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兰珍一怔,回身正看到书被一身穿鸦翎青袄的青年拿在手里。他眉目俊朗,身材颀长,神色诧异间透着股说不出的儒雅味道。
他看海兰珍盯着他手中的这本书,忙双手奉上,含笑道:“在下原不知姑娘也看中了这本书,一时唐突了。这就把书奉上,还请姑娘原谅在下的疏忽。”
海兰珍笑笑接过,道了谢却不打算攀谈下去。她直觉这位青衫青年并非常人,他身上的衣饰虽然简单,但质地精良,尤其腰间坠着那块翡翠玉牌,一眼望去必非凡品。尤其他眼中的惊艳之色太过明显,看她的眼神又显得那么饶有兴味,海兰珍有些不知所措。
青衫青年见她踌躇着不说话,并不死心,转眼瞧到她手里的《卫氏和南帖》又开口道:“世人都学董其昌之书,难得姑娘竟能不从众,莫非姑娘临的是卫氏簪花小楷?”
圣祖康熙曾以董齐昌的书为宗法,倍加推崇,甚而亲临手摹,常列于座右,晨夕观赏,致使董书风靡一时,出现了满朝皆学董书的热潮,一时追逐功名的士子几乎都以董书为求仕捷径。海兰珍倒不是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只是觉得各有所长,卫氏所书更为轻灵飘逸,适合她这种腕力不足的半吊子罢了。
海兰珍只得轻声应道:“只是一时之兴罢了。卫夫人之书妩媚娇柔,正适合闺阁习学,公子未免太过盛赞了。况且董其昌虽负盛名,但行笔不免空怯,秀媚有余而魄力不足。”
青衫青年听得一怔,频频点头道:“姑娘所言甚得我心。原以为只有在下一人不喜香光之字,原来姑娘也是同道中人。香光字如休粮道士,神气寒俭。若遇大将整军厉武,壁垒摩天,旌旗变色者,必裹足不敢下山矣。”
几句话过后,海兰珍就成了青衫青年的“同道中人”,再说下去还不定会引出什么话题来。海兰珍不敢多说,正巧德容已经翻完了诗集,走过来找她了,于是她微微欠身告辞,与德容随身同来的家人早已机灵地将银子交给掌柜的,海兰珍谦让一番和德容一同出门,登上侯府的马车向天香园而去。
青衫青年追出门外,只见一辆黄花梨木马车绝尘而去,只觉得怅然若失。
回转头进得门来,书坊的大掌柜正朝他赔笑,殷勤地问王爷还有何需要,要不要看看前些日子从江浙一带搜罗来的古籍善本。弘皎微微一怔,略一思索随即坦然,原来大掌柜早已经认出自己了。
想来也是,京城遍地是达官贵人,一块石头落下来都能砸死几个国舅爷。在京城开买卖,要是没有几分眼色,怎能把买卖做大?更别说海月书坊这种数一数二的大书局了。
想到这,弘皎心中一动,边随了掌柜去里间的茶室,边状似无意地问大掌柜,可知道刚才在这里买书的两位小姐是谁。
大掌柜略有难色,弘皎要是问别的还好说,可他问的是两名女子的姓名,大掌柜又怎好随意应答?但不答又不合适,弘皎是已故怡亲王第四子,甚得当今圣上喜爱,虽然袭爵的是怡亲王七子弘晓,但弘皎与弘晓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皇上念及怡亲王总理事务夙夜勤劳,将弘皎封了世袭罔替的宁郡王。当今圣上对怡亲王的看重尤在诸弟之上,怡亲王去世,皇上悲痛万分还大病了一场,这是全天下皆知的,因此大掌柜也不敢得罪他。
想来想去大掌柜只得委婉地说:“爷问的两位小姐小人不知道是谁,小人只知道忠毅侯府的三少福晋刚刚来买过书。她极喜爱看书,每个月都要来一两趟。蔽店出了新书也要送目录图册到侯府上的。”
大掌柜不肯详说,弘皎已经得到他所需要的了,因此笑笑也就不再追问,专心看起书来。临走的时候,弘皎已经挑好了几本书,吩咐掌柜的让人送到府里去拿银子。掌柜的恭声应了,又恭敬地送了弘皎出门。
没过多久,忠勇伯夫人60大寿,下了帖子到府,乌雅氏又带了海兰珍去赴宴。席间好几位夫人都是带了女儿过来的,海兰珍的舅母大福晋自然是带了荣蕙,户部尚书蒋廷锡的大儿媳带了嫡出的小女儿蒋玉竹,礼部侍郎的夫人季氏带了大女儿苏蔚琴,还有进京述职的马兰峪总兵范时绎夫人带了女儿范凝阳。几位夫人凑在一起八卦去了,留下小姐们在风雨楼听戏。
大家坐定了叙了年齿,以海兰珍为最长,年方十七;蒋玉竹最幼,刚刚及笄,其他几位都是你大我半岁,我小她几个月,因此大家也不分长幼,都叫了名字。
因着台上在演《浣纱记》中《寄子》一折,台上伍子胥正忠心耿耿、冒着灭族的危险死谏吴王,并把儿子寄养在齐国大夫鲍叔家。几位小姐看得甚是无味。范凝阳首先就憋不住说话了:“这白胡子老头罗罗嗦嗦地唱得好讨厌!半点也不痛快!”
海兰珍听得好笑,和其他几位一同笑了。范凝阳见大家都笑,不好意思地说:“我就见不得这样哼哼唧唧,小肚鸡肠的戏。”
荣蕙见她天真直爽,故意问道:“那你喜欢看什么戏?”她一说完,座中诸位就心知肚明,知道荣蕙要捉弄她,有几位就静等着看好戏。海兰珍刚要阻止,范凝阳已经爽快地开口了:“我就喜欢看《目莲救母》,里面有目莲遍游地狱,见到刀山剑树、油锅血池、刳腹抽肠、剥皮割舌以及煎熬磨碓等种种冥刑,煞是好看。”
范凝阳是总兵之女,自幼在闺中就习武,虽有一身好武艺,但针线女红、琴棋书画全然不懂,哪里知道这些闺阁中把戏。话音刚落,几位小姐已经笑得前仰后合起来,显然觉得范凝阳的回答不能登大雅之堂。
范凝阳顿时情急,站起身来争辩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海兰珍见不妙,赶紧拉她坐下,口中替她解围说:“目莲救母可是佛经中有名的故事,喜欢看又有何罪之有?个人喜好不同罢了,我还看着《荆钗记》气闷呢!一个大家小姐,门当户对的人家不嫁,偏偏要嫁给以‘荆钗’为聘的穷书生。难道穷书生就比富家子高贵不成?要是王十朋一辈子都中不了进士,贫贱夫妻百事哀,我看钱玉莲上哪里买后悔药去!”
这也就是她为了哄人随口一说,不料却说得行云流水般自然,几位小姐听得目瞪口呆,海兰珍自己也吓了一跳:“我怎么会有这种惊世骇俗的想法?”
蒋玉竹年纪较小,愣了一会才娇笑道:“海兰珍姐姐真会说笑话!想法真真的跟别人不同呢!”
只有范凝阳频频点头:“海兰珍这话说得极是。女子一身的幸福都在男人身上,这要是嫁了一等酸儒,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可不就是百无一用?姐姐说得极有道理!”仿佛海兰珍的话再自然不过。
荣蕙瞟了她一眼,笑道:“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表姐这样的也就能和总兵小姐合一块罢了。我们这样粗俗的,哪里能入得了她们的眼。”她越是这样说,众人越是觉得有趣,因此又笑起来。
海兰珍见气氛缓和,打发了岚溪上前头去看看众位夫人谈兴如何了,然后提议不如到花园中走一走,等《白兔记》开演了再过来。
几位小姐都是爱热闹的,纷纷起身离座到花园去了。忠勇伯家的花园子甚大,海兰珍看了看,比自家的花园大了三倍不止,正暗叹豪门巨户果然是深宅大院,范凝阳已经走到了她身边,低声向她道谢。
海兰珍笑笑说:“大家原本也没有恶意,只是好玩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范凝阳红着脸说:“我虽鲁莽,也知道今天要不是姐姐给我解围,必定是要被人嘲笑的。要是风声传了回去,我母亲定要重重地责罚我,说不定一个月也不许出门。”
海兰珍忙转了话头说了些别的,又说到哪家的花园子好看,哪家的戏班子好听,两人说得兴起,渐渐就远离了众人。正走到假山石附近,范凝阳一时兴起,要给海兰珍表演百步穿杨,拉着海兰珍就上了假山顶上。
不料两人刚登上假山顶,就一阵地动山摇,远处轰轰隆隆地传来巨声,接着西边震出漫天尘土,仿佛大厦倾倒,接着又是一阵令人心惊的巨震,花园里顺着荷花池裂开一条长隙。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地震了!”顿时府里乱成一团,来赴宴的人从各个地方奔出,又慌慌张张地往大门外跑。海兰珍登在假山高处,瞥见远处似乎在房倒屋塌,还来不及反应,就被范凝阳拉着往下跑,慌乱中总兵家的大小姐居然也忘了自己身怀武艺,只凭着本能在跑。海兰珍忍着头晕,提醒她不要乱跑,慢慢走下山就可以了。袁大小姐已经两耳不闻身边事,慌乱中居然还一脚踩滑,带着海兰珍一路像万圣节的南瓜一样滚下去了。
天旋地转中,海兰珍头先着了地,只看见跑过来的明月惊吓过度的脸就昏了过去,她最后的意识是:“老天爷,你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