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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1939年9月,**德国入侵波兰,随后战火向整个欧洲蔓延,希特勒对整个欧洲的野心已经根本不加掩饰。美英法等西方大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威胁,政治家们心里都明白,一场大规模的战争几乎难以避免。日本人当然也很清楚这一点,趁火打劫的念头在日本军人内阁里成为了主流。东京的一个晚上,总参谋长载仁亲王把陆军大臣畑俊六、海军大臣吉田善吾召到了大本营。

载仁很随意地坐在椅子上,用非常轻松的语气对眼下的局势发表自己的见解:欧洲局势的发展,使国际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德国军队毫无疑问地想要吞下整个欧洲了,英、法等国,也许还要加上美国,都会忙于应对欧洲战争而无暇顾及远东事务。目前国内政界都在流传着一句话,“不要错过了公共汽车”。

“不要错过了公共汽车”,这句话在当时已经成了日本高层的流行语,畑俊六和吉田善吾都会意地笑了起来。载仁接着说下去:就是说,现在正是帝国“南进”,夺取英、美、法、荷在东南亚和南太平洋上殖民地的大好时机。

吉田善吾表示这毋庸置疑,其实他的海军正在制订有关方案了。陆军对此当然也是赞同的,只不过他们深陷在中国战场,所以陆军大臣畑俊六说话时就没那么底气十足:不过这需要尽快结束支那战事,以便抽出兵力南进。

其实这也是载仁所担心的:必须尽早结束在中国的战事,为此目的,需要用尽政治策略和战争策略上的一切手段。但是,近日收到中国派遣军司令官西尾寿造的报告,中国军队的冬季攻势使我华中军队遭受了较大损失,这是不能接受的。

畑俊六回避着载仁的目光,解释说:陆军的进攻作战的确出现了阻碍,最大的困难是找不到与敌主力决战的时机。

这样的废话载仁显然已经听够了,他“哼”了一声,转而看一眼吉田善吾:驻中国舰队参谋长井上成美的那个方案,我已经看过了。很有意思。

畑俊六不知所以地看一眼吉田善吾。

载仁接着说下去:现在汪精卫的亲日政府正在加紧运作,汪政府的成立必然会与重庆政府形成分庭抗礼的局面。同时和重庆政府也在进行秘密接触,逼迫其接受我们的条件,达到不战而胜,和平解决中国事变的目标。当然,蒋介石他还在玩着所谓“以拖待变”的把戏。而我们要南进,就不能让他拖下去,必须在军事上施加更大的压力,迫使重庆政府投降。为此大本营制定了几条方针,第一,尽快攻占宜昌,进一步威逼重庆。

畑俊六急忙表示说:宜昌作战方案已经确定,战役将在“天长节”之后全面展开。

载仁点点头:第二,占领法属印度支那,切断中国补给线,并为南进打开通道;第三,这是最重要的,也是井上成美少将方案的重要内容,就是继续加强对中国腹地,尤其是重庆的大规模、长时间的轰炸,摧毁其一切重要设施。

吉田善吾提醒说:井上成美少将强调,要使轰炸达到在最短时间里彻底摧毁中国人的意志和士气,轰炸必须是无区别的。

载仁笑了笑,因为这也是废话,日本飞机过去的轰炸实际上从来就是无区别的。不过此次行动将由陆军和海军航空部队协同进行,因为在他看来,中国战事的现状已经多少显出了陆军的无能,这次他将授命海军少将山口多闻组建并指挥联合航空部队,要不惜一切手段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彻底摧毁蒋介石政府的抵抗。不然的话,也许真的就要错过那趟“公共汽车”了。

这天早晨,儿子小华磨磨蹭蹭不想起床,等孙翔梦把小华送到幼儿园,匆匆赶到济民医院上班的时候,已经迟到了。她一走进医院大楼,便感觉到了一种少见的欢愉气氛,医生护士们虽然忙碌如常但都显得步履轻盈。这种感觉让她有点儿奇怪。她刚上楼,就碰见一个护士端着放了几支空针管的托盘从病房里出来,看见她高兴地说:孙医生,你来了。

孙翔梦看着护士笑盈盈的样子,问道:今天是怎么了?人人都跟过节似的。

护士举起手中的托盘:你还不知道啊?院长弄来了一批盘尼西林!

这个消息让孙翔梦惊喜不已,她转身就往院长办公室跑去。何雪竹被匆匆推门进来的孙翔梦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孙翔梦却已经扑上来,很夸张地拥抱了她。

何雪竹笑着推开她:这是干什么呢?

孙翔梦说:还是你这个院长有面子!除了你,谁能让蒋夫人亲自出面把紧缺的药品分配到咱们这样的小医院啊?

听见这话,何雪竹不禁苦笑了一下。她正想悄悄告诉孙翔梦这批盘尼西林的真实来历,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随即几个荷枪实弹的宪兵冲进了办公室。这让何雪竹和孙翔梦都大吃一惊。

孙翔梦大声责问:你们干什么?这里是医院!

根本没人理她,一个军官走到何雪竹面前:你是何雪竹?

何雪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点点头。

军官对宪兵们挥挥手,说:把她带走。

两个宪兵上来,一边一个抓住了何雪竹的胳膊。孙翔梦惊讶地大声喊道:你们不能平白无故地就抓人呀!

军官把孙翔梦一把推开,站到何雪竹面前:你涉嫌参与了一宗偷窃倒卖军用物资的案件,被正式逮捕了。

孙翔梦非常震惊地看看何雪竹。这时候,何雪竹心里已经多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努力对孙翔梦微笑一下,什么也没说。宪兵们押着何雪竹走出办公室,外面的过道上已经聚集了一些医生护士,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在惊讶和沉默中看着。

大雨滂沱的夜晚。设在一个破庙子里的中国第33集团军所属74师师部,团以上军官聚集在这里正在召开军事会议。日军所谓“宜昌作战”已经全面展开。侵华日军第11集团军聚集了8个师、3个旅共22万兵力,由襄花路方面展开攻击,意图很明显,就是企图围歼襄河以东地区中国军队,并相机攻占沙市和宜昌,以控制长江交通,进逼重庆。自战役打响以来,日军分别从信阳、随县、钟祥三地分五路发动进攻,并取得了相当的进展,局势对中国军队来说已经相对严峻。不过,集团军司令官张自忠认为,虽然整体上日军取得了明显的优势,但在局部我军仍有战机可寻。基于这种判断,张自忠再次离开后方指挥部,来到襄河以西亲自督战,寻机挫败日军的进攻。

外面的哗哗雨声透过破烂的窗户传进来。张自忠站在一张“枣宜会战”态势图前,用轻松和自信的目光看着下面的军官们。随枣战役以后已经提升为团长的张旭明坐在军官们中间。和其他人一样,他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张自忠脸上,而是他身后那张态势图。那上面,代表日军的蓝色箭头从整体上已对中国军队的红色箭头形成合围之势。

忧虑和紧张都明明白白地写在军官们的脸上,张自忠当然不可能视而不见,不过他心里明白,这些跟着自己和日军打过大小战役的军官们还没有丧失决一死战的勇气。他转身在态势图上指画着,似乎故意忽略了对中国军队形成整体合围的蓝色箭头,而是强调了红色箭头在局部上对日军形成的包围:大家的注意力要放在这些地方。

他回过身来,看着大家:此次我来到这里,就是要带领弟兄们插到敌人后方去,找机会伏击敌人,消灭敌人,遏制住敌人的进攻势头,使整个战局稳定下来,然后积蓄力量,伺机反攻。这就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胆量了。

军官们的回答是轻松的笑声。

张自忠严肃地说:你们笑什么?有胆量并不说明你们就做好了准备。

说着,他指着下面说:你站起来让大家看看。在众人的注视下,坐在张旭明身边的一个军官急忙站起来,他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脸上和军装上同样留下了硝烟的痕迹,只是他的腰间缺少了自己的配枪。

张自忠看着他说:你是团长,可是你的枪呢?现在是作战期间,每一个军官随时随地都要像士兵一样准备战斗。作为指挥官,必须时时佩带手枪,第一要自我防卫,第二要杀身成仁!我说过,我们军人要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才算完成了军人的责任,我还说,有机会我一定带你们找一条死路去。大概这个机会已经来了。

说完,他平静地坐到了一边,由74师师长下达作战命令:天黑之前,我集团军38师进至琚家湾以南,发现了敌第13师团一部约5000人在此宿营。按照总司令的命令,38师将在拂晓对这股敌人发起攻击。74师的任务,是以主力迅速南下耿家集,截断敌军去路。同时张旭明的一个团,向西展开,准备拦截黄龙垱方向的来援之敌,掩护38师的侧后。各部立即准备出发。

张自忠依然坐在那里,抬手示意了一下:我还有一句话要说,最后胜利是必须用鲜血和头颅去换取的,空喊胜利,坐待胜利,是永远不会有胜利的。我们现在是要死里求生,各位不能存半点侥幸心理。

散会后,张旭明正要和其他军官们一起离去,刚走到门口却被张自忠叫住了。张旭明急忙转身来到他的跟前,敬了个礼:总司令!

张自忠看着外面仍在哗哗下着的大雨,叮嘱道:你这个团的任务很艰巨,敌人的援军势必疯狂冲击,如果你顶不住,38师就完了。

张旭明:总司令放心!

张自忠点点头:那好,你去吧。

张旭明却站着没动,说:总司令我有话要说。

张自忠:说吧。

张旭明:总司令,你不该离开指挥部到这里来。你是整个右翼集团的总指挥,这太危险。

张自忠笑了:你们人人见我都是这几句话,你能不能说点儿别的?

张旭明:那就更说明你应该留在襄河以西。

张自忠看着他:你以为我就那么怕死?

张旭明:不,军人都不怕死。可你不是士兵。

张自忠:那又怎么样?我死了总司令换个人当就行了。你记住,日本人之所以如此猖狂,不是他们不怕死,而是我们太怕死。如果我们不怕死,他们也就不敢为所欲为了。打仗就是这样,畏惧和退却都不是出路,因为你今天不打,明天还是要打;在前面不打,退到任何地方还是要打。死是一样的死,牺牲是一样的牺牲,不过徒然给世人嘲笑。何况宜昌是重庆的门户,丢了宜昌,重庆今后要遭受的恐怕就不止是轰炸,我们哪里还有什么退路可言。好了,别再说这件事了,谁也劝不动我的。

张旭明知道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他敬礼后,走进了黑色的雨夜。

第二天下午,张旭明团坚守的西线阻击阵地,遭到了日军增援部队的猛烈攻击。3营2连占据的5号高地上,士兵们躲在临时挖成的战壕里被敌人的炮击压得抬不起头。一个很年轻的小战士蹲在战壕里,死死抱住脑袋。离他不远的地方,一个士兵蹲在掩体里,朝他笑笑,大声喊道:没事儿!炸不着你!

话音刚落,一颗炮弹呼啸着落在那个士兵身边,一声剧烈的爆炸之后,掀起的碎石泥土稀里哗啦地落在小战士身上。等他抖掉满身的泥土,再朝那边看去的时候,那个刚才还在对他说话的士兵已经没有了踪影。

似乎是在突然之间,炮火停息了。连长猫腰沿着战壕跑过来,一路大喊着“敌人开始进攻了,”然后,他看见了仍然蜷缩在战壕里的小战士,一把将他拉起来,吼道:拿起你的枪!

连长跑开以后,小战士把歪斜的钢盔戴好,端起步枪趴在战壕上。山坡上一大片黑压压的日军士兵开始发起冲锋。战斗一旦打起来,小战士反而不那么恐惧了,他用步枪不慌不忙地射击。日军掩护进攻的机枪火力非常凶猛,随着中国士兵不断地被击倒在战壕里,日军渐渐逼近了阵地。

高地后面隐蔽处的团指挥所里,张旭明正对着电话大喊:2营,2营!你立即派一个连支援7号高地的左翼!敌人攻得很凶,1营快要顶不住了!他刚放下电话,一个参谋就隔着枪炮声大喊着:团长,5号高地被敌人突破了!张旭明一听,拔出手枪就往外走,对参谋说:5号高地要是失守,整个防线就完了!带上预备队,跟我上去!

5号高地上,士兵们已经在战壕内外与日军展开了混乱的肉搏战。一个正在用机枪朝日军扫射的战士,没能发现已经跳进战壕朝他逼近的日军。等他听见动静刚要回头的时候,日军的刺刀已经捅入了他的后背。听见机枪突然停止了射击,小战士急忙回头,却看见了正端着刺刀朝自己冲过来的那个日军。日军个头很大,要是拼刺刀小战士肯定不是对手,小战士急忙开了一枪,日军士兵倒下了。他随即从那个倒地的日军身上跳过去,端起机关枪朝蜂拥而至的日军扫射。战壕前面日军死伤一片,冲锋的势头被暂时遏制了。就在这时候,刚才被他一枪击中倒在战壕里的日军,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浑身是血地扑过来把小战士压在了身下。小战士拼命抵抗,两个人在战壕里扭打翻滚着……很快,日军重新骑在了他的身上,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小战士挣扎着,越来越无力了。

突然,一把刺刀穿透了日军的后背,小战士看见滴着血的刺刀尖从日军的胸膛里冒出来,随即日军身子一歪,倒了下去。在倒下的日军身后,是同样满身鲜血的连长。

连长刚伸手把小战士从地上拉起来,又有几个日军跳进战壕,连长把小战士挡在身后,大声叫骂着与面前的几个日军拼起了刺刀。小战士从地上拣起一支步枪射击,却发现枪膛里没有子弹,等他跑出几步重新找到一支枪的时候,却看见几个日军同时刺中了连长,连长突然不动了,当几把刺刀从他身体里抽出来以后,他重重地倒了下去……等张旭明带着预备队重新夺回5号高地,已经是黄昏。西边的天际出现了猩红的晚霞,枪炮声也彻底停歇下来。5号高地上,到处都是中国士兵和日军的尸体。张旭明在高地上慢慢走着,看着那些悲壮死去的自己下属,一脸黯然。

在一堆中国士兵和日军士兵纠缠在一起的尸体中,张旭明看见一个日军士兵血肉模糊的脸,他的一只耳朵不见了。在他旁边,那名日军的耳朵还被死死咬在一个中国士兵的嘴里。中国士兵同样满脸血污,胸口插着敌人的刺刀。张旭明蹲下去,用力把那只耳朵从他嘴里掏出来,拿出自己已经很脏的手绢,替那个士兵擦去脸上的血污……这是那个小战士。张旭明看着那张曾经充满了稚气的脸,眼泪哗哗地涌了出来。他缓缓抬起被泪水模糊的眼睛,长叹一声,看着天上。

天边,晚霞正在变得惨淡起来,黑夜即将来临。

33集团军的临时指挥部,设在襄河西岸一个小村子的普通民居里。几盏油灯下,张自忠和所辖各师的师长等高级军官正在分析总结几日来的战果。几天的激战以后,38师在74师的配合下,在梅家高庙一线歼灭日军第13师团近2000人,缴获大批战利品;179师一个团也在欧集一带重创敌辎重部队。虽然中国军队也付出了较大代价,但是日军的进攻气焰却明显受到了遏制。不过张自忠知道,这些胜利却正在给自己带来更大的危机。他的眼睛死死盯在地图上,对身边的人说:这些天来在局部战场上的胜利,使日军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我们身上。目前日军第13师团、第39师团等部,正从东、西、北三个方面压迫过来。整体形势并没有因为一两场战斗的胜利发生根本扭转。

一名师长说:总司令,在敌军主力不断向西南方向推进的情况下,襄河河防的确堪忧。我们33集团军负责防守的300多里河防,由于三个师已经渡河作战,变得十分空虚。而我们目前在襄河东岸的部队,也损失严重,兵力单薄。我认为不可久留襄河东岸作战,而应该及时回撤到西岸,沿河死守。

另一个师长表达了不同看法,认为三个师应该继续留在河东,坚持外线的积极防御。他的观点立即得到了多数人的支持,因为很明显,如果回师西岸,沿河消极防守,就现有兵力而言,恐怕也难以确保河防。而把三个师的主力留在东岸与敌周旋,应该是最好的防守。因为敌人只要不能把中国军队赶回河西,他们就决不敢贸然渡河,否则中国军队就有机会趁势截断其后路。不过虽然这样,大家仍然关心着张自忠的安全,一个军官提出,目前起码应该把集团军指挥部撤回河西。

张自忠一听顿时生气了:三个师尚在河东与敌殊死作战,而此时总部却撤退过河?绝对不行!襄河屏障如果被突破,则荆襄不保,而川汉势必危险。出现这样的情况,大后方就岌岌可危了。我们在河东虽然处于明显劣势,但拼得一分,敌力就减少一分,削其锐气,钝其行动,我们的防线便得以巩固。牺牲虽然难免过大,但是大义所在,我们只能不计成败,以尽军人的天职。怕死的过河,不怕死的跟我留在河东!

说完,他威严地扫了大家一眼。军官们知道张自忠的脾气,都不作声。

这个晚上,日军第39师团指挥部里同样异常繁忙。师团长村上启作和几名军官围在一张地图前。村上启作指着梅家高庙一线说:第13师团在这里遭到围歼,必然是襄河以西过来的敌军33集团军主力所为。否则,13师团不致遭此重创。我们必须继续与第13师团协同作战,对这一股中国军队实施围堵,将其聚歼于南瓜店一带……此时,一名参谋匆匆进来报告:我通讯部队今夜监测发现,在沟沿里至南瓜店一线附近,敌方无线电通讯极为频繁,并使用了众多不同频率分别发送。情报部门由此判断,敌33集团军总部极有可能就在这一地区。

村上启作大吃一惊,急忙趴在地图上,他的手从地图上标出的第33集团军指挥部所在地,襄河以西的快活铺,一直移到了河东的沟沿里和南瓜店。然后他慢慢抬起头来: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第13师团吃了大亏。

一个日军大佐说:师团长,这么说33集团军的司令官张自忠就在这一带?

村上启作因为终于寻找到了张自忠的踪迹而变得兴奋起来,他下令道:立即将此情况通报第13师团,让他们全力突进,尽快与我部实现合围。命令左右两翼各部队全速前进,对沟沿里、南瓜店形成两翼包围。命令航空部队和炮兵待命,天亮以后发起全线攻击。

第二天上午,在沟沿里以北的牛肋骨山,张旭明团与日军39师团右翼部队一部展开了激战,一直打到中午。反复的冲锋和反冲锋,双方残酷地拉锯,死伤都很严重。牛肋骨山已经被日军炮火覆盖过多次,不算太宽的山梁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弹坑,硝烟弥漫,空气中充满硫磺味儿。张旭明把自己的团指挥部搬到前沿阵地上,亲自指挥。士兵们冒着猛烈的炮火,顽强抵抗着日军的一次又一次冲锋。大家都知道,眼前这个防御位置极为重要,因为在他们的身后,就是集团军指挥部所在的陈家湾。

陈家湾是个很小的村子,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里。指挥部里没有几个军官,大多数人都已经上了前线。张自忠蹲在地上,镇静地看着脚下展开的地图。从地图上可以看见目前的态势,日军已经对陈家湾和牛肋骨山形成三面合围,形势岌岌可危。

张自忠的贴身副官和手枪营营长商量了一下,忧心忡忡地来到张自忠面前。张自忠看了看两人,并没有说什么,继续看地图。副官使了个眼色,手枪营长只好小心翼翼地说道:总司令,情况危急,敌人已经形成三面合围了。移动一下位置吧!

看见张自忠像没有听见一样,副官也说:是啊,总司令。现在敌人在东北方向尚未合拢,我们还来得及翻过长山突围出去,杀出一条生路,重整旗鼓,再寻机决战。

张自忠这才缓缓抬起头来,恼怒地看着他们:我奉命追截敌人,哪儿有退却的道理!当兵的临阵退缩要杀头,总司令遇到危险难道就可以逃跑?岂有此理!难道我们的命就是命,士兵的命就不是命?我们中国军队坏就坏在当官的太怕死了!今天我一定要在这里血战到底,给军队树一个榜样!你们都不要说了!

看着张自忠的样子,副官和手枪营长不敢再说什么。

牛肋骨山阵地上出现了短暂的寂静。中午时分,日军停止了进攻。在中国军队的战壕前面,留下了无数尸体和弹坑。战壕里,中国士兵的人数更少了,剩下的军人们满身血污,在四处收集零散的子弹和手榴弹。张旭明已经多处受伤,头上也缠着绷带。他坐在壕沟里,接过旁边一个士兵递过来的香烟,抽了一口,然后又还给了他。

人人脸上都是决一死战的沉重与坚强。

有一滴雨点飘落在张旭明脸上,冰凉冰凉的。他抬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张与李素芬和儿子的合影。照片已经揉皱,但儿子那圆乎乎的脸庞和眉眼,以及妻子的笑容,都还清晰得就像在眼前。照片是去年拍的,儿子那时还不满一岁。

那个士兵也凑过来看那张照片,天空中却落下更多的雨滴,有几颗还洒到了照片上,张旭明连忙把照片放回衣兜里。随着雨点的飘落,日军的炮击又开始了,炮弹撕裂空气,从日军纵深飞过来,然后如雨点般密集地落在山头上,整个阵地顿时被猛烈的爆炸和火光笼罩。张旭明大声喊着,顺手拿起了身边的步枪。这时,他听到一枚炮弹越来越近的呼啸声,直逼头顶,而身边的那个战士却已经站起了身。张旭明猛地扑过去,把那个士兵拉倒在战壕里,压在了他的身上。

炮弹落在他们身边,轰地爆炸了……小雨从中午开始就一直下个不停。陈家湾北面的杏仁山,同样受到日军的猛烈攻击,从村子里望去,暗红色的火焰和黑色的浓烟已经遮蔽了山头,沉闷的爆炸声和清脆的枪声响成一片。

张自忠明白,此时再待在陈家湾的指挥部里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于是,他毅然决然地率领已经不多的几个高级军官、参谋和最后一个手枪营离开陈家湾,冲上了杏仁山。山头阵地上,泥泞混合着血污,被不断爆炸的炮弹掀起。张自忠刚刚在几乎已被炮弹铲平的战壕边站住,一枚炮弹就在他附近爆炸了,他的右肩和右腿同时被弹片击中,倒在地上。几名军官和士兵立刻大叫着围过来。

张自忠摇着头:别那么大惊小怪的。

少将参谋长看看张自忠被鲜血染红的军装,说:总司令,我们人太少,增援的38师又赶不过来。看样子是顶不住了,还是从长山方向突围吧!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张自忠看着面前的军官们,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悲怆,终于说:参谋长,你带着弟兄们走吧。

参谋长愕然地叫了声:总司令!

张自忠一脸决绝:你们谁都可以走,我是不能走的。不要管我了,快撤吧!

手枪营长大声说:总司令,我们不怕死,你先走一步。我要是不打退敌人,就死在这座山上!快走吧,总司令!

说着,他大喊一声,带着十几个士兵冲出了战壕。张自忠无言地看着手枪营长和那些士兵冲进淅淅沥沥的雨中,眼睛湿润了……在张自忠的坚持下,指挥部剩下的几个高级军官无奈地带着残余的部队向长山方向突围了。日军攻势更加猛烈,张自忠和自己的贴身副官带着十几名士兵放弃了杏仁山顶的阵地,退到山脚下的一块凹地里。日军喊叫着从山坡上冲下来,张自忠和副官也拔出了手枪,朝越来越近的日军射击,同自己的士兵们在凹地边缘进行着最后的阻击。

山坡上,日军架起了机枪,疯狂的扫射压得凹地里的人们几乎抬不起头。还在顽强抵抗的士兵接二连三地死去。几颗机枪子弹击中张自忠的胸膛,他仰面倒在了地上。副官急忙扑过去,看见在张自忠被雨水淋湿的军装上,一团鲜血在慢慢地浸开。

张自忠看了看副官,无力地说:我不行了!我这样死倒是很好,对国家、对长官都好,良心也平安。

说着,他努力拔出了腰间的短剑要自刎。副官说不出话来,流着泪,死死抓住他的手。正僵持间,几个日军已经冲到了凹地里,亮晃晃的刺刀就在他们面前。副官举枪射击,打倒了他们。又一个日军从侧面跳下来,端着刺刀扑向张自忠。副官猛跳起来,用身体挡住了日军的刺刀,倒在张自忠面前。张自忠抓起手枪,挣扎着,想站起来举枪射击,但蜂拥而至的另外几个日军却站在凹地边上抢先开了枪。张自忠身中数弹,终于倒下。

枪声消失了,细雨蒙蒙的大地突然变得寂静异常。

日军士兵们在凹地里围住张自忠的尸体,都有些发愣。一名日军少佐走过来,看一眼张自忠身上已经被鲜血浸润的军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个将军?

然后,少佐蹲到了张自忠的尸体跟前,开始翻检身上的物品。从张自忠左上衣兜里,少佐掏出了一支派克金笔,看见了上面镌刻着“张自忠”三个字。他大为惊愕,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倒退几步,然后一个立正,恭恭敬敬地朝死去的张自忠敬了一个军礼。

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张自忠已经僵硬的脸上,却洗不掉他满脸的血迹。

重庆的早晨,天气不错。黄山的蒋介石官邸外,空气清新湿润,茂密的树林在阳光下苍翠欲滴。蒋介石和宋美龄沿着石板小径散步回来,步履缓慢悠闲,两人的心情都还不错。他们刚刚走上官邸外的平台,就看见陈布雷匆匆从官邸大门走出来,一脸惊慌地迎向蒋介石:委座!

蒋介石很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站下了。宋美龄问道:慌慌张张的,怎么了?

陈布雷声音都有些发颤:情报部门刚刚从日军电台听到广播,张自忠将军阵亡了!

听见这个消息,蒋介石愕然地瞪大了眼睛,片刻之后才用手杖使劲击打着地面喊道:这不可能!这是造谣!

看着蒋介石这样的反应,陈布雷求助地看看宋美龄。宋美龄已经一脸凄然,她心里明白,这样的消息不可能是假的,自枣宜战役开始以来,就没有听到过什么太好的消息,连蒋介石本人恐怕也早就对取得这场战役的胜利不抱什么幻想。只不过,张自忠的阵亡还是让她感到了震惊。

宋美龄看了看铁青着脸的蒋介石,对陈布雷说:你立即和李宗仁将军直接取得联系,查实一下。

看见陈布雷匆匆离开,蒋介石呆立在原地,恼怒地再次用手杖戳着地面,发出冬冬的声响,固执地喊道:日寇的电台是想乱我军心!我绝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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