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已是春末,天气却还微凉。夜里的一场春雨,洗净了路上的尘土。空气中微微地有风拂过的痕迹,留下一层薄薄的凉意,清新的气味如影随行,园里的几株碧桃更是开得娇艳。海兰珍衣衫单薄,站在桃树下,望着微风中的落英,发呆。
她这种发呆的习惯已经持续了好几天了,每天起来就是看桃花,发呆,然后吃饭,看桃花,发呆,其状犹如史上有名的“守仁格竹”。不过王阳明最后好歹还格出个“知行合一”的道理来,海兰珍格桃花估计最后要走火入魔,家里的佣人都以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怜悯地看着她。海兰珍的奶妈赖嬷嬷更是天天来看她,拉着她的手说一阵、哭一阵,又苦口婆心地劝一阵,海兰珍全无反应。
贴身丫鬟明月倒是有几分机灵,看着小姐这行止倒也不过分打扰她,只是时常冷不丁地就跟她说几句话,把她从恍惚中拉回到现实。
经过几日的“格物致知”,再加上赖嬷嬷的忆苦思甜教育,海兰珍总算看明白了一些事,只是一时半会脑子里乱哄哄的,还没理清思绪。
海兰珍的额娘乌雅氏性格懦弱,虽是福晋,但却没多少手段,丈夫面前也不得宠,要不是出身世家大族,恐怕父亲伍什图早就另立福晋了。两个侧福晋齐氏和李氏都生有儿子,对乌雅氏的位子莫不是虎视眈眈,言语中时常有不敬之意。这几日海兰珍的怪异行径早就传到了她们耳朵里,已经派了好几拨丫鬟佣人来看热闹,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嘲笑乌雅氏呢。
明月已经跟海兰珍抱怨过好几次,说是外间花厅里的粉彩花瓶少了两个,多宝格上的缠丝白玛瑙碟也短了三只,里间的那架玻璃炕屏也差点被人拿走——她的弟弟海昱,齐氏生的那个刁横任性的12岁男孩正跃跃欲试地搬动着它,看见锦绣回房了,他才一溜烟逃走了。这玻璃炕屏才得以保存,气得锦绣跳着脚地在后面嚷嚷有贼。
海兰珍淡漠地听着,一丝也不关心: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会去关心这些身外之物?拿走就拿走了吧。
明月看她一脸的淡漠,着急地说:“小姐,求求你快醒醒好不好?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福晋考虑啊!福晋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还老是这个样子,对什么都不关心,福晋将来老了能指望谁啊?你是谁有那么重要吗?你是吴扎库家正房嫡出的大小姐,你额娘跟宫里的太后都是同族出身,这样尊贵的身份是我们做丫鬟的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怎么你还要整天想呢?再想下去,人都要着魔了!”
明月的话惊醒了梦中的海兰珍,她猛然意识到:我是谁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我现在衣食不愁,身份尊贵,父母俱全,还要奢求什么呢?
海兰珍在明月的巧舌如簧下暂时安稳了下来,不再整天思考“我是谁”这个哲学问题了。父亲伍什图对此颇为满意,几次吃饭时称赞乌雅氏贤惠,弄得几房侧福晋都不以为然地翻白眼,海兰珍冷眼看着,心中洞若观火。她看着齐氏和李氏联合起来挤兑乌雅氏,忍不住瞪了她们一眼,没想到齐氏当场就变了脸色,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海兰珍有点奇怪,却也没多想。
过了两天,海兰珍才猛然发现自己居然会点武功,简直吓了一大跳。她在房中看书时无意中瞥见一只野猫爬到架子上想偷吃挂在廊子上的红嘴鹦哥,来不及多想,她伸手就拿过身边的一只茶杯朝野猫扔过去,谁想到,那茶杯疾如雷电穿窗而去,正中野猫的头,那只野猫脑浆迸裂,当场毙命。海兰珍惊得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看看自己的右手,又出门看看廊子上躺着的野猫尸体,又惊又怕,一下子瘫坐在廊子上的长凳上,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锦绣收衣服回来,远远地看着这一幕,不声不响地过来把她扶起来。海兰珍从惊恐中回过神来,抓着锦绣的手说:“锦绣,你也看到了?”
锦绣点头。
海兰珍又满怀希望地问:“这只是运气对不对?我其实只是刚好砸中了它?”
锦绣摇头,小声说:“小姐,你会武功的,你还有比这更厉害的呢。去年侧福晋齐氏的小儿子爬到咱们院子里的桂花树上掏鸟蛋,你随手打出去一颗棋子就让他从树上滚下来了,吓得他哭天喊地。不过说来也巧,他从那么高的树上掉下来,居然正好掉到了在院子里晾晒的棉被上,一点也没受伤,就是受惊吓不小,后来看见你就躲。”
海兰珍苦笑: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一个深闺弱女子,居然又会一点武功,而这武功还足以吓人。
她又问:“谁教的我武功?”
锦绣摇头:“没看见老爷和福晋请过武师来教您。两年前你说把福晋从娘家带过来的书都看完了,后来就练了手扔东西特别准的绝技,只有我和绮纹知道。”
“那绮纹呢?她怎么不在我身边?”
“绮纹去年就嫁了,还是你亲自给她挑的人家呢。”锦绣说道,“她嫁的那家人虽说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是小康殷实之家,她进门就做大少奶奶当家,现在享福着呢。好几次都念叨着要回来看小姐你。”
海兰珍笑笑,虽不记得绮纹是谁,但她生活幸福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她随口问到:“绮纹嫁人怎么会是我挑的人家?这不都是福晋的事吗?”
锦绣道:“是福晋管没错。可是小姐你说,绮纹和我是你最得力的丫鬟,一定要挑个好人家嫁才行。后来福晋就把来求亲的帖子都交给小姐了。小姐挑了两三个月才把人选妥。那时,我和绮纹还直担心老爷会把我们给当官人家送去做小呢——我们是宁死也不做小的。还好,小姐知道我们的心。”
海兰珍不语,低头沉思。
锦绣看了看她的脸色,说:“小姐,不早了,咱们该吃饭去了。老爷今天回来,说是今天小厨房都不开火了,让所有人都到正房的堂屋去吃饭。”
海兰珍点点头,站起身来准备去换衣服。锦绣跟在后面,不一会儿,明月买东西回来,两人伺候着海兰珍穿好衣服才散去。
虽说宫中指婚的消息尚未传来,吴扎库氏一族已经开始喜气洋洋地互相道贺了。明眼人都看得出,五阿哥可是立储的热门人选。当今圣上共有十个儿子,长子早在康熙四十三年死去,二子、七子、八子、九子、十子皆夭折。六子又过继给别人。目前硕果仅存的只有三阿哥弘时、四阿哥弘历和五阿哥弘昼三位,弘时为皇上不喜,被赶出了紫禁城,勒令去做廉亲王的儿子,父子之情恩断义绝,早已失去了角逐皇位的可能,现在弘历和弘昼二者选其一,机会大增。
海兰珍放弃了做哲学家的行动后,冷眼旁观这一大家子人,发现这豪门的生活并不好过,更何况吴扎库氏这种半吊子的“豪门”。伍什图虽然不计成本地要攀附,但世家大族都嫌他穷酸、根基浅薄,不愿与他结亲;而一般的人家伍什图又看不上,这次有了裕妃只言片语的暗示,伍什图哪里肯放过,隔几天就要乌雅氏带着几个侧福晋去宫里给裕妃请安。
乌雅氏出身书香世家,自有一番大家气度,但一来家教严格,二来生得又性格软糯,对丈夫的行径心有不满,虽时常劝阻,怎奈伍什图油脂蒙了心窍根本听不进去,说得多了,伍什图还要大发脾气,骂她糊涂,乌雅氏也无可奈何,只得时常宽慰女儿海兰珍,让她顺时知命。
海兰珍虽则记忆模糊,却也慢慢从日常起居里看出情势,知道现在家中虽波澜不兴,但父亲势必迟早要将自己嫁入豪门,作为他的进身之阶的。与其他日悲悲切切,看花流泪,对月伤心,不如现在早作打算,取得一个先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