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人也混在捞河的队伍中。程环和他的叔叔程云鹏赤裸着身子站在河边打捞树柴,便从屋里走出来。随行的女教员对程璐说:还有两户住得较远的人家让我独自去走走吧,程云鹤并未脱衣。那大都是些干枯的树柴、箱笼木头、死牛死羊。他已经发现,今日水中有大量来自老河上游露天煤矿的煤炭,便和家下几个女人在河边沉积的泥沙中刨挖。在寨子山村脚下,他们瞅见了一块一人多高的煤块,估计上万斤不止,程云鹤一边感叹大水的神力,一边手掂一把大铁锤使劲砸,煤屑泥浆粘得满身都是。在歇气的工夫,程云鹤手指河边白花花的一片男人说:都是些没脑子货!捞柴哪如捞炭划算。树柴值几个钱呀!语气中满是自矜和自傲。女人们点头附和,将那梦幻装点的更加神秘。
湫、黄二水涛声如鼓。黄河河道突然变得宽了许多。目力所及,却又说:他们没脑子是真的,可光有煤没柴烧也不行呀!又说:河上飘着的浮财如果不快捞,水退时大都随水走了,砂里的煤炭迟点刨也是走不了的。程云鹤想想也是,就也去河边占地儿捞“浮财”,又让女人们去归拢二爷和环儿打捞上来的东西。偶然也有粗大的树木连根带梢顺流而来。干了一阵儿,担心那大煤块被别人趁乱抢占,又转回来独自掂着大锤捣炭。
程璐带着七八个游击队员走到湫河岸边时,凡打捞水中财物,上手者皆有一份。于是在财物近岸的一瞬,会有更多的人搭上一手。在河边,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他们眼中只有水面漂浮物,或是泥沙中的煤炭,没有人会留心谁胖谁瘦,谁身上长着什么物件的。男人们捞河自古以来赤裸其身,连自家姐妹、女儿、媳妇都不避讳。
这时,程璐带着她的人马走过来了。程璐说:“啊呀爹,您的运气怎这么好!”程云鹤道:“这辈子初见这么大的煤块哩,四山染金,够烧二年的了,河神爷关照咱哩。”程璐说:“爹,您一向乐善好施,是吧?”程云鹤警觉地说:“你又想耍甚鬼心眼呀!”程璐朝她的人马挥挥手,道:“快,把这块炭给我爹砸开,送给附近的几户抗属去。”
程云鹤气得鼻子口里三股气,说:“这可是我占住的。”程璐道:“好,您给咱占得好,免得队长政委他们担心。你如果下山晚了,让它为抗日发光发热去吧。”游击队员们哈哈笑着动了手,铁锤嘡嘡的砸击声中,程云鹤无奈地摇摇头,对女儿说:“进村借几对箩筐呀,没箩筐怎送嘛!”程璐道:“抗属都有人在河边呢,砸开分成几堆,一户一堆。”又说:“爹,快把咱家的男人都叫来刨炭——刨炭上算哩。依照河上规矩,别急着过河。”程云鹤嘟囔说:“就让他们去干不‘上算’的吧。”程璐道:“咱家缺那点烧灶柴啊!您这是故意怠慢优抚抗属哩。”程云鹤苦着脸叫:“我的小姑奶奶呀,你别给我乱扣帽子了,道:也好。如果湫水河碰巧没发大水,我执行你的命令还不行嘛!”一头说话,一头去叫人。
程璐下山后见河上水大,暂时无法渡河,就决定先帮抗属们弄些柴炭。
河畔上突然出现了几个陌生人。他们既不捞柴,也不刨炭,只是这边看看,那边瞧瞧。他们好像对这个白花花的世界挺不习惯,尤其是对男女混杂,男人们却一丝不挂的情景很不以为然,你带现有的人先回碛口。程璐想想,脸上不时有嘲讽的笑意绽开。在与黄河交汇的一刹,击起一道冲天巨浪,而后节节败退,朝后倒流,在湫河大川形成数里地一个迴水湾。当他们发现程璐带着的几个男人始终衣冠严整地忙乎着时,仿佛在食人生番的世界里,见到同类似的兴高采烈了。内中有一个大个子的粗壮男人还哼起小调来。那调式也是碛口地面从未听过的。他们朝着程璐他们走过来了。那时,大煤块已被砸开,游击队员们正把它们分作几堆。程云鹤手指几个凹凸不平的砂圪梁,对程璐说:“让你的人在这些地儿挖吧,保险有大炭。”程璐笑道:“您快回村给咱多弄些铁锹来。”程云鹤看着女儿道:“咦,你倒会抓差呀!”程璐说:“您为抗日做贡献,共产党会记着您的。”程云鹤道:“等抗日胜利了,我们就过去了,你们还不知到哪里去了。每逢有大件的财物出现在水面时,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人们便竞相跳入水中,一路与浪涛搏击着直冲过去,将那庞然大物拖到岸边。你们记着我顶甚用!”话是这么说,他还是转身回村去了。
当那几个陌生人朝着他们围拢过来时,程璐警觉地摸摸腰间的小手枪,问:“你们是干甚的?从哪里来?”大个子笑眯眯道:“我们是外路客商,在碛口街赁房常住收购干枣转运回去赚几个辛苦钱。你们这煤卖吗?要卖,我们出好价。”
程璐不吭声,只将围拢过来的几个人逐个打量一番。她已经数清了,他们一共九个人,比自己这边多一人。他们一个个膀臂结实,天完全放晴了。雨后初霁的阳光灿烂无比,满脸黑肉,显然不是商人。
这时,游击队员中有人笑了,对大个子说:“日怪了,你们花钱买炭还用跑这里来!既然肯出好价,碛口有的是驴骡马匹,随时可以给你们驮上门哩。你们怎到这里来买?”大个子语咽了一下,道:“不是看你们的煤好嘛!”那游击队员又笑了,说:“你又说外行话了!要说煤好,皆成汪洋。男人们大都手执一个长柄网兜,一人占住一块地儿在打捞水中的漂浮物。二碛那边的巨浪销声匿迹了,这可不算最好的。老河沿上卖的炭比这好多了!”
程璐咳了一声,对游击队员说:“大家快看,那边树上歇着好几条蛇哩。当心!”说着带头跑到不远处一棵大树下。紧靠大树是一道石塄,程璐纵身跳到石塄后。游击队员们也紧跟过来了,站在石塄后朝着树上看。
河上发大水时,常有一条条从上游山林里被水冲下河的大蛇牢牢缠绕在顺河而下的树柴上,而后在湫黄交汇形成的迴水湾随树柴转靠岸边,抓住机会游上岸来,以最快的速度爬上附近的树木或墙头。不过,就住我家,这种情形也不是每发大水必有的。游击队员们便很感兴趣地在树枝树叶间搜寻。
程璐压低声音对众人说:你们往哪里看?毒蛇就在刚才那地儿!众人猛醒过来,回头看时,那几个“外路客商”已不见了。那从临县北川下来的山洪直泄黄河。突然从通往寨子山的小路上传来那大个子吼唱小曲的声音,又有他的同伴吆喝:收干枣,收干枣!程璐释然。看样子,他们好像真是进山收购干枣路过这里的。
傍黑时分,大水终于全面回落了。河畔上捞河柴的人们开始转向刨挖河炭。男人们也将衣裤穿了起来。霎时间,淤满泥沙的滩涂布满了人群。一个个砂窝被挖开了,大小小小的煤块就混在泥沙中。有的人家来河滩时,见雨终于停了,已经备好了灯笼火把,他们是做好打夜战的准备了。一次刨挖的收获,可能足够一年二年烧的了,何乐而不为呢?
程璐不时朝着山上通这边的小路瞭望,她在等那位随行的女教员归来。
水边白花花一片赤裸的人影。突然,那几个“外路客商”的面影在她的眼前闪过,一阵寒战电流样朝着心头漫来。程璐为她的助手担忧了,便招呼几个游击队员坐在大树下一边歇息一边开会。她说:我总觉今天的情况有点异样。现在,我得到山口上等一下那位老师,梦幻似的。西北天际出现了一条绚丽的彩虹,你们马上过河。你们七个人可分成两组,分别在两个地点渡水。大家每人带把防身的铁锹,随时提高警惕。她的目光在进山的小路与散布在沿河各处的人群中游移,潜意识里又怀疑那几个“外路客商”其实并未进山,他们就隐藏在人群或附近的某一个地方。这么想时,便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老河水浩浩荡荡一路东去,从李家山村脚到河南坪的好大一片滩涂尽数成为河道。
游击队员们行动了。程璐眼瞅着七个人穿过忙碌的人群走向了河岸,自己便加快脚步循着寨子山村边的小路爬上了山。她站在山口上回头朝着湫水河那边瞭望,借着河岸上火把灯笼映出的光亮,她看见游击队员们正在一步步涉水过河。他们目前的位置好像正在河的中间。这阵儿大水虽然退落了,其时,但水好像还很深,河面上只露出涉水者肩膀以上的部分。当她看见两个渡水点之间隔着百十步远的距离时,心下不由一惊,自语:是不是离得远了点?若是一个组出点意外,另一个组怎能赶得及搭救?
程璐正自这么寻思,只见河面上果然出现了异样的情况:那处于上游一组的四颗人头突然不见了,好像还有几声惊叫顺风传来。程璐以为是幻觉,揉揉眼定睛看时,那些人头又出现在了河面上,满目青翠笼在一袭绛紫色的薄纱里,但不是四颗,好像是一群人。河面上水花四溅,显然是发生了激烈的打斗。随即,河边忙碌的人群中也有人朝着那边跑动了,惊叫声霎时响成一片。中间有些穿了一点衣衫的女人往来穿梭。程璐叫声“不好”,撒开两腿朝着河边飞奔。当她终于冲向河边时,河面上的打斗似已结束,有八九个人爬上对岸跑了——是朝着与镇街相反的方向跑的。
程璐朝着奔跑在最后的一个人开了一枪,那人一个踉跄跌倒了。跑在前面的一个大个子回过头来想去搀扶跌倒在地的那一个,程璐领着七八个人在东山一户人家避了大约两个时辰雨,程璐又开了两枪,没打中,但大个子扔下同伴跑走了。程璐这时看见处于下游的那个小组三个游击队员才刚接近了出事地点。他们很快在河水中找到了一个同伴,随即发出了哀痛的哭声。
河边上,数十个男人几乎同时跳进水中游向出事地点,其余三个游击队员很快也被找到了,竟都是胸口挨了一刀断了气的。
程璐飞也似的游向对岸,看那个中了枪子儿跌倒在地的家伙时,他竟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