮忘归”;再比如他告诉我某某大员又高升了,任了新差使,他也不正经言语一声,偏偏“风浩荡,欲飞举”,害我一猜便是半宿。这一封信的大意是孙文已经回国,不久将与之见面晤谈,结成一体,跟朝廷作对。这时候,景儿过来跟我搅局,说她同祝姨一起去了娘娘庙会,看了会子洋片,吃了一支糖葫芦,还直闹脚疼。原来她也是裹了脚的,让我给忘了。毕竟不是天足,走的路稍为多些,就倦了。我叫她烫烫脚,说着就去给她烧水,她嫌羞,便自个儿去了。都说自古佳人有一分颜色,便受一分折磨;赋了一段才情,便增一分孽障。这个我不管它,我偏要我的乖女儿,会音律,通歌赋,又天娇颜倩;大些,再嫁一个好人家,红颜得主,也算我不枉做一回她的爹,尽了道义。突然景儿在里间屋冲我嚷:“水烧开了,您沏茶不?”我说:“我来我来,小心烫了你。”就忙忙地奔里间屋去,祝氏不在,真是多有不便。
我想妥了,革命党一旦东征西讨得了天下,四海升平、八方安靖之时,我便告老还乡,娶了祝氏,加倍宠爱她些,趁着不太老,生上几个聪明仁智的孩儿。打春暖花开,祝氏越发粉团一样,看着馋人,只要与她调笑,她总再三阻拦。若强她,她则沉着脸起身便走,说身子困倦,先要去睡了,拿她一点办法没有,因此我俩就只能这样脸对脸地蹉跎时日。我盼着革命成事的心气,较他人更盛三分。到那时,我终日大门不出,抱抱孩子,种种牡丹。闲了,喝两盅,条凳上一躺,鼾鼾地睡去,捎带脚再做个子孙满堂的梦,岂不不胜奇喜?正美着,突然有人拍我一掌:“作甚怪来,自己只顾傻笑?”蓦回首,见是祝氏。我笑道:“我正做梦娶媳妇呢,娶的媳妇恰恰是你。”祝氏埋头自叹道:“咱一个残花败柳,怎配得上堂堂的驿丞。”出言的味道听着不对,我知道又捅了她的肺管子,不敢说了。
无奈我杀人太多,罪孽深重,不可不防,便特意在景儿门楣上挂上一盏灯笼,叮咛祝氏万勿熄了它,避避邪总是好的。待我到了驿馆,见前后院俱设了长明灯,浓浓一院春色,好不亮堂。我对王品说:“驿馆怎装扮得跟青楼一个样,敢是哪个到破瓜之期的小女待等谁人梳拢?”王品也凑趣地道了一个万福,捏着嗓子学那大茶壶声调:“就等您老了,今儿个怎得工夫在此闲游?”虽是都嘻嘻哈哈,实则个个人心惶惶,不知那个女鬼是冲着谁来的。私下里或在家设堂或到庙里去超度孤魂,又戒了几天的荤腥。果然管用,数日里馆驿上下安息了许多,悄然无声;好在那个女鬼还算仁义,从此再也没来现身,各自都放心不少。复又谈笑畅饮,也重又关心起后花园的花花草草,评评夭桃如何艳,红杏如何浓,牡丹则如何富贵,一如寻常。我想,人真是没个记性……
只有李耳总是一脸斯文气象,邀他坐席也勉强得很,酒更饮不下,强不过时仅沾沾唇做个样子而已,似有万千心事。问与他最投契的王品是何缘故,王品也答不上,只说:“要知其中奥妙,除非问他自己。”我越发地留意起王品来,忧也没用,疑也徒然,不若我盯他一盯,解开谜团。一日,见李耳出了驿馆,一步懒一步,迈不开腿的样子,我百米之外尾随着他,瞬间也曾转过一个念头:李耳跟我也算交情不错,盯他的梢妥是不妥?继而又想:光绪还是老妖婆的亲外甥儿呢,说将他罢了还不就罢了?况且我也未必是害他,若能度他自当度他一度,不至于走邪道。街上人流如织,偏一个卖豆腐的拦住了我。他本来与我就相熟,不免要扯上两句闲话;待敷衍过他,李耳早已不知去向。这个李耳倒还真有些道行,居然能把我甩掉。我心下仿佛受了一场天大的屈辱,百般气苦,愤愤地起誓道:我非要摸清他的来路,让他晓得我老林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