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的一粒香饵,惊破多少人的一夜好梦,京城里这一夜又能有多少人安枕无忧?
赵恪一身寝衣,踏着丝履立在寝宫门边,月光沁白了他的脸庞,他便不食烟火般直白的表达着喜怒。
得喜立在一旁,心里有些着急,却不敢轻易打扰,黯然之余,又听见远远的传来了“笃、笃、笃”的声音。
太皇太后拄着龙头杖,由俞嫲嫲搀着从寝宫深处走来:“六郎,你怪祖奶奶么?”
赵恪鲜有的没有回身,也没有答话。
太皇太后见状便知这孙儿真是在怪她——作为宫廷深处最荣耀的女人,时光堆砌之后,她成了宫中最苍老的记忆之柱。她确实老了,她反复的记得她与仁皇帝初见的样子,却记不住仁皇帝离开了多少年头;她反复记得六郎唯一一次不搭理她,是极小的时候曲贵妃弃世时她要把他抱走……
太皇太后轻轻挣开了俞嫲嫲的手,颤巍巍的走到赵恪身后,抖着声音道:“记得头一回你不搭理祖奶奶,还只是五岁上下,祖奶奶当时纳闷啊!小小的年纪,哪来那么大的气性……足足一个月没张口跟祖奶奶说一句话!”
赵恪仍未说话,太皇太后便攀着赵恪的背,径自道:“祖奶奶为你选了这皇后,等古老上了折子,你便下诏吧!”
赵恪闻言忽的紧握拳头,声音冷似霜雪:“皇祖母!那是皇后!是六宫之首、母仪天下的皇后!”
太皇太后似有所料,兀得沉了声音:“所以呢?”
“所以?”赵恪抑制不住的愤怒:“孙儿把文采之迎进宫来,就等于把文重光的势力迎进宫来!皇祖母,古光他为洛阳权贵的这番筹谋,您就看不出来?”
太皇太后看着赵恪发怒,看的平静,末了道:“六郎道古老为洛阳权贵筹谋,确实不错,可六郎怎么不想想,他也是为你的江山筹谋!”
赵恪听了更是火上浇油,只推开挡在面前的宫门,指着远处的夜色四合道:“他为朕的江山筹谋?对朕阳奉阴违、对敌靖绥妥协、对民横征暴敛?这就是他的筹谋?好、好!究竟这江山姓赵还是姓古、姓文?!”
太皇太后听的频频点头,又禁不住老泪横流,俞嫲嫲赶紧上前扶着:“陛下!太皇太后何尝不知道您委屈!”
太皇太后一挥手止住俞嫲嫲,又是沉声:“六郎不信古老为你筹谋,那放眼朝堂,哪个又是真正为你筹谋的人?文重光?还是李玉华?六郎啊!文采之是谁?你要把她的外族尽数拱手让人么?!若是明日李存戟娶去了文采之,那将来他们的孩儿占了江南、西北、洛阳的世家血统,你这皇帝坐得住?你这江山还姓赵?!就是哪个寻常小子娶了文采之,他洞房后的第二日就能飞黄腾达,敢对你赵恪横挑鼻子竖挑眼!”
赵恪哽住,满脸的悲愤朝天月,拳头紧握,指节发白。
“她文采之就是蠢顿如猪、丑若无盐,你也得立她做皇后!难道你以为朝堂中有了邓焕、任予行、孙继云,你就能和天下权贵叫板了么!”太皇太后声音沉郁,字字句句却都是良药苦口、忠言逆耳。
赵恪握着拳,咬着牙,需要用尽他近二十年来的忍耐储备才勉强把那怒气压在嘴边。
太皇太后见状摇摇头,接着又道:“当初你父皇就是轻视……哎!六儿,皇祖母大半截的身子都埋进土里了,祖母撑着一口气,就是不放心你,你自个在这宫里,谁来心疼你?”
赵恪闭了眼,声音却缓了冷意,带着悲凉:“文采之固然秀外惠中,然而皇祖母指望她知暖知热,只怕缘木求鱼。”
“天下的女人都是你的,你若中意谁,谁也不能拦着。本想给你选个可靠人,可冷眼看了这么些年,朝里不稳,祖奶奶轻易也不敢给你做主。哎,到底老了,还能陪着你几年……”,太皇太后趋步向前,将龙头杖交给俞嫲嫲,自己颤巍巍的依着赵恪,却又伸出手来捧着赵恪的拳头:“祖奶奶不放心,只能一再叮嘱你,六郎,你要记住,你握紧了拳头,那江山就捏成了沙子,从你的指缝一点点漏走。你要松开了手,乾坤万舆,你才是掌舵人!皇祖母要你把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的张开!”
赵恪抿着嘴,看着老态龙钟的皇祖母,终是在皇祖母的掌心中松开了自己的手……
太皇太后点头,一旁的俞嫲嫲不敢言语,却早已经泪流满面……
文采之泪阑珊,跟着父兄回到家里,才进大堂,顾不得仆人丫头,立即拉着文重光的手跪下道:“爹爹!太皇太后是何用意?女儿今日就成众矢之的了!”
文采瀛见状连忙无关人等全部撤出。
文重光看着女儿眼角带泪,心里说不出的矛盾,虽然有所意料,但万不料太皇太后这样直接,甚至来不及婉转一下、推辞一下,眼下这样子,可能女儿也不十分乐意……
文重光不说话,只先把采之挽起来。旁边文采瀛只得安慰妹妹:“妹妹,你先别着急,太皇太后虽有了姿态,到底还没有定论。只是……”,文采瀛看了文重光一眼:“妹妹,你说实话,你心里可是有些想法?今夜祭月后,我怎么找不到你?”
采之听闻哥哥提及祭月之后,又想起在怜月亭里受辱,也觉得难堪气愤,转瞬又想到自己前途未卜,更是满腹心酸,哀切挣鸣:“哥哥……”,说着眼泪一串串的掉。
文采瀛吓了一跳,也觉得心疼,连忙扶着妹妹的肩膀轻声哄到:“这到底怎么了?还不至于嘛!谁欺负咱家的宝贝妹妹?”
采之扁了嘴,躲在哥哥的怀里很是流了一番眼泪,心里却总在盘算着:不若就剖明心迹?不然,还有机会么?文采之咬咬牙,拿了帕子擦干眼泪,挣开文采瀛的手,规规矩矩跪下:“爹爹,哥哥,采之今日便做一个不知廉耻的不孝女儿,求父兄垂怜,听听采之的话。”
文重光不忍,又想上前扶着。文采之却执意跪着说:“爹爹,女儿生在这家,荣耀已极,再无所求,也总能明白身为女儿家,不过是在家为父兄,出嫁随夫君。女儿从未敢忤逆爹爹哥哥的意思。可女儿非要入宫么?女儿……”文采之咬着牙,果断道:“女儿……中意塑方侯世子李存戟!”语毕,脸红透,眼光却灼灼。
文重光、文采瀛倒吸一口冷气,对望一眼,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文采之仰着脸,看着父兄,轻柔的声音裹着精明与力道:“女儿想过,女儿的身份必不能随心所欲,但爹爹,一进宫门深如海,女儿非得在陛下的后宫中争的一席之地么?世子人才品德俱佳,尤其……世子家世了得,若……采之必能消除爹爹哥哥的心腹忧虑!”
文采之说完一番话,早已经娇喘微微,满脊香汗,只低着头,宛如做错事的孩子。文重光心中喜悲莫名,悲的是位高如己却未必能事事如意,喜的是一双儿女,采瀛自不必说,连采之这样的女儿之身都能有这样的果敢!深叹一口气,俯下身来揽着采之:“好孩子,你如此懂事,叫爹爹说什么好?你不要着急,容爹爹与你哥哥再筹谋着。”说着给文采瀛打了个眼色。
文采瀛便上前打圆场:“难得妹妹动了心思,可别着急,就是陛下来讨,还得顾及着爹爹爱女情切呢。何况咱们文家何尝当真稀罕出一个皇后?今日费了这样的心力,妹妹还是先歇着。”,说着一叠声的喊着乔翘,又要亲自送采之回房中。
文采之听了这话心中略定,只喘了一口气,又有点脸红,便由着哥哥丫头把自己扶走。
等安抚了文采之,文采瀛才回到书房,文重光已安坐多时:“万料不到你妹妹这样的心思,往日只知她聪慧,触类旁通。”
文采瀛默然,最后轻笑:“这傻妹妹!”
文重光摇摇头:“采之倒不傻,只是她听你我谈话也是听得一知半解,到底是女儿家的心事。”
“妹妹这番心思到底也并非不可行,若李家也有这样的心思,未必不是好事。”文采瀛眸光凝聚,阴鸷之气越重。
文重光摇头:“今上可不是一般人,岂能看着天下三大世家连成一片?”,说罢又叹气:“太皇太后虽年迈,却不昏悖,她还是一门心思护着自己的亲孙儿的,就连古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