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群的规模并不大,连续几十年的迁徙跟躲避,让这个族群缩水到可怜的地步。二十七只猴子,已经差点儿累死了几代的猴王,不断的交配,不断的死亡,因为迁徙与对人的恐惧,繁衍已经成了这里的头等大事儿。
那位富贵兄弟此刻正忙碌地按着她在一根粗树枝上繁衍。
这让阿吉很是心碎,猴王的动作很不温柔,让她看起来就像是颠簸在风中的一片金色的叶子。
阿吉胸中有种莫名的燥热,这种燥热是可耻的,源自它的青春,像它这样的身份,连看她一眼的资格都没有。这种青春的、可耻的燥热让它心烦意乱。
“阿吉……”一只老猴子爬过来。
“阿姆爷……”阿吉立刻有些不好意思地回过头。记得,这只老猴子是第一个叫它名字的人,第二个便是耿格罗布。
4
耿格罗布穿行在丛林里,方才它听到了一个声响,那个声响不属于这里的任何动物。这让它有些兴奋,终于有新来的能让它欺负了。
它完全忘了对于这里来讲,它才是新来的。它把这个山头祸害得够戗,完全没有客人的样子。这里虽然很富饶,却没有人愿意跟它相处,它们都搬走了。
“呜……嘎嘎嘎……”耿格罗布听到这种叫声,跟在湖上听到的一样。这样的声音通常来自于即将产卵的竹鸡,可是又有些不大一样,寂寞的耿格罗布追逐着这个无聊的声响,却没有找到声音的主人。
越是找不到,它便越是要找。
它仔细地检查每一棵树,每一个荆棘丛,每一处石堆。终于,懒惰还是把好奇打败了,它仰面朝天地躺在厚厚的竹叶上,重新开始发呆。
“管它呢。”耿格罗布嚼了嚼嘴里的竹渣,噗地吐出去老远。
那个叫声依然在挑衅似的叫。耿格罗布心烦意乱,长久的孤单让它寂寞得要发疯。它用脑袋顶在地上,然后用肥屁股转圈儿。“嘭嘭嘭”,撞得身边的箭竹哗哗直响。
一朵白色的小花慢慢地飘落下来,落到了它的鼻尖上,散发出一种怪异的芳香。
它把眼球聚拢到中间盯着那朵小花,因瞳孔相距太近,一朵花变成了两朵,一个鼻子变成了两个。阿嚏!
花粉让它的鼻子有些过敏,这是一朵它从来没有见过的花。
呼,它撅着嘴巴把花吹到一边儿,翻了一个身,乏了。
“呜……咯咯咯……”耿格罗布对那个讨厌的声音已充耳不闻了。
耿格罗布喜欢这样看这个世界,侧着脑袋,从地上的枯叶、微尘,到山、树、天空,安静无聊的就像是自己。
它寂寞得准备跟尘土交朋友了。
5
阿姆爷是一只老猴子,阿吉看到它就像是看到了未来老去的自己。阿姆爷的父亲也曾经是很久之前的某个王,只是它没有它的兄弟强壮,它保留了王的弱势基因,然后庸碌安静地活到现在,它也没有阿吉那么愤怒。
“你的果子呢?”阿姆爷问阿吉。
“遇到了罗布……”阿吉摊摊手。
“噢。”阿姆爷摸摸索索地从身后的树洞里掏出来几颗鸟蛋,那是被某个不负责任的藏马鸡丢了的,“拿去给它……”
阿吉也不客气,接了过来。它从来不跟阿姆爷客气,甚至都成了习惯。
这时候,猴王终于忙碌完了,舒服地舒了一口气,然后离开她,躺在树枝上,开始骄傲地用眼睛巡视它的领地,这是它的族群。她坐在树梢,静静地看着她的王。或许不久之后,她就能生出一只或者几只的猴子,会有阿吉,也会有一个王。
“那个谁……”猴王一下子看到了阿吉,然后慵懒地朝它招招手,让阿吉送去本应该早就送到的食物。
阿吉双手捧着阿姆爷的鸟蛋,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过去:“王……”
“怎么是这个?”猴王有些不悦地看着它手里的蛋。
“我遇到了罗布……”阿吉用眼角瞟着不远处的她。猴王发现它的眼神,便耻笑般地看着它,伸手把蛋砸到了它的头上。
阿吉没有躲,它依然看着美丽如昔的她。她看到猴王砸了阿吉满脸蛋花,只是轻轻地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
这是阿吉的爱情,却永远不会属于阿吉。
猴王一脚把阿吉踢落枝头,她在阿吉眼中越来越远,阿吉越沉越低,像是沉沦到地狱里去了,一直落到地上,抬头看到她的眼睛正在看着它,有一丝担忧?
重重摔在枯叶上的阿吉,此刻笑了--她为我而担忧。
这可是它第一次引起她的注意,尽管如此狼狈。
6
耿格罗布做了一个梦。
梦到山着了火,湖水也翻腾起火焰。它在火中奔跑,炙热让它窒息,皮毛与脂肪开始燃烧,无处可逃。
然后它听到了一声凄厉的鸟鸣,一只无比巨大的火鸟,从天空划过,它身上的羽翼落下无数的火焰,把整个世界都焚灰化烬。
它一下子醒了,第一次感觉到心跳得这么快。这种感觉是恐惧?它摇摇头,不肯承认。
然后它就看到了一只乌黑的肥竹鸡,站在离它不远的地方。
这是啥品种的鸡?
它轱辘一下从地上坐起来,看着那只丑陋的生物,甚至觉得那只猴子的屁股都比它好看。
可恶的它这是什么眼神?嘲弄吗?
肥竹鸡是在嘲弄它,“呜……嘎嘎”地叫了一声。
这种嘲弄激怒了心情不太好的耿格罗布。耿格罗布偷偷地摸了一块石子儿在手里,因为它知道自己万万追不上一只鸟,哪怕只是一只肥竹鸡。
它眯着眼睛瞄准,趁那肥竹鸡一不注意,嗖地把石子儿扔了出去--它就是用这一招赶走了原本栖息在这半边山坡上的那群竹鸡的。
噗的一声,石子儿却意外地打空了,只在地上激起了几片落叶,而原本落在那里嘲弄自己的肥竹鸡却不见了。
爪滑了?
它皱着眉头看了看自己的胖爪子,捏了捏空气,一切都好,还是很有力量。
那只肥竹鸡呢?怎么会凭空消失得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连根毛也没留下。
奇了怪了,耿格罗布随手拗断一根箭竹,把竹筒捏成一些竹片,捡了一片扔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嚼了几口。
竹子并没有多少营养,为了保持力量,它每天必须吃下几十公斤的东西。
耿格罗布喜欢嚼碎那些青翠的嫩竹,吸吮里面略甜清香的汁液,而今天的这些竹片水分不仅少了很多,并且还苦涩。耿格罗布皱着眉头吐掉才嚼了几口的竹片。
连饭都不好吃了,低血糖开始让它变得更加暴躁。
“呜……嘎……”
一声难听之极的嘲笑,从竹林深处传过来。
耿格罗布扭头便开始奔跑。它没有被如此挑衅过。
耿格罗布跑过竹林,那嘲笑就在树梢;耿格罗布跳过山涧,那嘲笑就在浪尖;耿格罗布辨认着风向,嗅到了那个声音主人的气味。
这是对它偏执的惩罚。
7
“阿吉,阿吉。”
阿吉也在做梦,梦到它是猴王,她对它笑靥如花,它拉着她繁衍后代,使劲繁衍后代,不停地繁衍后代……
睁开眼,却看到了一张老朽苍黑的脸。
“阿姆爷……”阿吉认出了面前这张老脸,只是虚弱,方才的坠落让它受了伤,浑身的酸痛让它一动不能动,骨头应当是断了几根。
“唉。”阿姆爷无奈又怯懦,“我知道你娃儿的心思,可是那样的心思你万万起不得……这世界总要分出个尊卑来的不是?”
阿吉没作声,它还在留恋梦中的繁衍,眼睛四处寻找着她。
“等你到我这把年纪就明白了。咳咳……”阿姆爷干咳了几声,不敢再说,因为猴王正在盯着它们。
阿吉在猴王的身侧寻找到了她,她轻蹙眉头的样子,简直可以让阿吉再去死一次。阿吉痴痴地看着她。她却在看着她的王。
“别看了,别看了……” 阿姆爷悄悄地拉着它。
猴王轻蔑地看着它这两个最卑微的臣民,傲慢地走了过来。
“王……”阿姆爷把腰弯得很低,头都快碰到地了。
它的王没有看它,只是盯着像一具尸体一样躺在地上的阿吉。
阿吉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这么美……
猴王一脚踩住它的脑袋,耻笑它。“你这样下贱的东西,真应该挖掉你的眼睛。”这个与阿吉从小一起玩耍长大的兄弟咬牙狞笑,“就凭你也敢妄想?”
“王,请饶了它……”阿姆爷把腰弯得更低,恳求着。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猴王一脚把它踹了个跟头,阿姆爷在地上翻滚了几下,继续站起来弯着腰恳求,“王,请饶了它吧……它是真的遇到了罗布……”
“罗布?哼哼……”猴王哼哼了几声,踩着阿吉的脚又加了更多的力气,阿吉的头快被踩到泥土里去了。
阿吉还在看着她,她也在看着它们,眼睛依旧明亮着,或有一丝不忍,而更多的是冷漠。
“罗布”这个名字曾经给猴王带来过屈辱,现在它把这种屈辱发泄到脚下的阿吉身上。阿吉的脖子快被它踩断了,嘴巴里开始汩汩地往外冒血。
阿姆爷自然知道猴王为什么容不下阿吉,绝不是因为那几个被抢走的果子。可是,此刻它的勇气已经用光,再也不敢冒犯它的王。它怯懦地弯着腰,悲伤地看着将死的阿吉。
猴群中其余的猴子都噤若寒蝉,离得它们远远的,不管平日里阿吉跟它们生活如何,却不值得它们替它说话--它们也从来不敢看那些王妃。
“你说我是该驱逐你还是该杀了你?”猴王弯下腰来,凑近阿吉的耳朵,“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连你也是……”
阿吉开始窒息,摔断的骨头已经疼到没有知觉,颈椎骨在胸腔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这些闷响从血液里传到阿吉的耳朵里,却让阿吉很想笑。
“我想把你怎么样就能把你怎么样,你这个下贱的东西。”这位王者低声嘲笑着被它踩入尘埃的兄弟,早就忘了它们拥有同一个母亲。
“嘭……”
从一棵山毛榉树后面闯进来一个巨大的东西,黑白相间,凶神恶煞。
“罗布?!”所有的猴子都吓了一跳,包括它们的王。
耿格罗布显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一群猴子,它皱着眉头看了看四周,也看到了被踩在地上的阿吉。
“我在找一只黑色的胖竹鸡。”它问猴群。猴群四处逃散,恶棍的凶名像是瘟疫一般骇人,尽管它们中间甚至有一些从未见过它。
耿格罗布无奈地看着猴子们逃离,却发现猴王没有逃跑,它走过来问猴王:“我在找一只黑色的胖竹鸡。”它比画着,“有这么大,长得很丑,呜嘎嘎地叫……”
猴王的腿有些软,有点踩不住脚下的阿吉了,它也想跑,只是作为一个王者的尊严让它耽误了时间,这让阿吉终于有机会喘一口气了。
“你们看到了没?”耿格罗布皱着眉头问它们。
猴王摇摇头,它觉得有些尴尬,它尽最大的努力想保持住自己的王风。可是,尽管它是猴王,可也只是只猴子。在耿格罗布眼里,它是阿吉、阿姆爷还是猴王并没有什么分别。猴子就是猴子,弱小得整天在树上逃来逃去的臭东西。
“那谢谢。”耿格罗布扭头走了,它礼貌温良得像是一只小鹿。
“谢谢?”猴王惊异地看着耿格罗布消失在丛林里,然后笑了,笑得越来越大声,笑得前俯后仰,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它跟我说谢谢……”
阿吉并没有看笑得前俯后仰的王,只是在虚弱地寻找着那片金色的叶子。
“你听到没?它跟我说谢谢!”猴王恶狠狠地抬脚重新踩住阿吉。阿吉也开始笑,笑得比哭还难看。然后它想叫喊,却喊不出声音。
“你踩着的那个是阿吉吧?”
猴王的笑声戛然而止,那恶棍怎么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