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菂说完,看都不看周明一眼,自顾自去电脑前整理数据。
周明的脸色气得青一阵白一阵,他想上前去推搡范菂却又被拉住,只好气冲冲地对着范菂的背影大骂:“心理变态!嘴巴这么毒,活该你被人抛弃!”
范菂听了,不动声色地走过来,抬起头挑衅地看着他:“被人抛弃不是我的错,是他没有眼光,把珍珠当鱼目,迟早有一天会后悔。倒是你,不做实验,不做seminar,没有论文,来到实验室就是调情、泡妞、讲笑话,恭喜你,很快就要硕士毕业。”
周明这才是真正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范菂几句话就点中他的死穴。周明的导师对学生毕业SCI文章影响因子的要求一向很高,很多师兄师姐写文章之前终日做实验、看文献,写文章的时候把相关数据整来整去,经常还被导师要求用英文交流和做Seminar,就这样文章还是达不到导师的要求,需要一再修改,经得一两年的折腾才能把文章投到SCI刊物上,没有在核心期刊上发表2篇以上的论文,根本不要想毕业的事。
轮到周明做博士的时候,他把大把的时间都用在和校领导吃饭送礼上,想运作一个毕业留校的事,实验总是匆忙应付,英语不过关,外出交流的时候总是言不及义,收获自然不大。他的实验数据很多是拜托同实验室的师妹来做,实在不行就弄虚作假,自己胡编滥造几个,从国外期刊上抄几个,结果自然是牛头不对马嘴。论文达不到要求,前几天已经被导师警告再不改正,就做硕士毕业,博士这三年算是白读了。这样的结果他怎会甘心,于是也才有了今晚出现在实验室准备装模作样地做实验的一幕。
听到范菂的警告,大家一时噤若寒蝉,各自散开去做实验。毕竟周明和范菂的学术水平是有目共睹的,实验室的潜规则,谁的水平高谁就是王者。大家犯不着为一个学术水平不高的人去得罪一个专业的老大。
周明也清楚这条潜规则,不用别人劝,他也自动放弃再和范菂纠缠的打算。他嗓子里咕哝几句就也走了。
范菂强忍着心中的不快,带着刘之杰和王洋两个做实验,两人不愧是名校在读的博士,几乎不用范菂多解释,就可以举一反三,比起黄亚欣简直不知道强了多少倍。范菂感叹,幸福的感觉原来就是离笨蛋远一点。
黄亚欣看样子是无药可救了,这么笨还要走科研的路子,除了拿钱铺路简直想不出第二个办法。但有钱也不是万能的,听说她那个有钱的爹还在运作她读博的事,但导师已经私下里告诉过范菂,他迫于校领导的压力收了她做硕士,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当她的博士生导师,请校领导另请高明,态度非常坚决。
导师对范菂一向青目有加,多次表示希望范菂留在他身边做博士后,这也是黄亚欣忿恨不平的根源。范菂不想理她,她志不在此,已经打定主意要去国外攻读博士后,自然不会再留在本校。黄亚欣嫉妒她的实力,却不想承认她的付出,总觉得导师偏向范菂,心态自然永远不平衡。宁和聪明人打场架,不和糊涂人说句话,范菂对黄亚欣就是这样的心态。
拿到数据,范菂被这SAS和SPSS分析搞得头晕脑涨,最闹心的是,分析出来的相关关系不显著。一晚上的工作都白做了,还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她抑郁地从实验室出来,刘之杰也一同走出来,边走边说:“有空吗?我请你喝茶。”
范菂诧异地看着他,有没有搞错,凌晨三点不睡觉去喝茶?
刘之杰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得很笨拙:“你很特别。我想做你的朋友。”
这是美国人的方式吗?还不熟就相约去做只有熟朋友才做的事。范菂不想去,现在是凌晨三点,她只想回去睡个觉,把脸上熬夜出现的黑眼圈和浮肿给睡掉。她开口拒绝:“不,谢谢,我现在很困,只想回去休息。你也很累了,喝茶会让你兴奋,然后整晚都睡不着的。”
“可是我在美国,每天晚上都喝咖啡也没事啊,有时候半夜做完了实验,大家会去hit the bar,我想到了中国,也许该把这习惯改成喝茶。”刘之杰想当然地回答。
范菂被他的话逗笑了,她同意了和他一起去喝茶,用中国人传统的方式。越是老外越是热爱中国文化,范菂腹诽道。
刘之杰看到范菂居然同意了,很兴奋,带着范菂开车到什刹海去。
范菂对什刹海并不陌生。上初中的时候,她们学校就在什刹海附近。有一阵子为了攒钱买漫画书,她和筱笋两人天天把午餐钱偷偷留下,然后每天中午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花一块钱买袋干脆面,顺着大街走到什刹海边上,坐在岸边吃完一整袋干脆面,舔舔手指头,然后把最后剩下的一点儿渣儿顺手扔进水里,招来一大群花花绿绿的小金鱼来抢食,两人就在趴在桥上开心地看老半天。
很多人把什刹海作为老北京的一块招牌,银锭桥、荷花市场、湖心岛,还有那些沿岸日渐兴起的酒吧,可对范菂来说,什刹海代表了她的萝莉时代,尽管现在酒吧林立、人流如梭,可是在她的记忆中,什刹海还是一片宁静海。
刘之杰开着车熟练地在胡同里钻来钻去,范菂不禁疑惑,他怎么对这里这么熟?熟得好像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上走一样。
“你来过这里?”范菂问。
“来过,很多次。我很喜欢这里。有老北京的特色。”刘之杰咧嘴笑。他的笑容让范菂有一瞬间的失神,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样,有种陌生的熟悉感。也许有时候你会有这样的感觉,一个人明明没有见过,一件事明明没有发生过,却好像早就已经在你的记忆里了,你见到它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刘之杰把车停到了一个胡同里,然后带着范菂穿过弯弯曲曲的胡同,走到尽头已经是什刹海了。这不是范菂记忆中的什刹海,现在的什刹海太热闹了。环湖灯和装饰照明灯把整个什刹海照得亮如白昼。环湖的小木船上坐满了游客,船头坐着的女孩抱着琵琶在演奏,船上胱筹交错,灯红酒绿,颇有旧时秦淮河畔之风光。
西岸上一群又一群的人还在不知疲倦地在扭秧歌、跳舞,音乐声震天。只有东岸上挂了红灯笼的茶馆显得还有几分庄重和内敛。
刘之杰领着范菂不知走了多久,终于一家大门紧闭的茶馆前停住了,里面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好像有人正咿咿呀呀地唱着昆曲,小时候范菂跟着奶奶听过,此刻重温,竟辨认出是久未听到的《牡丹亭》。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注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嫋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刘之杰推开门,曲声更清晰,果然是《牡丹亭》的一段,范菂驻足细听,然后跟着小旦随口哼唱:“……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瑱。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你会唱京剧?”刘之杰惊喜地问。
“这不是京剧。是昆曲。”范菂纠正道。
“可这明明是京剧,我的朋友们告诉我可以到这里听到最正宗的京剧。”刘之杰说。
范菂笑了,假洋鬼子的朋友一定还是假洋鬼子,他们哪里知道京剧和昆曲的区别,还以为所有咿咿呀呀唱的都是京剧。上次范菂带导师的一个仰慕中国文化的老外朋友来听京剧,听的还是张火丁的名段《锁麟囊》,薛湘灵在台上悲悲戚戚,老外听得一头雾水,碍于礼节不能中途退场,在大戏院里如坐针毡。范菂问起他的感受,大胡子一脸痛苦地说,好像在听猫叫,太痛苦了。
“你的朋友一定不是正宗本地的北京人,他也许和你一样是ABC,我猜是王洋。”范菂狡黠地一笑。
“你怎么知道?”刘之杰惊叹:“你太聪明了!”
范菂内心暗笑,这无关聪明不聪明,简直是由常理推断就可以得知真相。她决定不解释,改为详细地向他说明昆曲和京剧的区别:“昆曲是百戏之祖,唱词是曲牌体,由一些长短不规则的句子构成;而京剧的唱词通常是比较规则的五字句或七字句。另外,昆曲的主奏乐器是曲笛;而京剧的主奏乐器是京胡,这点只要听到乐声就可以分辨出来,所以我不用进去看,我也知道里面演的是昆曲而不是京剧。”
刘之杰信服地频频点头,看样子受教不少。范菂在他的带领下走进内院,里面的舞台上果然是一生一旦在表演《牡丹亭》,看样子已经到了《游园惊梦》这一折了。她看了一下,然后指着舞台上且歌且舞的小旦说:“你看,昆曲的每句话甚至每个词都有固定的舞姿,无论生旦都是边舞边唱的;京剧就不一样,生旦们在舞台上都是呆站着唱,有动作的时候是不唱的。在武戏中尤其可以看出来,锣鼓点起来的时候是纯武打,到开口唱时整个舞台就沉寂下来,只有唱者在开口唱。”
两人找个座位坐下,范菂要了一壶茉莉花茶。刘之杰惊喜地说:“我最喜欢喝花茶,尤其是茉莉花茶,每次来我都点这个,你点的居然和我一样。”
范菂心想:“不会喝的才喝花茶,就知道你不懂才给你专门点的。熏制的茉莉花香掩盖了茶叶本身的味道,哪里能体味茶叶微妙的香韵呢?你一个半洋人要想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含蓄内敛以及意境境界,以后还有得学。”
于是她笑笑,也不解释,就让这个假洋鬼子以为她很神秘吧。两人慢慢悠悠地边喝茶边听曲,时间就在这茶香飘渺、曲声流动中悄悄逝去。多年以后,刘之杰想起第一次和范菂相对而坐,悠然喝茶的时候,仍然觉得那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