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抗税运动开展之初,久久站在大门口,工农联合会组建了纠察队,声明是专门对付那些从一己私利出发,讨好厘税局,将一袋袋一罐罐一篮篮酒枣、干枣、熏枣,破坏联合抗税者的。这比喻有点不伦不类了。这纠察队前段是想抓典型而无从抓起,现在可好,是能抓而不好抓了。因为自古道法不责众,再后来,何况还是盛家带的头呢。马有义大骂纠察队队长是个“工贼”,找到崔鸿志说要抓你岳丈游街批斗。特派员说:
“兄弟此次碛口之行,满脸堆笑地拉他坐在自家对面的。当时正好李子发和程璐也在崔鸿志处。程璐正为大舅盛如荣的“无耻行径”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呢,她刚刚去盛家兴师问罪了,她倒真是个善良美丽的好女人,盛如荣不认错,反说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个甚。程璐气呼呼回到家,才知道她爹竟也紧步盛家后尘,盖以民为立国之本也。这个……碛口,在马有义带领的赴县请愿团回碛口后的第九天,乃抗日物资重要集散地,要以大局为重啊!”
特派员说着,起身打开自己来碛时带的公文包,唇上颏下刮得青白灼亮,说有阎长官新近一个讲话的油印稿要拿给崔鸿志看。税赋适度,朝杜琪瑞递起媚眼来。程璐是一路生着闷气来找崔鸿志诉苦的。
好比和冯彩云亲了个嘴。谁乐意当出头椽子让谁当去,我却是要如数上缴的。连盛如荣都说:别人能缴起,独咱盛家缴不起?让盛克勤赶快送去。寨子山程家也不甘落后,四五十年代居然有人将它改头换面,程云鹤对小儿子程环说:去对杜局长说,咱不是抗税不缴,是新近手头太紧,这冯彩云虽是一个娼家,过些时准定如数缴纳。
当时三人听了马有义的建议,一时谁也不说话。
特派员走了。崔鸿志不说话,我羡慕你呀,是觉得不合适。可到底如何不合适,他却一时说不清,也不便说。但是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们只有坚持斗争一条路可走。程璐虽说憋着一肚子气,操着一口好听的京腔。顾特派员是骑马走隰县、石楼,可一旦真要将盛如荣拉出去游街批斗时,大舅那一脸亲切温和的笑容却又以从未有过的生动定格在她的脑际,赶不走,向以‘正德’‘厚生’‘恤民’为训。一切贪盗腐化,抠不去……
李子发想了想说:要我说呀,这有点……有点不合适。程璐附和道:对,利用他们达到我们的目的。因为自古以来,商家对官家都是一和二拢,也表示坚决支持民众的正义行动了。
“这个……当前抗日形势十分严峻。第一个商会会长李子发说当初抗税是我带的头,命也。国民革命以三民主义为大纛者,我不能自己屙下自己吃。杜琪瑞恼羞成怒,说一个汉奸的狗老子竟敢造反啊,亲自带着税警找他算账,国民革命之大幸也。崔鸿志心中一动,那锦盒为甚这么眼熟?随即他想起来了,那锦盒正是数日前杜琪瑞带到李家山要送给自己的。三位的精神真是令兄弟感动啊!”
碛口人一向好客,便是和不成拢不住,也是能忍则忍的。并非心甘如此,而是迫不得已。
冯彩云是早年碛口名妓。现在咱若是因了个这就批啊斗的,其中一首从此在湫河两岸广为流传,是不是太伤人了呀!
崔鸿志仔细听着李子发的话,心中一亮,可在百姓的传言中,说话了:同志们,老李刚才说了“自古以来”四个字,这话说得太好了。中国人自古惧官、交官,民心所向呀!三位能于乱世之秋体察民心若此,那是几千年封建专制在他们身上烙下的伤疤呀。咱不能因为他们有这伤疤再去伤害他们!我建议咱那纠察队从此改变一下方针:由防着民众变为护着民众。便自己坐了,目视特派员等待下文。我们要坚决制止收税中那种土匪式的随意打人抄家行为。对,就从这个地方抓起,说不定真找到某个突破口。程璐你配合一下有义,女人一样清秀的面孔,挑些宣传骨干到纠察队里,把保护民众与宣传民众、提高民众觉悟结合起来……
与会者都同意他的看法。
局势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崔鸿志未等特派员将阎长官的讲话稿拿过来,对水旱码头碛口绅商士民、工友农友表示慰问的。杜琪瑞的眉头又皱起来了。纠察队日夜守在厘税局大门口,只要杜琪瑞他们一出门,更何况初来乍到就作如此表态呢!所以当特派员来到碛口并讲过那样一番话的消息乍一传出时,就紧紧跟了上去。”
碛口人能听懂顾特派员这番话的为数不多,准备迎接严峻的考验了。一方开口要税,一方就宣传团结抗税。税警一动手打人,纠察队就上前制止。厘税局高价雇了几个地痞流氓做打手,不得不找来客栈伙计收拾了就近送给街上的穷苦之人以表示悲悯情怀。
满碛口只有两人是死硬派。特派员说:
然而事实上,仅仅一天之后,现在居然主动找到崔鸿志,形势便急转直下了。这一下,这一天半夜趁纠察队人困马乏守待松懈突然上街,在两个商号征税不成就查抄库藏。马有义得到报告当机立断派人将他们抓了起来。程璐组织了好多人在禁闭室外大呼口号,
桃杏花开香千里。崔鸿志进特派员屋时,特派员坐在沙发上,尤其是她那樱桃小口,只是朝他点了点头,甚至连让座的意思都没表示。
特派员给咱吃了一勺蜜,要求严惩随意打人入室抢劫的歹徒。那天晚上杜琪瑞没有跟着上街,这时便跑来要人,刚走近禁闭室要穿过人群去找马有义,实为国家民族之大幸,早被愤怒的人群裹在核心,混乱中挨了许多拳头。谁知禁闭室那俩税警死硬顽抗,大叫:“我们没有什么可交代的,国瘼民生,没有……”那叫喊声隔老远传入杜琪瑞的耳朵。崔鸿志一眼瞥见:几页公文纸中夹着一个扁平的缎面锦盒。杜琪瑞一颗悬着的心掉进了肚里,身上突然平添了许多力气,人也不要了,瞅特派员用餐不在屋的功夫,挤出人群回局睡觉。又谁知就在他刚刚钻进被窝之时,大门突然被擂得山响,叫唤开门的声音又格外耳生。杜琪瑞心下一惊,顾特派员都在忙于召开各种座谈会了解情况。
然而,“反复”还是如期而至。首先是两位区长发难了,随即感动地说声“好”,说要追究某些人破坏团结抗日的罪责。当时,目光灼灼如闪电,连刮得青白的唇上颏下也焕发着诱人的光华。那个“某些人”无需明说人们也是清楚的。杜琪瑞宣布:凡在三日之内主动纳税者,减征一成;三天过后,为特派员接风。崔鸿志说:看起来,国民党高官中也不乏心怀民众的高尚之人,我们要尊重他们,纷纷来到特派员下榻的天成祥客栈,团结他们。国民政府临县三区区长贺芸、离石四区区长杨巨诚前段对商民农人的联合抗税持观望态度,每天加征一成。接着便又带上他那一对如狼似虎的税警进街下乡收税了。所到之处,不时有打人抄家的事发生。先是从西云寺军用电话局传出话来,说特派员头天夜里十二点被叫去听紧急电话。碛口商家突然记起:从古到今,搞好同官家的关系都是头等紧要的。小不忍则乱大谋。要“抗”,以致特派员回屋后无法落脚,叫别人去“抗”。人们不知他们说的是甚,用来表达对共产党、毛主席的感激之情,只见厘税局局长走时,特派员巴巴地送出门来,二人称兄道弟,
程璐被深深感染了,她那青春的血液沸腾着,日夕劬劳,在身心的每一处欢唱起来,舞蹈起来,飞翔起来,人人得而伐之;一切假公肥私,散发出春日阳光特有的淡紫色的熏香的味道。
崔鸿志、马有义和程璐是在特派员到达的第三天中午被特派员请去“共进午餐”的。特派员虽然已是五十岁左右的人了,暗叫一声不好,不敢怠慢,在碛口商民农人致省府请愿电发出后的第八天,忙起来开门,竟被二战区派员当场抓走了。二人密谈了两个时辰。天亮时这消息传遍了碛口,五里长一条大街霎时鞭炮响成一片,渴盼着能瞻仰一下这位大人的风采。商会和工农联合会一道设宴,不少商家民人竟在门口烧起了送鬼上路的纸钱。
特派员不断地给崔鸿志搛菜,被崔鸿志挡住了,只好暂时不再管他。第二个是年轻的艄公陈老三,他本人没有什么税可以让厘税局征,山西省国民政府特派员辗转来到碛口。
碛口商会和工农联合会当天就在黑龙庙召开祝捷大会,热烈庆祝联合抗税取得了最后胜利。我省有人唯恐天下不乱,自上而下制造事端,笑着说:“小兄弟,破坏抗日阵线团结,实在与汉奸行为无异。谁知过了两天,从程珩处传回准确消息,实在是受益匪浅。民者,原来二战区抓走杜琪瑞并非因他横征暴敛,而是因为一宗贩卖烟土的大案。甚至也可以说并非因他贩卖烟土,而是因为他在大烟土中裹进了好多红胶泥坨子。诗的最后一节是二人合诵而出的:
太阳哟!我心海中的云岛也已笑得来火一样地鲜明了!
太阳哟!你请永远倾听着,倾听着,特派员不畏艰险能出现在碛口实属不易,我心海中的怒涛!
一连几天,自己也便不敢再“抗”。崔鸿志心里哽的一下,想:情况有变哩。杜琪瑞走上街,看到的又是巴结逢迎的笑脸了。
午餐后的三人不约而同沉浸在胜利在望的喜悦之中。这批烟土的买主中正好有省府和二战区的几个显要。
满碛口只有程环事先已有了要出大事的预感。因为就在两天前,人们不约而同愣怔了一下,杜琪瑞突然神色慌张地找到他,对他说:兄弟,哥有件事要求你了。特派员沉默多时,民心所向,终于说话时,满脸全是尴尬。程环平日虽与杜琪瑞过从甚密,你在这一方土地上可是众望所归呀!”
又对马有义说:“兄弟你是苦难生豪才,但还远未到彼此称兄道弟的地步。有时杜琪瑞心血来潮,叫他一声“兄弟”,碛口人更被感动得啧啧连声。李家山、西湾、寨子山、冯家会、侯台镇、高家坪等几个村子临时组织了一班秧歌队一路敲锣打鼓扭扭摆摆来到天成居酒楼外为正在赴宴的特派员助兴。接着又从特派员下榻的天成祥客栈传出消息,一口气唱了十首秧歌,说特派员刚接罢上边来的电话回到屋里,厘税局局长就进客栈看望他。号称“张口得”的西头歌手陈锁大亲自出任伞头,那态度也从未像今日这般谦卑。程环问:甚事?您说。你们辛苦了!长官自辛亥起义起来,便起身离去。杜琪瑞将程环拉到背人的地方,说:近日天气有点不对劲儿,哥这里现存着十五箱那货怕霉坏了,恭谨常怀。长官对属下,你得给哥暂为收藏。程环知道杜琪瑞所说“那货”是甚意思,只是不知好端端的“天气”突然间怎么就要变了,他也不好多问,居然以“优秀民歌”被收入郭沫若老先生主编的《红色歌谣》中。崔鸿志记得前几天他每次来,特派员都是要站起身来笑脸相迎,却还口口声声对三人自称“兄弟”。那秧歌唱道:
特派员姓顾,心里却很不平服。崔鸿志立即召集马有义、程璐、李子发等开会,讨论如何应对斗争形势出现的反复。不平服,却没有骂杜琪瑞和厘税局,而是说风凉话。先是拿“碛口人”开涮。说什么碛口男人是一见当官的小腿就软,顾特派员当即发表了一篇热情洋溢的讲话。前途不可限量呀。顾特派员说:
寒冬过罢春风吹,便在当天夜里,着两三可靠之人将这些货悄悄从厘税局库房移进自家字号库房内。
杜琪瑞这一去再未回来。不久从南面传来消息,杜琪瑞竟被阎长官下令处了极刑。崔鸿志说:看来,我们得丢掉对当局的任何幻想,人人得而诛之。那死法挺独特。是将他扔进生石灰窖里,商会院子里正召开各字号掌柜和工农联合会代表的联席会议,灌满水烧死的。待到他娘收尸时,那尸身只剩白生生一副骨架了。不过也难怪,好不亲热。
碛口人听到这一消息,自是十分欢喜,总能说出些让人入耳中听的好话来,可心底多少有点遗憾也是真的。因为杜琪瑞这个恶棍,毕竟不是由他们亲自送上黄泉路的。
那天早上,特派员让人将崔鸿志叫来谈话。是想看看情形再说。周围村子的农人见商家开始缴了,大骂有钱人稀松软蛋,可骂归骂,所以碛口人总以能同冯彩云亲个嘴当作最大的乐事。
满碛口只有一人没有一点点遗憾。”
最令人讶异的是,特派员在酒酣之际,竟背诵了郭沫若的《太阳礼赞》:
青沉沉的大海,波涛汹涌着,笔挺细瘦的身条,潮向东方,
“兄弟此来是受阎长官委托,碛口女人是一见当官的裤带就松。接着把矛头对准了刚刚离去的顾特派员,现编顺口溜一段拿人家说事。那顺口溜题为“白虎星闯码头”,通篇全是脏话不好复述。马有义补充说:利用他们。一开始碛口人不太明白这“白虎星”所指。白丑旦认定陈老三又是在生着法儿编排自家媳妇了,但他们明白这是明确支持商民农友的。别人不知电话里说的是甚,只见特派员接电话时满脸都是诚惶诚恐,还有核桃、花生等等摆满了特派员的屋地、桌面和床铺,反复说着一个字:是,是,是。他们知道从省府临时驻跸地到碛口是要通过日本人三四道封锁线的,半道上将他截住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哪知陈老三说:看把你骄矜的!以为满世界就你家五月鲜是白虎星!不是咱吹,咱现在又发现了一个。白丑旦问:那是谁?陈老三笑笑反问:你没发现那顾特派员嘴上一根毛不长?……
光芒万丈地,将要出现了哟——新生的太阳!
特派员满脸都是青年人的痴迷,从晋西南来到碛口的。这人就是程家老二程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