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我决定回家的时候,我已经哭得累了。看到家里的灯是亮的,我就跑回去。我看到我爸和姨妈站在我们家门口,两个人黑漆漆地抱在一起,他们抱在一起的样子就像外国电影里的那样。
过了一会儿,他们分开了,只是紧紧靠在一起,我就慢慢挨过去了,姨妈先看见了我,她扑过来,说:“云云!你到哪里去了!我们到处找你!”
我爸也从门口走过来,骂我:“喊你守屋的嘛!”
——他们的样子让我觉得刚刚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我问他们:“姐姐呢?”
姨妈说:“回来了,在里头睡。”
我跑进屋去看我的姐姐,她睡在我爸的床上,脸上都是眼泪,红红白白的,头发乱七八糟,但是还是像个天使,她的睫毛那么长,映在脸上,那样温柔。
我和姐姐睡了,一个晚上,她身上都飘出仙女一样的香气。
开学了,姨妈和我爸带着我姐姐一起去找向老师。姨妈大包小包地提了很多东西,砰砰啪啪地放在向老师的写字台上,向老师说:“蔡二姐,我都没去看你,你还这么客气,真的太不好意思了。”
姨妈说:“没事,我们土产公司过年本来东西就发得多,又不花钱,自己屋头的人,你就不要客气了。”
我坐在沙发上看他们寒暄,心里跟猫抓一样盼着他们快点坐下来,把桌子上那个很好看的糖果盒子打开,这样我就可以吃我最喜欢吃的牛奶花生糖了。姐姐坐在我旁边,一脸木痴痴的,她脸上被姨妈掐的那些青青白白的淤血还没完全散去。
他们终于坐下来了,向老师打开了糖盒子,说:“云云,张晴,你们吃糖嘛。”
我扑过去吃糖,听到姨妈说:“小向,这学期我们张晴在你班上,就要麻烦你了。”
向老师说:“不麻烦,不麻烦,张晴那么乖的。”——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摸了摸姐姐的头发,姐姐面无表情地任她摸。
姨妈亲亲热热地把向老师的手打下去,拉着她的手说:“乖啥子嘛乖!都把我跟她爸气死了!”
向老师说:“娃娃总要犯错误,改就是了嘛。”
姨妈翻着白眼,哀声叹气地说:“她要改就对了,每天做起个鬼眉鬼眼的样子也不知道要给哪个看!反正不对你就给我打就是了!”
我嘴里面的奶糖还没有吃完,姐姐就站起来了,她指着姨妈说:“我犯啥子错误了嘛!我犯啥子错误了嘛!你要打哪个嘛!”
姨妈张着嘴,好像吞了一个鸭蛋,但是她立刻反应过来,冲过来就往姐姐脸上掐,一边掐,一边骂:“你这个死女子,这么小不学好,学人家耍朋友!说你两句,还离家出走了!你还说你没犯错误`!你改不改?你改不改?”
姐姐也尖着指甲去掐姨妈的手,一边掐,一边骂:“耍朋友又不犯法,耍朋友咋了嘛!”
我爸冲上去拉她们,姨妈反手打了我爸一下,她把全身的力气都用来制服姐姐了,她咬牙切齿地说:“死女子,我就不信还管不到你了!”
没见过这阵势的向老师被吓得瘫坐在沙发上了,我一边吃糖,一边跟她说:“没事,没事。”
我才说完,姐姐就哗啦一下把姨妈刚刚放在写字台上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姨妈“啪”的一巴掌也把她扇在地上了。姨妈浑身发抖,骂她:“你这个不要脸的,这么小就不要脸!耍个屁的朋友!”
姐姐完全就像电视上那些又漂亮又命苦的女主角一样,倒在地上,扭过头来看着姨妈,眼睛里面都是泪水,但是她嘴里面说的是:“我哪有你不要脸哦!”
姨妈扑上去,说:“你说哪个不要脸?”
两个人在地上扭了起来,滚来滚去地压着从袋子里面漏出来的一个橘子,橘子被压得血肉模糊,糊在姐姐绿色防寒服的背上,像一团新鲜的屎。
我们其他人都看着她们两个打,才几天的时间,姐姐居然出落成了我们镇上另一个可以和蔡二姐抗衡的泼妇,向老师讷讷地站起来,想伸手去拉一下,她说:“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但她的话完全被淹没在一堆怪话里了。
还是我爸伸手把姨妈扯了起来,他看起来就像马上要打我屁股的样子,骂道:“蔡馨蓉,你人来疯嘛!打啥子打!”
我觉得姨妈又要反手打他了,结果她这次居然蔫了。她蔫了以后,整个人都小了一圈。姐姐继续扑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着,姨妈没有地方扑,她就扑到我爸身上去哭了。我爸拍着她的肩膀,说:“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人来疯!”
这个时候,我终于觉得我需要说点什么了,我就站起来,说:“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嘛。”向老师站在我旁边,居然也学我说话,她也说:“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我们都不知道是在劝姐姐还是在劝姨妈。
放了学以后,我就去余婆婆那里做作业。天渐渐暖了,余婆婆坐在门口的藤椅上看一本故事会,我搬了一个小板凳,用一根独凳当桌子坐在她旁边写今天的作业。姚老师让我们把今天新学的成语抄五遍,我正在抄的是“晶莹剔透”。我抄到第三遍,余婆婆问我:“云云,你都几岁了?”
我说:“十岁零三个月。”
余婆婆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她说:“都十年了啊。”
我说:“就是啊。”
余婆婆说:“你说这时间过得好快啊,一转眼就十年了,这人啊。”
我说:“就是啊。”
她说:“那个时候你妈还住在我隔壁子。”
我继续去抄第四遍的“晶莹剔透”。然后是第五遍。
我做完作业,就跟余婆婆一起去食堂吃饭。院子里面的每个人都对我格外亲热,看到我,都笑眯眯地跟我打招呼:“云云今天乖啊。来吃饭啦?”连掌勺的朱师都要问我:“云云喜欢吃啥子,我给你多打一勺。”
我踮着脚看了老半天,大声说:“我要吃那个尼古丁!”
朱师笑起来了,他说:“云云,这个不是尼古丁,是宫保鸡丁。”——他一边说,一边给我盖了满满两勺子。
我们围着一个大桌子吃饭,全桌子的人都跟我没话找话,有的说:“云云今天上了啥子课呢?”“云云马上都要五年级了啊?”有的夸我:“云云成绩最好了,以后考起大学了,孙爷爷给你封个大红包!”有的说:“云云越长越舒气了,又听话,又懂事!”
我乐呵呵地吃完一顿饭,吃得脸都要笑烂了,然后钟大爷成功地抢着把我的碗给我洗了,我看着爷爷婆婆们把过场都做够了,朱师从里面出来,拿我们家的饭盒又打了满满一份饭给我,说:“云云,给你爸爸的饭啊。”
他说完那句话以后,气氛就凝重了,所有的人大气也不敢出地看着我端着那个饭盒出去了。我踩到外面的空气里,刚巧躲过我们院子里面其他人一起发出的那一声叹息——还没开门,就闻到一股酒味,我说:“爸,我回来了。”
我爸歪歪倒倒地在里面的沙发上,开着个台灯,整个人看起来甚至有些阴森。他知道是我,发出了一个声音,然后把饭盒拿过去吃了起来,他一边吃,一边还记得问我问题:“云云,今天认真读书没有啊?”
“读了。”我说。
我爸几口就把饭吃了,一边吃,一边吸鼻涕。
我说:“我把饭盒洗了。”
我爸垂头丧气地说:“我自己洗,我自己洗。”
我就去余婆婆那里拿书包,她问我:“云云今天不在我这睡啊?”
我说:“我回去睡。”
她小心翼翼地问我:“你爸还好嘛?”
“还可以。”我说。
“造孽啊!”余婆婆叹着气送我出门,“造孽啊!为了一个女的!”
我不知道她说的这个女的到底是我姨妈还是向老师。
来的那个女人是我的姨妈。
我开了门,居然看见她在屋子里,正在把茶几上的酒瓶子和烟锅巴一点点理顺,我说:“姨妈。”
姨妈用一种诡异的小声说:“云云回来了啊。”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哭了,哭得没有声音,我说:“姨妈,你是不是生病了?”
姨妈说:“没有。”她扯了一张卫生纸用力地揩了一下鼻涕。
我爸说:“你回去嘛,我自己收拾。”
姨妈没有理他。
我爸又说:“真的你走了嘛,迟了回去张新民不高兴。”
姨妈埋着头擦桌子上的一团老烟灰,又狠狠地揩了一下鼻涕,这次她没有用纸,直接用两个指头夹着鼻子揩了,然后甩了甩手。
屋里光线很暗,我看不到那团鼻涕被姨妈甩到哪里去了,就听到姨妈瓮声瓮气地说:“他才管球不到我的。”
我爸语重心长地说:“你不要乱说话,要珍惜,张新民对你还是可以啊。”
“你看起可以嘛!你们都晓得个屁!”姨妈的声音居然抖了。
“是我对不起小向啊,我也对不起你。”我爸文绉绉地长叹了一声。
“没的哪个对不起哪个,都是命。”姨妈也文诌诌地说,又揩了一下鼻涕,她一甩,鼻涕就消失在灯光的边缘了。
第二天放学,姨妈来接我。她看起来红头花色的,站在学校门口,还给我买了一包大头菜——校门口的人多得嗡嗡响,最开始我根本没有看见她,她尖着嗓子喊我:“云云!”——我就看到她了,俏生生地站在花台上,对我挥着手。
我就高高兴兴地跑过去,扑到她的怀里,叫她:“姨妈!”
姨妈也高高兴兴地抱着我答应:“哎!哎!”
姨妈给我吃大头菜,我吃得满嘴都是红油,姨妈从包包里面扯了一点卫生纸出来给我,说:“云云,把嘴巴擦了。”
我递给一片剩下的大头菜给姨妈,说:“姨妈,吃不吃?”
姨妈笑眯眯地说:“我不吃。你自己吃。”
我就把大头菜都吃了。
吃完大头菜,我们就到了姐姐的中学门口,姨妈牵着我在那等姐姐出来。下课铃一响,那些真正的中学生们就像猛虎一样扑出来了。我在里面找不到我的姐姐,但是姨妈一眼就看见了,她大喊了一声:“张晴!”
我才看见姐姐了,她跟叶峰站在一起,姨妈像个小火箭一样冲过去了,姐姐一把拉着叶峰。
我们双双对峙着站在一起,周围的人立刻躲开了。姐姐黑起个脸,问姨妈:“你把蒲云带来干啥子?你昨天晚上到哪去了?”
姨妈说:“你把人家男娃子牵到干啥子?”
叶峰猛地缩了缩手,但没有成功,姐姐紧紧地拽着他的手,宣誓一样跟姨妈说:“我们在耍朋友!”
姨妈放开了我的手,再次“啪”地给了姐姐一巴掌,她骂道:“你这个死不要脸的!”——我知道她们又要闹起来了,连忙退后一步,但叶峰就呆呆地站着,看着姐姐恶狠狠地从嘴皮里面团出了一坨口水,吐到了姨妈胸口上。
她吐出了这口口水,然后说:“你才不要脸,我这么不要脸还不是跟到你学的!”
姨妈的脸又白了,她只有用力地去扯姐姐拉着叶峰的那只手,一边扯,一边说:“死女子,跟我回去!跟我回去!”
我站在校门口看所有的人走过去了,一边走过去,一边回头看我们,我最怕的就是向老师下课出来看到这一幕。还好姨妈终于扯开了姐姐的手,她拉着姐姐,只有用她肥胖的身体才能把姐姐控制住,呲牙咧嘴地跟叶峰说:“你是不是要跟我们张晴耍朋友嘛?”
“没有。”叶峰的脸白得跟个女娃娃一样,“没有。”他又说了一次,他说,“我们没有耍朋友的嘛。”
我就听到姐姐发出了一声疯了一样的尖叫,这叫声简直要让我把刚刚的大头菜全部吐出来了。
我们终于回家了,姐姐在楼梯上滚了两次都被姨妈扯住了。我不敢待在姐姐身边,跟着姨妈进了厨房,姨妈兑了一杯蜂糖水给我,说:“拿去给你姐姐喝了。”
我捧着那杯水去姐姐房里找她,她哭得连号带骂,不知道在骂些什么。我走过去,跟她说:“姐姐,把蜂糖水喝了。”
我并没有真的把水递出去,但姐姐还是接过来喝了,她喝了一口,终于觉得渴了,就咕嘟嘟喝完了那杯水。喝完了以后,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妈的卖××的叶峰,你不要喊老子再遇到你!”
中午姨爹没有回来,我们三个一起吃饭,姨妈主动给姐姐夹了一块牛肉烧的土豆,姐姐说:“今天下午我不想去上课了。”
姨妈说:“咋个能不去上课呢?”
姐姐猛地抬起了头给我们看,她的眼睛肿得成了一条缝,我能看见里面都是血红血红的,她说:“我这个样子咋去上课嘛!”
姨妈愣了愣,终于说:“好嘛,那你在屋头自习嘛。”
我也跟着姐姐没去上课,在屋头一起自习。姐姐从抽屉里面把那些叶峰写给她的信和礼物拿出来,然后慢条斯理地用剪刀剪碎。我看着她剪,说:“姐姐,要不要我帮你?”
姐姐温柔地对我说:“没事,我自己剪,你出去看电视嘛。”
我真的出去看电视了,一边看,一边后悔没有去上学,因为星期二下午很多电视台都没有节目。我拿着遥控器翻来翻去找节目看,就听到姐姐在房间里面静了一阵又号一阵,静了一阵再号一阵,又安静了一阵,居然又号了起来。
然后,终于静了。
这次我们都好了很久,可能是因为上回太伤筋动骨了。下午姨妈来接我放学,然后我们去接姐姐放学,然后我们一起回我们家去。我爸有时候还在上班,有时候已经买菜回来了,我和姐姐各自在茶几的一头做作业,姨妈和我爸在厨房里头忙来忙去地做饭。
姐姐瘦了,眼睛在脸上显得孤零零的,她一会儿就做完作业了,然后一根根给我削铅笔,把我文具盒里面所有的铅笔都削得像是某种凶器。她一边削,一边问我:“你为什么用铅笔做作业啊?”
我说:“老师说可以啊。”
第二天我们上课的时候,陈子年拿出了一支新的钢笔,是一支金色的“英雄”钢笔,他把它在我面前晃了又晃。
他说:“看到没的,我的新钢笔,要五十多块钱呢!”
我白了他一眼,继续用我的铅笔记笔记。
那天晚上我们吃饭,有酸菜鱼,清炒小白菜,还有卤猪尾巴和凉拌猪耳朵。我当着姨妈的面跟我爸说:“爸,我要一支钢笔。”
我爸说:“我好像还有一支,你拿去用嘛。”——他转身从抽屉里面把钢笔拿出来给我看,是一支黑色塑料笔杆的钢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