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戟身边亲卫不过百余人,那两千匹战马只怕又成为兵部或枢密院的私人军备……
蕴月也不知李存戟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连赵怡都是眉头大皱,但李存戟只字不提。
众人丈二头脑摸不着,只能领着李存戟连日赶回京城向皇帝复命。
初七日,皇帝在大殿见了李存戟。李存戟仍是极威风的一身明光铠,不过这一身戎装到了殿上,映照着各色官服,却也是出挑的很。蕴月在殿上看见,只哀叹,话说,他江蕴月巴不得少点再少点人注意到他,可是人家李存戟呢?你少看两眼都罪过!
果然,文武百官气势汹汹,一副要他李存戟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阵势!但李存戟只对着皇帝说了一句:“北方四郡连年遭劫,父子离散,妻女受辱,陛下子民,臣感同身受,愿为主分忧!”
余者不发一言,任凭你袁天良也好、柴郁林也好,孙犟驴子也罢……人家李存戟愣是把自己高调成一大神,直接将这么些人无视成魑魅魍魉。这回江蕴月有些明白李存戟为什么要搞这一套铠甲了,厚啊!别人怎么骂都有铠甲挡着……
于是乎,众人火星四溅,骂了个痛快之后,发现人家李存戟纹丝不动,面色不带半点可疑的潮红,愕然之余,只觉得口干舌燥,想要先找杯茶润润喉,才好继续开骂。
蕴月很有掏耳朵的冲动,末了也居然能无视群臣的喋喋不休,这才细细打量他这位挂名兄弟。话说,李存戟这尊容简直可以供在佛龛里,当尊佛!他调度自己的朵彦十八骑,却并未动用西北驻军,堪堪躲开朝廷历来用兵家法;他兵行险着不远千里来试探皇帝,却只将赵爽推出来,一大群狼围攻之下能全身而退;他竟然千里驱赶两千余匹战马,却只带了百余名亲卫……点点滴滴,高调如此,却毫无破绽可寻。群臣能说他不守规矩,但却并无任何把柄说他造反,他有错,那也只是小错。哎!高调是要付出代价的,但是呢,高调也正是配合李存戟这种妖怪的……
皇帝面对着二十年来的头一次扬眉吐气,只怕心爽,如此要说服群臣、按下诸多非议,也并非一件难事?只是这两千军马若是落在文重光或者袁天良手里……
末了,赵恪也只是淡淡然:“有句俗语,道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李卿家的朵彦十八骑也不过是心同此理。”
蕴月闻言偷笑:皇帝给李存戟定性了!于是侧了耳朵细听。
“只是,本朝家法,对突夷历来取守势,李卿家此举则未免孟浪造次!虽此次小有胜绩,但只怕来年嘉峪关的吴应良要加倍防备。李存戟,你可知罪?”
李存戟倒是配合得很,一磕头:“臣孟浪造次!”
赵恪波澜不兴:“你历来边塞长大,只怕对朝廷的种种典章不甚了了,既如此,你便留在京中跟着见识历练吧。还有那两千骏马……古卿家、文卿家、曲卿家、礼部右侍郎任予行、户部左侍郎林澈你们便议议,拟个折子上来。朕只提醒诸位,军马神骏,不可怠慢,所养军士,当配的上此马,日后朕要一一检阅!”
闻者数人出列答应。
赵恪又说:“李玉华、李青云,画坛双李,此次李青云虽未曾到,却已经是京城盛事。我朝文风鼎盛,林澈林卿家,一代文宗,翰林院侍读学士王华,才名蜚声国中。朕以仁孝、文学治天下,当体察下情!既李玉华祖孙三代齐集京城,也曾是宗室姻亲,更是我朝开国元勋。如此,着礼部筹备盛宴,礼遇我鼎方侯、塑方侯。”
为此,江蕴月打杂的时光到来。
初八日,皇帝在萱阁大开筵席,与群臣同乐,礼部人手不够,连祝酋英都被拉着忙,两人忙了个人仰马翻,蕴月回到蕴月园的时候已然是初九的丑时。
他师父早就去睡觉了,他挂名老爹倒还是没睡,在书房等到他回来,看见他小身板佝偻着,叹气摇头:“让你学些武艺,也是为强身健体,你看你眼下!”
蕴月挥挥手:“小爷也学了!老爹,不是哪个人穿个六七十斤的衣裳都不嫌累的!小爷这小身板好歹还学过些拳脚,祝酋英呢?更差!”
“明日想必严适之也让你们歇息?”赵怡习惯了蕴月的皮,笑笑,手指点点书案。
“哦!”
“如此便去歇着吧!”
“爹爹……李存戟是个什么心思?”蕴月正要起身,忽的想起来,禁不住要问。
赵怡略略凝眉:“存戟……看他行事也算是应了那句‘石破天惊逗秋雨’,但细细思量下来也毫无破绽。罢,你此刻只怕也想不出什么名堂来,还是先去歇着吧。”
蕴月想想也是,给他老爹行了礼,也回自己房去。
他的房紧挨着老爹的,据闻旧日王妃不在老爹书房的时候就喜欢在此处流连,后来改成了蕴月的卧房,因此这卧房精致的有些女气,豆子就常说这房女人住的,男人住不好。
蕴月一路走来,黑魆魆的夜里微风习习,四下里蝉噪不已,转过几丛芭蕉,孤灯氤氲了昏黄,恰似枯草白露中的萤火虫,点点在心间浸润。
蕴月也不奇怪,旧日读书什么的,阿姆虽然凶里吧唧的,却没亏待他,常常侯到他睡了才去歇息。
轻手推开门去,却并未如料见到阿姆。
孤灯下,书案上,趴着珠圆玉润的轮廓,一头乌发不安分,散的到处都是,落在一旁的宣纸上,静谧的像首歌。
蕴月抿了抿嘴,轻了脚步迈进房中,又看见房中圆桌上一个食盒,揭开来看,汝窑菱花温碗里温着一碗莲子粳米粥,徐徐有些清香。
蕴月看了看一旁趴着的阿繁,也没闹醒她,自己把粥拿出来,三下五除二喝掉了,抹了把嘴,走到旁边的沐盘,浸了棉巾,正要给自己收拾两把,就去睡觉。
淅沥沥的水声倒把阿繁吵醒了,揉着眼睛站起来:“小贼,晚睡损心、脾,最容易心火上炎不思饮食的,你怎么这样晚?”
蕴月看了阿繁一眼:“臭丫头还说我,你还不去睡?小爷要沐浴更衣,你快些出去!”说罢丢了沐巾,又在桌上拿了茶杯,灌了一口。
不料茶才灌了一口,蕴月一张脸五官全皱做一处,“噗”的一声,一口茶尽数喷出来:“什么东西!这也是茶?苦到上心啦!”,说着茶杯一丢……蕴月这才看清楚,一盏茶绿幽幽,底下满是一根根,不知什么东西。
阿繁赶紧两步,稳住东倒西歪的茶盏:“呀!小贼不识货,这可是莲心呢!”说着又把茶杯举到蕴月面前:“良药苦口,小贼你快喝!”
蕴月别开脸:“我没病,喝什么药?臭丫头你别折腾,小爷我要睡觉!”
阿繁眯眯眼,小虎牙又出来溜达,声音却软软的:“呀!小贼,你喝苦药还要人哄呢?真不害臊。莲心去心火的,王爷吩咐,说你最近忙得很,要阿姆好生照看你的饮食起居呢!你若不喝,阿姆看见了,生气吼你,阿繁可不管哪!”
臭丫头,拿老爹和绿衣阿姆出来压他!愤愤然,江蕴月瞪了阿繁一眼,抢过茶杯,捏着鼻子,一口灌了进去,苦的直抽气,却要强,把茶杯塞回给阿繁:“谁怕喝药,小爷要睡啦!”说着眼眸一转,灵机一动,做了猥琐神色:“臭丫头!你呆在小爷房里,难道还想伺候小爷睡觉?”,说罢双手作势要扑倒阿繁。
阿繁不自觉躲了一下,面上一呆,登时通红,脚一跺:“千刀杀的小贼!”说罢嘟着嘴瞪着蕴月,下一刻“呸”一声,啐了蕴月一口:“好心没好报!”,一面说一面飞奔而去,推得门“咣当”一声响。
蕴月呆了呆,一句“好心没好报”细细咬在嘴里,竟然象一枚橄榄,轻中带涩,重中蕴醇,苦中带点甜,酸里裹着蜜。一时间呆在那里,似盈满,似缺漏,千般滋味说不出来,呆到惊醒:“什么好心!臭丫头……”
呢喃间吹灯安寝,一夜无话。
第二日,蕴月罕有不用回御史台,倒睡了个太阳晒屁股。
等阿姆在他耳边轰他起来的时候,他还睡得意犹未尽,只差没淌口水。
“你这个懒小子!昨天喝了粥也不收拾一下!一盏莲心茶倒撒了一半!下回你嘴巴再长疮,可别叫疼!”绿衣阿姆给他备好了衣裳,安置了洗漱,就一面收拾圆桌一面唠叨他江蕴月。
江蕴月昨夜睡得晚,但到底年轻,补了一觉,只觉得比往日要上朝还痛快,便悠悠然,任由阿姆唠叨。
绿衣阿姆唠叨够了,发现臭小子已经换了一身淡蓝色细绸的松鹤纹夏袍,清清爽爽的,也觉得顺眼一些,不觉间声音浅了浅:“小爷,这身衣裳倒不错,该挂个东西才好!”,说罢在一旁盒子里面翻着荷包什么的。
蕴月眼睛转了转,他可不敢恭维阿姆的品味,连忙说道:“阿姆,便带那只秋兰佩吧。”
阿姆白了蕴月一眼,嘟囔了一句:“就多讲究!带个荷包,里边放点吃的,万一饿了也方便!”
蕴月撇着嘴,却不敢直接接话,只笑道:“今日不用回台里,难得在家,便陪着师傅坐坐,想必也不会饿。”,正说着阿姆就已经把秋兰白玉佩挂在蕴月的腰带上。
衣衫淡蓝,秋兰佩洁白无暇,中间却是碧绿的宫绦,蕴月随手把折扇拿在手里,落在人群里,屈子那句“纫秋兰以为佩”,也当得起。阿姆左看右看,忍不住捏了捏蕴月的手臂,又有些发狠道:“小子!你哪里来的福气,王爷待你比亲儿子还亲!瞧你今日这身!”
蕴月耸耸肩,不大理会阿姆,就要往外走。
阿姆在后面喊:“王爷没催你,早有客人的,你快些去!”
蕴月回头看了一眼,脚步却没有停下,一路走到前堂却发现空无一人。蕴月站着想了一会,折扇一敲,直往他老爹的书房里来。
他老爹的书房蕴月园里最高,老爹当年大手笔,书房实则是依山而建,旁边生生开出一平台,里面花木扶疏,棋台、石桌、凉亭,无所不全。蕴月懂事后揣摩着,老爹当年简直把自己当神仙,叫什么?仙人台上仙人游?
蕴月才跨进院子拱门,不出所料,李存戟立在柏树下,微微凝神,不知道想什么。
蕴月正要过去打个招呼,转眼看去,凉亭之内端坐着老爹,还有一名须发皆白的长者。另外他的师父与一名绯色衣着的男子正在棋台边对弈。
蕴月心知肚明,丢下李存戟,直往他老爹这边来见礼。
恭恭敬敬作揖:“蕴月给王爷见礼、请安。”
随后转个方向:“江蕴月见过鼎方侯、李侯爷!”,说着要下去给李青鹤行礼。李玉华却抬了手:“小江相公不必给青鹤行礼了,他与你师父,对弈正酣。”
轻松惬意的气息扑面而来,蕴月这才抬起头来,端详着传说中的“双李”之一、李玉华。只见这位李老头发略疏落,胡子也白了,一脸的褶子,但精神极足,淡笑间,和悦慈祥,蕴月没由来生了亲近感。
李玉华伸出手给蕴月:“来!孩子,不要拘礼,同我坐坐。”
态度自然,语意亲切,让蕴月有些微奇怪,看了看他老爹,发现他老爹脸上罕有的笑得温淡:“李老让你坐,你便坐吧。爹爹正同李老说,要给他接风洗尘。”说罢转向李玉华:“李老既是怡的姻亲,也是怡书画之师。”
老爹发话,蕴月不敢怠慢,伸手扶着李玉华的手,就势坐下来作陪,又听见李玉华微微笑,淡然间仿佛略带苦涩:“难为王爷惦记。”说罢却是细细看着蕴月。
赵怡略摇头:“本该如此,蕴月,你今日……不,还是本王亲自拟个折子,给李老办场宴会。李老来了,京城画坛盛事啊!李老这些年还作画?”
李玉华目光不移,只略点头,沉吟一番后说:“老夫后面这十多年倒是重拾画笔,竟有破茧而出之感。早先因亡妻故去,心灰意懒,总不作。老来寂寥,万事看空,反倒有些心情,偶尔也执笔。”
蕴月知道他爹爹和李玉华道些离情,只默默坐着,并不插话。
赵怡倒也不理蕴月:“看着李老身子骨还强健,也算安慰,不知岳丈大人如何?”
“林老……”李玉华听闻赵怡问,也不惊讶,还是泰然:“瘴疠之地,他也辛苦了,早两年青鹤托人去看过,精神不错,只是身子也大不如前,到底年纪也大了。”
赵怡沉吟,半响看了蕴月一眼:“你起来的晚,用过些吃食没有?”
蕴月被赵怡忽然一问,有些错愕,只睁大眼睛:“啊!”
这样子倒把赵怡弄得有些好笑:“得了,李老虽然有二十年未见,但也不是拘泥礼数的人,你便去先吃些东西,一会再回来!”
蕴月早就饥肠辘辘,赶紧起身告罪,闪人。
李玉华追着蕴月的背影,却不曾说话,良久才叹道:“二十余年不愿入京,不愿想起往事伤心……”
赵怡闻言黯然,一脸的惆怅,让人不能漠视。李玉华看着见,又摇头:“王爷……哎!何苦来哉?”
赵怡并不搭腔,偏头看着不远处的棋局,良久才说:“李老此行进京,倒也是祖孙三代团聚,只怕也要多住些日子?”
李玉华转头看去李存戟,见他立在树下,颇有些落花人独立的意思,便喟叹道:“陛下恩典,京都物华天宝,小辈们见识一番也好,经历些风雨,才能成才。”
赵怡闻言却笑开:“李老此话就偏了,存戟这孩子,我看好得很,做事极为老道,连本王这样的年纪,也未必……”
“呵呵”,李玉华半是自豪,半是宠溺:“存戟……在这孙子辈里头算是出挑的,只是……”李玉华又扫了下棋的李青鹤一眼,悠然说道:“哎,难为这么些孩子了,才那么一点大。”
赵怡并没有搭腔,不一会棋台旁的萧子轩哈哈大笑,站起来:“痛快!好些日子,没这么淋漓尽致的下棋了!”
李青鹤也同时站起来,脸上不掩饰,语气里有不甘:“哎!还是棋差一招!”说罢拱拱手,做了请字,两人一起在凉亭里面坐着。
李青鹤肤色极白,真是个文弱书生模样,脸上笑容可掬,见之可亲,他只开朗笑道:“王爷,我有个拜把子的兄弟,这回上京要与他好好叙旧,到时候王爷可别怪青鹤占着他呢!”
赵怡笑笑:“怎会!”
萧子轩接话:“这园子里,豆子来去自如的,王爷可管不着他。要说投契,还是江小爷与豆子投契些!”
李玉华喉咙里逸出笑来,悠然道:“豆子这脾气,倒为难王爷了。”
赵怡正要说话,却听闻老远的一阵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