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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苏娅的父亲名叫苏叔朋,苏叔朋是个木讷的工程师,个子修长,一脸络腮胡子,乍看有些骠悍呢。不过,不要紧,那是错觉,只要和他交谈几句,相处几天,你就会发现,他这个人与“彪悍”两字相隔甚远,毫不搭界。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哪里够得上骠悍,说他文弱还差不多。“人不可貌相”这句话用在他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

按今天的眼光看,苏叔朋称得上是一个帅哥,可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留络腮胡子的举动多少有些古怪,一把胡子将他眉眼的俊俏遮挡了,以至于人们忽略了他本来的英俊。若说他留胡子是为了标新立异,引人注目,那可真是冤枉了他。他是天生的络腮胡,两天不剃,鬓角至下巴就密密地盖一层坚硬卷曲的须毛。工作忙的时候,顾不得日日修剪刮剃,久之,人们见惯了他这幅模样,他也习惯了自己这幅尊容,索性就保持了这幅模样。隔几天对镜刮须时,反倒刻意地留一层。年复一年,胡须就成了他的标志。若哪天让他刮剃干净了,他反倒不自然了,旁人看他也觉得缺了点什么。

苏叔朋是桐城第一机械厂的工程师,但也仅仅是个工程师,与他同等资历年龄的都升任总工,抑或调至其他部门做官了,他仍然是个普通的工程师。苏娅的爷爷是一名老革命,为解放桐城流过血,立过功,可惜解放不久就死了,儿子没能沾上他的光,否则,受其恩泽,苏叔朋没准也能混个一官半职呐。那样的话,他们家也早就和贾方方家一样搬离这个住宅区了。可惜,这事儿只能想一想。苏叔朋没有做官,他们家也从不曾搬家。

在苏娅眼里,苏叔朋绝不是个好父亲,他是个重男轻女的封建家长。从小到大,他的眼里只有儿子苏曼,女儿苏娅似乎成了隐身人,他常常视而不见。若是说他对苏娅不好,也冤枉了他,他从未对女儿动过一根手指头,甚至连骂都没骂过。偶尔出差,给儿子买礼物的同时,女儿也少不了一份,吃的,用的,也从没有亏待过苏娅。表面看,他对女儿称得上是位慈父,可是苏娅知道他不是,远远不是。她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在他身上获得过传统意义上的父爱,这令她对父亲的感情非常复杂。身为女儿,她知道自己应该爱他,感激他,像普天下所有女儿对父亲那样,可是,她是个没良心的孩子,她发现自己不爱他,不爱这个被她称作父亲的男人。她与他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心灵上,她从没有贴心贴肺靠近过这个男人。他们之间是疏离的,就像油和水,永远不能融合。

苏叔朋对女儿的态度始终是澹定的,对儿子则完全是另一种方式。从小到大,苏曼没少挨过父亲的打,考试成绩欠佳挨打,学校捣乱被老师告状挨打,放学不回家,背着书包下河上山也挨打。总之,父亲总是轻而易举就能找到对苏曼拳脚相加的理由。苏曼常常委屈地对妹妹说,我要是和你一样,是个女孩就好了。下辈子,我一定投胎当个女孩。苏曼不知道,当他对妹妹说这番话的时候,苏娅也在心里暗暗叹气,她希望自己下辈子投生做个男孩,她想尝尝被父亲打骂是什么滋味。有次期中考试,她成绩差得离谱,数学不及格,她想看看父亲的反应,然而父亲一如既往,扫了眼试卷,淡淡地说,这次没考好,下次努力。她没有得到她预期想要的效果,反倒是母亲,唠唠叨叨,数落了她半天。

父亲对待苏曼,爱憎分明,打骂有之,宠爱亦有之。若是哪次苏曼的考试成绩优异,父亲比谁都开心。那种开心是由衷的,从内到外散发出来的,每根毛细血管都颤动着喜悦。尽管表面上,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连苏曼都不易发现他的异常,可是苏娅看出来了。她冷眼旁观,明白了一个事实,父亲虽然是个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骨子里却与山沟里的老农民并无二致。儿子是希望,儿子是未来,儿子是一切。至于女儿,只是个摆设,就像孔乙己之于咸亨酒店的看客,有是好的,无也便罢了。

有一次,苏娅从书里看到这样一句话: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因为舍不得离开这个男人,不惜换了一种方式,从前世追寻到今生继续享受这个男人的关爱。苏娅看了这句话,眼眶一湿,差点落泪。她也是父亲前世的情人吗?若是,也一定是令他厌弃的情人,即使做了他的女儿,也仍然得不到他的爱。她与父亲的前世究竟有着怎样的冤孽呢?她深深地同情那个她不知晓的痴情女子,怀了怎样的一颗心,固执地从前世追到今生。然而,那不就是她自己嘛,这么一想,她觉得自己很可怜。她对父亲的心渐渐硬起来,冷起来,父爱成了她成长岁月里缺失的情愫。

幸好,这个家里并不是只有父亲一个男性,苏娅还有哥哥,还有苏曼。

苏曼是个英俊的少年,他把父母的优点结合得天衣无缝,漆目皓齿,早早就长成一个令女孩子怦然心动的美男子。同班的女生给他起了个绰号--佐罗,苏曼有着“佐罗”一样深邃的眼睛,挺拔的鼻梁,线条清晰饱满的嘴唇。幼时,他的眼睛天真无邪,通常作文书里描写的那种水灵灵的大眼睛就是指他那样的眼睛。但是,当他长成一个少年郎的时候,水灵灵的大眼睛变了,仿佛遮盖了一层朦胧的清纱,里面隐含了丝丝缕缕的忧郁。千万别以为他真的藏了多少忧郁的心事,这忧郁是有欺骗性的,只要他陷入沉思,忧郁就会从眼睛里流泄出来,哪怕他仅仅只是在思考一道应用题呢。据说,传说中的桃花眼就是苏曼这样的眼睛,倘若女人生了这样一双眼睛是很要命,很勾人的,幸好他是个男人。尽管他是个男人,这双致命的桃花眼仍然给他带来了灾难,不过,这是后话了。

有一次,徐静雅看看女儿,又看看儿子,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你们兄妹俩要是换一换该多好。”她摸着儿子的脸庞,“把你的脸给了你妹妹,你一个男孩子何必生得这么白,又这么美,有什么用?”她佯作嗔怪道:“小白脸,不安好心眼。”

苏曼无辜地说:“你怎知我没安好心眼?我怎么没安好心眼了?”

苏娅更加不高兴,她撅起嘴巴大声质问:“我很丑吗?我是不是很丑?”

徐静雅大声笑了,她对儿子说:“我这是给你打预防针,将来一定要做个好人,别做李甲那样辜负女人的小白脸。”

苏曼问:“李甲是谁?”

苏娅在一旁嗤之以鼻,不屑地说:“连李甲都不知道。”

徐静雅说:“知不知道李甲不要紧,重要的是做个好男人。”

“什么样的男人才是好男人?”苏娅问母亲。

徐静雅看着一双儿女,她说:“有担当,有责任心,宽容,豁达,就是好男人。”

“爸爸是好男人吗?”苏曼问,苏娅赞许地看了一眼哥哥,其实这也是她心里想要问的。

徐静雅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最后,她迟疑地说:“应该是吧。”但是,她很快补充道:“当然是。”

苏曼得到答案满足地离开了,苏娅却觉得母亲话里有话,有所保留。不过,她没在意。她缠着母亲,继续刚才的埋怨:“我很丑吗?是不是?”

徐静雅安慰女儿:“你不丑,我的女儿怎么会丑呢?只是,你虽然不丑,可是跟你哥哥相比,就差远了。不过,这不能怨你。”

“当然不能怨我,要怨就怨你,把哥哥生得那么白,把我生得这么黑。把哥哥生得那么好看,把我生得这么难看。”苏娅愤愤不平。

徐静雅为了安慰苏娅,从抽屉的首饰盒里拿出一对银镯子送给她:“你不要生气了,你不是一直想要这对镯子吗,我送给你了。”

苏娅接过镯子,立刻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只是她的手腕太细,圈不住,幸好这两只镯子是可以调节大小的,徐静雅帮她调到合适的宽度。戴上手镯的苏娅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对着镜子左照右看,未了,遗憾地说:“可惜不能戴到学校,老师会骂的。”

徐静雅说:“那怎么行,要戴就一直戴着,摘来摘去的,就你这粗粗拉拉的性子,几天就弄丢了。要是这样的话,你还是给我,我帮你收着,等你长大了,再给你也不迟。”

苏娅急忙把戴着镯子的双手藏到身后:“不行,既然给了我就不能反悔。”

徐静雅说:“学校也管得太宽了,女孩子戴一只镯子怎么了,以前的小姑娘生下来就打耳朵眼,带耳环的。”

“那是旧社会。”

“新社会和旧社会一样,都是社会。”徐静雅是多么聪明的女人,她替苏娅想了个计谋,“你们老师不是不让你们佩戴首饰吗?我有办法让她不管你。”

“什么办法?”

“需要你配合。”徐静雅眨巴眨巴眼睛。

“我怎么配合?”

徐静雅神秘地说:“总之,你不用管,明天,我去一趟你们学校。”后来,苏娅才知道徐静雅对老师说了什么话,她说苏娅患有皮肤病,胳膊上常起一片一片的红疹,中医建议她身上佩戴银器,说这是偏方,可以削减病症。苏娅的胳膊的确起过红疹,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吃了强的松和扑尔敏,擦了肤轻松就好了。她心虚地对母亲说:“妈妈,咱们这不是对老师撒谎吗?”

徐静雅振振有词:“这怎么是撒谎呢,佩戴银器对身体确实有好处,你胳膊上的红疙瘩虽然消下去了,可是保不齐哪天又长出来,戴上银镯子正好可以抑制它。否则,老吃抗过敏的药,有刺激性,对身体不好。”

“同学们问我,我就这么说?”

“当然,你必须这么说!”

“贾方方问我,我也这么说?”

“当然,要统一口径,即使是你爸爸和哥哥问你,你也必须这么回答。”

苏娅点点头,她高兴地举起双手,看了看手腕上的镯子,对母亲说:“妈妈,我估计我们班同学的家长没有你这样的。”

徐静雅掩嘴一笑:“不是光你们班,而是你们学校,甚至全中国都找不出像我这样的妈妈。”她换了一种口气,“妈妈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平平安安,你看,我从来没要求你当三好学生,当班干部,你将来若是能够学有所成,那当然最好,如果不能,我也不会失望,我只要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就好。”

苏娅不耐烦地点点头,她并没有认真听母亲的絮叨,她只是兴奋地看着自己手上的镯子,乐不可支。

从此,苏娅手腕上多了一对漂亮,纤巧,结实的绞丝银镯。正是疯长身体的年龄,身上的衣服总是显小,两只镯子常常暴露在袖口外面,伶仃站立在人群中的苏娅因了这对镯子,看上去是那么的卓尔不群。许多女生对此羡慕不已,她们甚至暗暗生出患皮肤病的心愿,很多年以后她们忘记了苏娅的模样,却没有一个人忘记她手腕上的那一对镯子。

贾方方不止一次对苏娅说:“我要是和你一样也患皮肤病就好了,这样,我也可以堂而皇之跟我妈妈要银镯子了。”

苏娅心情复杂地看着好友,抿了抿嘴唇,想起母亲的告诫,只能保持沉默。

每逢寒暑假,贾方方总是不见踪影,不是去了姥姥家,就是去了奶奶家,而苏娅是哪里也去不了的。姥姥家就不必再提了,奶奶家也很少去,即使去,也是匆匆走一遭,从不过夜。奶奶也是个重男轻女的老封建,见着苏曼就宝贝疙瘩似的,见着苏娅却没有好声气。因而,苏娅对奶奶毫无好感。在同奶奶的关系上,她与母亲保持一致。人小鬼大的她早就看出了奶奶不喜欢妈妈,而性格鲜明的妈妈自然也不愿巴结奶奶。

贾方方不在身边,苏娅就只能做哥哥的跟屁虫,幸好她与哥哥的年龄相差只有两岁,算是同龄人。在那些漫长的假期,哥哥带着她下河捉蝌蚪,捉小鱼。他们把蝌蚪和小鱼养在洗脸盆,眼巴巴盼望着蝌蚪能长出四条腿,奇迹般变作青蛙。可惜他们总是等不到那天,蝌蚪就早早死掉了。小鱼的寿命略长些,但也长不到哪儿,终归也是个死。徐静雅指责兄妹俩残害生灵,这话倒也不为过。长大后,苏娅才知道当初捉的小鱼不过是泥鳅,他们这个地方的人没有吃泥鳅的习惯,不然,用泥鳅烧汤倒不失为美味呢。除了养蝌蚪,养泥鳅,他们还养过石头。兄妹俩把石头泡在清水里,期待着圆润的鹅卵石一天天长大。当然,那只是出于他们某一次的奇思妙想,他们无法解释那些光滑漂亮的鹅卵石为什么有的大,有的小,于是便自作聪明地认为小石头慢慢长大,就变成了大石头。可是,泡在水里的石头迟迟没有动静,兄妹俩也就失望地转移了兴趣。除此,他们俩还曾经恶心地在火柴盒里养过苍蝇,想看看苍蝇究竟是怎么产卵的。他们的这一举动差点吓坏徐静雅,徐静雅偶然发现藏在角落的几只装满苍蝇的火柴盒时,差一点惊叫着晕倒过去。

夏季雨水丰沛,河道里猝不及防就会冲下浩浩荡荡的洪水。某一年,还淹死了一个孩子。自那以后,父母便阻止他们下河滩玩耍了。父亲只要发现他们去一次河滩,苏曼就免不了一顿饱揍。苏娅虽不致挨打,却也战战兢兢,总觉得自己也应受牵连之罪。

不能下河,他们就改爬山。父母对于兄妹俩爬山的态度倒是睁一眼闭一眼,附近的居民锻练身体都习惯去爬山。山岭不算险峻,山道也不崎岖,便任由他们去了。可是,兄妹俩怎么能满足于只爬这座司空见惯的山峰呢,况且这座山又不是独立的,山的后面还有山。苏娅问哥哥,山的那一面还是山吗?苏曼老练地搭起凉棚看了半天,点点头。他们决定翻过去看一看山那面的山是否有不同之处,等到他们翻过去,遗憾地发现除了路不好走,山仍旧是山的模样。苏娅已经精疲力竭,可是苏曼却执意攀登另一座山峰。苏娅只得跟着哥哥,一路攀爬,朝着最高处前进。终于到了山顶,竟然是一处开阔的,椭圆形的空地,四周开满不知名的野花,以紫色居多,一簇簇蓝紫的,粉紫的,淡紫的,群花争妍,缤纷绚烂。他们面对面盘腿坐在山顶的空地,风从头顶呼呼吹过。他们高高在上,仿佛踏上云端。远处,山脚下的城市就像积木搭成的城堡,仿佛用脚一踢,楼群就会纷纷倒下,碎成一片。

他们在山顶还发现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偌大的石面上刻着一个“忍”。字的刻痕非常深,显然是用锤子一点一点凿出来的。字体也很漂亮,是常见的行书楷体。苏曼对妹妹说,刻这个字的人心里一定怀着屈辱和仇恨。苏娅点点头。苏曼又说,忍耐是一种品德,也是一种本事。苏娅刚刚学会“忍无可忍”的成语,便问,若是忍无可忍了,怎么办?苏曼想了想,忍无可忍就无需再忍吧。

他们久久地看着这个字,想像着“忍”字背后隐藏的秘密,他们无从想像刻字的人是如何怀揣铁锤一路攀登到这里。他显然不是来一次就能把字刻好的,而是来了无数次。他把这个字刻在高山之巅,究竟是为了铭记,还是为了遗忘。谁知道呢?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座山峰太高了,没有路,兄妹俩纯粹是靠着初生牛犊的胆识,以及孩童心性中的顽劣才得以爬上去的。上山容易下山难,待到返回的时候,他们才觉出了害怕。苏曼在前面引路,苏娅跟在后面。在一处陡坡前,苏曼指挥妹妹倒爬着缓慢向下移动。过程中,苏娅扭头看到陡峭的,几乎呈垂直角度的山石,禁不住胆颤心惊,一个不小心,顺着陡坡滚落下去。在苏曼的惊呼声中,苏娅跌落在一处枝藤缠绕的植物上。若不是那片植物缠住了苏娅,她怕是要出大事的。苏曼吓坏了,脸色苍白,面无血色,踉踉跄跄,抱起了妹妹。幸运的是,苏娅除了右臂擦出几丝血痕,毫发无损。

那次历险,令他们心生畏惧。那座山峰,他们再也不曾去过。

童年时代的苏娅和苏曼像所有家庭的孩子一样,有时为了一只苹果,或者一件玩具,二人就会发生冲突。遇到这种情况,苏娅总是哭哭啼啼,仗着自己是妹妹,恶人先告状。她动不动就倚在门框嚎啕大哭,仿佛受尽天大的委屈。苏曼惹不起她,只得好话赔尽,一一满足她的条件。比如,索要苏曼积攒许久的透明的弹子球,或者压得平平整整的几张邮票。苏曼万般不舍,又无可奈何地将其交出去时的表情总是令苏娅心头升起得意的畅快。

可惜,兄妹两个磕磕碰碰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苏曼很快进入了青春期。青春期的苏曼寡言少语,心事重重。他和妹妹的关系也生分、客气起来。苏娅很快步其后尘,他们就像两颗沉默的棋子,各自为营,互不交流。在苏娅的脑海里,关于哥哥,除了那次爬山的历险比较完整外,其余都是些零碎的镜头。就像后现代电影里的蒙太奇,一个镜头接一个镜头,闪回、模糊、生疏,令她疑惑那些场景是否真得曾经发生过。然而,苏娅知道它们一定发生过。那是属于她和哥哥的共同的记忆,是她生命里的一部分,无论时间过去多久,它们都不会改变。苏娅还知道,她深深地爱着哥哥,在她眼里,苏曼是最优秀的男生,没有人能够比得上。中学时,苏曼班里有许多女生喜欢他。苏娅偷翻过他的书包,读到过女生写给他的情书。她把情书偷去和贾方方分享,对照着情书留下的名字,她们去高年级偷窥过那几个女生。除了有一个勉强还算漂亮,其余几个差强人意。苏娅遗憾地说,她们也太自不量力了,她们怎么能配得上我哥哥,真是白日做梦。贾方方问,什么样的女生才配得上你哥哥?苏娅瞟了一眼贾方方,开玩笑地说,怎么也得像你这样的吧。

贾方方听了,忽然有些脸红。这突兀的脸红令苏娅恍然大悟,原来连贾方方都有可能暗暗喜欢苏曼呢。苏曼呀,真是个害人精呢。

苏娅与贾方方的友谊可以追溯到幼儿园大班,幼儿园距离他们住的地方有一段不短的路程,两家是隔着两幢楼的邻居,徐静雅便与贾方方的母亲商定,轮流接送两个孩子。今天贾家接送,明天苏家接送,两个小姑娘得以结伴同行,这段友谊从那时起便拉开了序幕。

很快到了上学的年纪,两个人分到了同一个班级,自然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上学放学,苏娅同贾方方都是相携相伴,不离不弃。两个人在一起有说有笑,嘀嘀咕咕,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贾方方有一个姐姐名叫贾东东,有一个妹妹名叫贾红红,姐妹仨的名字连起来就是东--方--红。贾方方夹在贾东东与贾红红中间,既不讨母亲喜欢,也不招父亲待见。尤其她的父亲,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扇她耳光。有一次,挨了打的贾方方推心置腹地对苏娅说:“我看见你比我姐和我妹都亲,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巴不得我爸爸快点死掉。”

苏娅心里一惊,她虽然也不喜欢自己的父亲,却从没有盼他死的念头。她问:“你怎么这样想,就算他对你不好,你也不能这样想。”

小小年纪的贾方方叹了一口气:“我爸只喜欢我姐,她学习好,又会装,每天不是看书就是写字。别看我姐比我大一岁,家务活从不沾手,你也知道,我们家刷锅洗碗都是我的事儿,人家是小姐,我是丫鬟。”

苏娅劝贾方方:“那你也不能盼你爸死,他毕竟是你爸。”

“唉,他总是打我,上次数学没考好,他先问我,苏娅考了多少分,我又不敢胡说,照实说了,一听你比我多考了十几分,一脚就把我踢到门外,在楼梯上滚了好几圈,世上哪有这么凶狠的父亲。”

“你妈呢?你妈不管?”

“我妈当时不在场,不过,我妈也不喜欢我,她喜欢我妹妹,我妹是老小,当妈的都疼小的,就我是个惹人嫌。”

苏娅充满义气地说:“以后你要是再没考好,一定把我的成绩说得比你低,你爸要是问我,我帮你扛着。”

“没用,万一他要是问老师呢,我岂不是更惨。我爸顶讨厌,隔一阵儿就去学校打问我的表现如何。”

“我妈也常去学校,大人们都那样儿,其实也是关心咱们呢。”苏娅联想到自己的父亲,他倒是从不打她骂她,可那难道就比贾方方的父亲更好吗?

贾方方没心没肺地说:“关心什么呀,你大概不知道吧,我爸和咱们班主任以前是同学,我看他就是想去和老同学叙旧,如果这是关心的话,我可不需要。”

苏娅恍然大悟:“怪不得班主任对你不错,老给你吃偏饭,座位安排在正中间,敢情有这层关系呢。”她戏谑道:“咱们老师长得挺漂亮,你爸当初不会喜欢人家吧。”

贾方方嘻嘻一笑:“我也怀疑呢。”

两个小姑娘越说越起劲儿,在她们眼里,成年人的言行都是充满神秘色彩的,她们乐于编排毁谤他们,这让她们有一种施虐的,报复的快感。

没过几天,贾方方再次挨了父亲一顿暴打,额头磕到柜角,起了一个鼓鼓的黑青疙瘩。据说是她妹妹偷了她积攒的糖纸,她打了妹妹一拳,被其告了黑状。她哭丧着脸对苏娅说:“我恨死我爸了,等我长大了,翅膀硬了,一定离家出走,再也不认他这个父亲。”

“咱们不跟大人一般计较,你爸生了你养了你,没功劳也有苦劳。”苏娅与其在安慰贾方方,不如说在安慰自己,“其实,我也挺讨厌我爸的。”

“你爸不错,对你挺和气,不打你也不骂你。”

“可我宁愿他打我一顿,他经常打我哥,却从不打我。表面上好像对我好,其实我心里清楚,他就看见我哥亲。”提起父亲,苏娅的内心也仿佛充满一肚子的怨怼。

贾方方说:“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喜欢儿子,跟你爸比,我爸挺可怜的,他本来想要个儿子,可是我妈接连生了三个都是女儿。想想吧,他该多失望。”

“男人为什么都喜欢儿子呢?”苏娅若有所思。

“不止男人喜欢儿子,女人也喜欢,我妈也喜欢儿子,她总说自己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能生个儿子。我妹妹五六岁的时候,我妈还把她的头发剃成小平头,买衣服也专挑男孩子穿的衣服,硬是把她打扮成个男孩样。唉,我家数我可怜,从小到大,几乎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全是拾掇我姐的。我姐穿剩的才给我,等我穿过也破了,所以我妹也是穿新的。”贾方方说的是实情,苏娅很少见她穿新衣服,一年到头,也就春节的时候见她有身新衣服。贾方方羡慕地说:“还是你家好,既有儿子,又有女儿,你也不用穿别人穿剩的衣服。我妈嘴上说你妈是个戏子,可她心里一定羡慕你妈有儿子。”

苏娅警觉地问:“你妈说我妈是戏子?戏子怎么了?戏子低人一等吗?”

贾方方自知失言,急忙解释:“不,不,我不是那意思,你别生气,你可千万别把这话告诉你妈,不然,我可闯祸了。”

苏娅没揪住这句话不放,自她懂事起,就常听别人说母亲是戏子,奶奶说过,姑姑说过,现在她知道了,连贾方方的母亲也说过。一定还有她不知道的很多人都说过。母亲本来就是戏子,她们说的也都是实情,可是为什么她听到这句话,总觉得里面包含着巨大的轻鄙与蔑视呢?戏子只是职业,怎么就被人瞧不起了呢?这实在令苏娅愤懑。

不管别人怎么说,贾方方却真心羡慕苏娅有个会唱戏的母亲。

苏娅家有两件漂亮的戏服,都是徐静雅收藏的,一件月白色,一件淡青色,胸襟裙摆均绣着精美的图案。徐静雅还有许多珠花、水钻,插在头上,颤颤微微,一闪一闪。这些东西全是扮戏的行头,它们装在一只纸盒子里。小时候,苏娅常常趁大人不在家,把贾方方叫到家里,将箱子里的戏服头饰一并拿出来,既是显摆,又是慷慨地分享。两人把戏服饰物披挂在身,甩着长长的水袖,迈着小碎步,扭扭捏捏,从这间屋子跑到那间屋子,折腾得不亦乐乎。苏娅是白素贞,贾方方是小青,模仿戏里的腔调,这个唤一声“青儿”,那个呼一声“姐姐”。苏娅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白素贞的唱词:鱼水情,山盟誓,全然不顾,不由人咬银牙恨许郎无情……贾方方边咯咯地笑,边识相地配合苏娅的表演。什么是鱼水情,什么是山盟誓,她们全然不懂。她们遗憾的是,谁是许郎呢?还缺一个许郎呢。

成年以后的苏娅不是戏迷,也谈不上喜欢戏曲,却独爱《白蛇传》。她总能在每一出《白蛇传》里挑出毛病,貌美如花的白素贞怎么能用扮相不佳的演员演呢?别看戏曲中的人物用油彩把一张脸描画得面目全非,可那一招一式,一颦一笑,无不显露出演员的真实年龄与本来样貌,恁你怎么遮掩也遮掩不住的。最糟糕的还是许仙,看了那么多出《白蛇传》,竟没能碰到一个令她满意的许仙。她常撇着嘴慨叹,能令白素贞动心的俊美男子怎么都长得如此不堪?不是五官面相差劲,就是唱腔不入耳,举止不周正,倒胃口,倒胃口。母亲听到她的这些外行话,就白她一眼,你呀,根本不懂戏。母亲说的没错,苏娅的确不懂戏,再好的戏到了她眼里,也瞧不出个所以然,就像一场无法倾心投入的爱情,终是要被辜负的。至于对《白蛇传》的百看不厌,百般挑剔,也无非是这个剧目能够令她想到过往,想起自己的豆蔻年华。少年往事总是温暖人心的,贾方方是她记忆里的一段华美乐章,在时间的清洗中,这段华章字字珠玑,声声悦耳,无可替代。有时候,她甚至想,她与贾方方生来就是陪伴彼此度过漫长乏味的成长岁月的。若是没有贾方方,她青春期的所有回忆都是苍白的,不值一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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