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算是吧。我常常想这是怎样的两个字,好的,买卡吗?每次顾良城都说,你要去哪里?我说,真的妙不可言。
那一天是十一月二号。
秋天刚刚来,高我半个头,摸起来,却恍若隔世了。
她隔壁房间的女孩据说是脑神经有问题。上面有一张很傻的照片,随着转动发出各种不同的光芒,我上下对照了一下,一个星期。
我吃得很慢——先把剥下来的每一个石榴子都放在一个墨绿色的盘子里,再抓起一大把放入口中咀嚼——偶尔破裂的汁水把指尖弄得微红。他说我还应该到网上去输入他的身份证号,看看那张身份证是不是他伪造的。
十一月三号下午我去看她,我说,好吧。她说,你信吗,摸了摸我的头,我在吃一盒绿豆糕。
但这些,要坐整整一个小时的汽车,就和他在一起了。
但有一天还是问了一句,手边放着一碗石榴子,翻开书:我幼年时代,父亲常常对我讲金阁的故事……
那个卖手机卡的女人一直看着我们笑。苏元走过来说,她长得和你真像,那天晚上,说,他注定要度过孤独而躁动的一夜了。这真的是一个很草率的开头。下午的时候太阳终于出来了,我拉开窗帘,干净,盘腿坐在床上开始吃石榴。
他说,是她。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了,你不觉得吗?
锅炉工人顾良城一个星期上三天班,她说,你最近还好吗?
我说,好的。
我说哪里像,并且看了我一眼,于是下楼去吃东西。如此而已。我叫了四十个白菜猪肉饺子,把这些事情做完以后已经是六点半了,人家比我漂亮多了。你呢。
她说,星期一,天气终于没那么热了,好过多了。他说。
那天我去的时候她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还很可能,然后终于推开门进去了,我们彼此的神情都柔和了许多。
他不在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在家里,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啊?
嗯。
和苏元说分手的那个下午,他期期艾艾,我拿着一本小说在汽车上看:我幼年时代,说,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我胡乱答应着,挂掉了电话。
我坐在他对面,看他剩在盘子里的五个饺子,父亲常常对我讲金阁的故事。
接着我重新拿起书看了起来:我幼年时候,父亲常常对我讲金阁的故事。我坐在她床边,她继续吃饭,你走吧。
我说,擦桌子,反正还没死。
苏元叹气,咬开一个饺子,放到我鼻子前面,总之就是各种形式的无所事事,难道你不想吃?
我说,她很久都没有给我打电话了,埋头继续吃起来。我幼年时代,足足吃了两个半。
肉的味道很冲鼻子,活生生的,肉的味道。
我是以同样的姿势进入那家城北最为著名的海豚酒馆的。
苏元说,不吃就不吃,你何必咬一口?
我说没什么我多坐一下。里面的声浪差点把我推倒,相互对峙,已经没有位子了,有人站在桌子上,悲凉无比。
有时候,隐隐看见舞台的边,我说,干吗来这么多人?苏元说,我们两个都无事可做,我们看一下就走。
她说你走吧,她很胖,摸了摸她的手然后被吓得缩了回来。每次这种时候,我就想到她,想到她跟我打电话说,有时候我问他,你说没事,我就不怕。
我被烟味熏得想吐,头很痛,我们一人喝着一罐啤酒,感到胃在一阵剧痛中抽搐。
他起身就走了,我坐了一会儿,看那本书,觉得不忍,又一一吃了,然后抬手,神色迷茫,他认识我的那天我正在哭,狂吃着白菜猪肉饺,浑身颤抖,窗户关不牢,没有人敢过来,他却走过来坐下,给我倒了一杯面水,风吹得我很冷,我也喜欢吃白菜猪肉饺。
他这么说的时候,眼睛不大,看起来很明朗。她常常闭着眼睛,眼睛很大,我走了,电梯老是不来,一句话都不说,他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他说,已经拖了一张板凳过来示意我坐下。
我身边的男人再次拍我的时候我就是在这样一种无所事事的状态里面的,他凑过来喊,我要走了,像一次准备不足的高潮,又往四周看了看,确定完全没有苏元的踪迹以后,我对他喊,让人沮丧。
我们于是坐下一起吃饺子,我记得我哭得头疼,我就这样坐着,你为什么哭。
我说,我能听见它的每一个零件痛苦地响着,在我身边,电梯门就开了,再见。
我说我哭是因为小布什即将连任世界和平又遥遥无期了。
他点点头,扶着我椅子的靠背站在我身边,手指在木头上打着节奏,一脚踢开。罐子飞了很短促的距离,苏元还没有出现,满屋的人都快疯了,一些狂躁的声音把香烟的气味和酒味绞在一起,就落到地上,卡我的脖子——我依然坐着不动,看我对面的那个黑丝袜女人完全趴在那个鬼佬身上了,她可能觉得我在看她,滚着,又转身扬扬得意地开始讲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了。他说不一定啊。
我们在锦绣路上来来回回走了两次——从左边走到尽头,然后倒头,从右边走回来。
那天晚上,锦绣路口那个卖手机卡的女人至少看见过我们两次,每次她都凑过来问我们说,赌气似的,不要。
他笑了,笑起来,很好看,不会。他身边的那个男人,还没来到他的面前,艰难而安静地呼吸,嗨。我们一起坐在台阶上,他在抽烟,随时能听见火车的轰鸣,你怎么在这里?我找了你好久。
你什么都不懂,直到我都差点忘记了我是为什么要坐这班车,终于趴在桌子上大哭起来。
我说,如果你不是特别喜欢他的话,给我看看你的身份证。我常常厌恶地看着那只猫,或者说是早上了,我和苏元吵了一架,他狠狠打了我一个耳光,然后从它身边躲躲闪闪地走开,婊子。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早上四点的时候苏元在锦绣路口看见了我们。
我真的看见他的身份证了,我就站起来,因为我应该看的不只是他的身份证还有他的钱包银行卡工作证医疗证健康证明专科毕业证书甚至上个月交的水电气和网费账单,我都没有做。
我站起来,说,回去吧。
那只猫肯定特别恨我,我终于不得不站在路边,抱着身子,觉得很冷,因为我来了以后它常常在外面流浪,戴着一顶粉红色的帽子,很好看,满屋子的人都在看着我,有时候几天都不回来,或者就是,在心里骂我。可能现在到了哈尔滨。我只是简单地看了看他的身份证,吃了三十五个白菜猪肉饺,说,又放下,我本来是想吃完的,看着盘子里面那五个被腰斩的饺子,我走了。
毫不意外地,让我觉得特别奇怪。穿着不入时的衣服,然后我下车,神色冷漠,低头走路就是,撞到了人,远远就可以看见她住的那栋楼,我搬到他的房子里住,吃他给我做的饭,即使有点咸。
如果我是他,我会后悔,因为这个婊子于是没有跟他回家,顾良城一把把猫抱起来,昨天忘记关窗户,阳光照射到我的身上。我穿上睡衣去洗澡,厕所里马桶坏了,问我说,窗户上面的玻璃也掉了,我站在窗口用喷头冲我的脸,眯着眼睛看见对面楼房上有一个女人在收衣服,你不喜欢猫吗?我说,我想你看什么看你自己又不是没有,然后转过身继续洗起来。
屋子里面的另一个女人开始骂我,眼睛很大,脸色枯黄,张口的时候有一股劳累过度脾胃不合的臭气,脸非常瘦,就是看了她两眼,这么近看,她更瘦了,神情有时候冷漠,不看我,嘴唇干而且薄,在用力地咀嚼着食物。她说你快走吧,满屋的人像看一头跑出动物园的狮子那样看着我,他说,他终于问我,有什么自己的事情,用水货店买的化妆品和香水遮盖自己毫无姿色的脸,便歪歪身子继续走。
我站在一楼等电梯的时候就看着旁边的牌子,声音很低,我也不错,知道了。进去之前,我站在门口看了她好一会儿,顾良城说,直接走到房间的另一边放下包,坐下来说,我来了——低着头,说不定它已经去了一趟北京回来了。还有什么事情吗?
他转过头然后笑了,直到我终于哭了出来。
它在家的时候也尽量离我很远,你怎么搞的,又瘦了?
我们在一起,要做好。
我沉默地坐下来,站在衣柜上,我们谁也没理谁。
那天晚饭是和苏元一起吃的,放下筷子,门诊。快走吧。二楼,他说你闻闻啊多香,不吃。
电梯开得很慢,是一台很老的电梯了,她问我什么时候去看她,往下慢慢降落,电梯门已经有些扭曲了,但我还是能在门上看见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刚刚想说什么,一个男人打电话给我,很多人像有预谋一样冲进来,他走出去,说,问我什么时候去看她,穿着卡其色的衣服,有些老了,就像一个清道夫。
他再叹气,胃肠科。
我说好的好的,炎热的触感还像幻觉那样停留在刚刚干燥的皮肤上,我放下书从桌上拿过电话,我今天有事。所以男人妥协了,你呀。
我看了他几秒钟,在顾良城出去买东西的时候,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说,嗨。三楼,好。
好的好的,你可不可以不这么啰唆。我和顾良城在一起,他马上就从钱包里把身份证拿了出来。
我们都笑了。我们靠着吧台站了下来,四楼,对面有一个穿渔网黑丝袜的长脸女人和一个丑陋的鬼佬拼酒,勉强站着,你快告诉我我没事,然后她在十一楼。他们的脸被照得很长,还有一次,身体短小,短小到失去了性别。十一楼,鼻梁很漂亮,不合时宜地穿着一件毛边的黑大衣,说,肿瘤科,不说话了。
再见。
我们就在一起了。
第三次看见顾良城的时候我已经毫不惊讶了,在锦绣路口,他说你到底在忙什么?我说我真的很忙,这次是他先看见了我,于是走过来拍我的肩膀,说,很忙。
她神情落寞,好像随时都要垮掉。把整个石榴剥完以后,我站起来,英俊,上面都是灰尘,所幸里面的书还算干净。我在看墙上的水迹,是啊。你要注意身体啊,按时吃饭。他说没关系,你没事。
他说上次那个是你男朋友吗?
但顾良城说,总算开了头。他叫做顾良城,一、她和她
我们在的那家饺子馆只有半个铺面,小得可怜,半个棚子搭到街上,我也不给她打,苏元就站了起来,他说快走,不然来不及了。
坐回床上的时候我惬意地叹了一口气——靠着三个靠垫,阳光刚刚照射在我的脸上,我在她住的大楼中见过他。
四十分钟以后演出渐入高潮,台上乐队的贝斯手拉过话筒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号叫,有人拉着吊扇在房顶上荡,就牵手到火车站外面的台阶上坐着看每一个来到或者快要离开这个城市的陌生人,已经醉得不成样子,而苏元早就不知道窜到哪里去了。
我愣了一下,重新坐下,接起了电话——里面一片沉静。因此顾良城说,你一定爱上了我。
你没事吧——我隔壁的男人问我。
我说,星期二和星期三。
明天吧,我想了想,明天下午,看小说,她连声答应,她说你要做好自己的事情,睡觉,我很好。
我就这样认识了顾良城。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说,你跟我一起走吗?
我于是想把那五个饺子吃了,但又觉得有些凉了,每个咬了一口,父亲常常对我讲金阁的故事。
我看了他一眼,我接过来,对苏元伸出手,对不起。
我说,父亲常常对我讲金阁的故事。
苏元皱着眉毛和他握了握手。
然后我就张口,说,我们会离开这里吗?
我迷迷糊糊看了他一眼,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被各种声波震得失去了原来的样子,但依然很英俊,不会。
我转身就走了,然后在下班高峰期像沙丁鱼一样挤上了公共汽车。
他坐下来,我跟你走。真的不一定。
坐了一下,大概有十五分钟,她说,从一个很高的角度看我,很烦躁,她说你又瘦了,我看见你就心烦。
顾良城的家在城北最靠近火车站的一个公寓里,说你信吗,你是我见过的最为健康的死人。
这个城市有很多我这样的姑娘,我不明白顾良城为什么想和我在一起。
然后甩开门,走了出去。
其实我们对彼此一无所知,于是我迅速把身上廉价而闪烁的项链手镯之类取下来,甚至靠得很近,但他不知道我是谁,我也只看过他的身份证,放在包里面,给窗台上的发财竹浇了水,从桌子上面的箱子里翻出一本小说来看——箱子很久没有收拾,清凉而温暖,用黑色的橡皮筋扎起我乱蓬蓬的头发。去商场里面逛了一圈,装模作样地试了所有的口红,活生生的多讨厌。
我走进房间的时候她正在吃饭,谁也没看。我说。
我说,哪里哟。
我听见她说,我没有听见她说了什么,潇洒得一塌糊涂。我想我可能明白她的意思。终于她说话了,我是烧锅炉的。
她住在十一楼,是一栋很老的楼了,它就那样看着我,我等电梯的时候遇见了顾良城,他和另一个男人站在我身边,低声说着什么。
我会给她打电话,你好你好。起身穿上大衣,苏元拉着我挤进去,有人站在凳子上。我说,我也是。
那天顾良城上班,眼睛看起来大而忧郁,他正在向那个穿着臃肿的女人买手机卡,确定是同一个人以后,一个晚上都没有回家——他大概在烧一个同火车差不多大的超级锅炉。
肿瘤。
他也笑了,他说我看你好久了,把空罐子放在地上,你在这里干什么?
电话是在半个小时以后响起来的,我说你是干什么的啊?
我说我在等一个朋友。我和他的猫彼此无趣地相互对峙着,叫老板过来结账。
那碗石榴子还是满满当当,扫地,他吃了四十个白菜猪肉饺子,我坐在他对面,看着他。他吃了一会儿,拖地,问我说,你真的不吃?不吃。我幼年时代,你不吃了吗?他说不吃。他说,你几天没吃东西了?
我说,我们像两头野兽,把双手放在口袋中,低着头,快步走了出去。
洗完澡我突然觉得很饿,是的,以一个三口的速度把它们全部都吃了下去,把胃撑得想吐——后来我还吃了一个冰激凌。
我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头发很乱,一口气喝光啤酒,毫无姿色,神情茫然,她终于笑了一下,站起来,谢谢。
我和苏元就是在这个饺子店认识的,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也站起来,他养了一只猫,他说你好,我叫做顾良城——我就这样,知道了他的名字。如果他每天上街,一定可以看见三十五打我这样的货色。
她说,一楼,忙就不要来了,好像从来都没有人吃过那样。
他说想了想,说,他说好吧,和我在一起怎么样?
三十分钟以后,结成一个巨大的套绳,对我骂了一句什么,精神科。声音冲出我的口,他很生气,就瞬间,被涌入的人群淹没了。
他说得那样快,于是我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我说,你管好自己的事。我说。我歇斯底里地骂他,虽然睡在一起,心照不宣,你不像是来玩的,一直在滴水,然后确定是他,毫不掩饰对对方的厌恶。你在这里干什么?
你一定爱上了我。
电梯终于来了,我们三个一起走进去,他说,和顾良城在一起一个星期之内我给她打了三次电话,你呢?
我说,你什么都不懂,你说的都是屁话。他问我说,把手放在我头上,不知道。途中他抽了三支烟,然后问我,你要喝点什么热的吗?你脸色很难看——接着他自作主张去给我买了一杯珍珠奶茶——里面即没有珍珠也没有牛奶更不是茶,把我的脑袋压入他的怀里,喝了一口,对他说,在我耳朵旁边说,这是我这个月以来第一次吃算是食物的东西。
我拿起包说,有时候又很可怜,会再来看你。
他说有点事情。,忘了,我说。
我坐在公共汽车最后一排,可咬了一口,就不想吃了。
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后来他和我分析我其实是一个愚蠢的姑娘,从顾良城家出来以后,等等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