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决定要离开我们的村子。
太阳升起来了,火辣辣的,照得村东的小河都是缓缓上升的雾气,坐在河边看去,整个村子的景色扭曲着被打湿了,彻底失去了本来的面目。
木匠和铁匠在河边抽烟,木匠说:“什么时候开始动工?”
“今天晚上。”铁匠说,“不能再等了。”
“今年夏天还没游过泳呢。”木匠抽一口烟,说。
铁匠看着铁白色的河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不明的声音,把烟屁股扔进了河里。
“走吧,”他站起来,拍拍屁股,“去看看主任把草图画好了没有。”
他们站起来,往北走了一会儿,河边的树木上,脆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像小火苗在燃烧。有蝉褪下的壳子突然飞到空中。他们转了一个弯,过了桥,看见了居委会的两层小楼。
小楼下面密密麻麻聚集了几十个人,头上统统搭着白毛巾,散发着冉冉的蒸汽。他们站在一起,看着二楼的窗户,好像在等着谁跳下来一样。他们还没走进这人群,就被人们发现了,人们看着他俩,揣摩着他俩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一个人低声问:“师傅,你们什么时候开工?”
“今天晚上吧。”木匠说,他没有看他们的表情,低着头,推开他们,走进了居委会的房子。
房子里面已经来了几个人,分别是居委会主任、教师和村里糊了一辈子花圈的三个老太太。老太太们聚集在一个角落里,整理着一大堆纸片和羽毛,按照颜色和形状,把它们分成好几堆——她们坐在纸片和羽毛的正中央,用一种低沉的,只有她们才懂得的语言互相说着话。
铁匠的心中涌上一股没有来由的伤感,他站在那里,看了她们一会儿,终于向主任和教师所在的写字台走去。写字台上,铺着那张宝贵的草图:它已经完成了,是水墨画,风格非常写意,雪白的纸张上,舒展着一只面容模糊的飞行物,它的脖子高高伸起,翅膀几乎是升腾着扑打起来。
“这是什么?”木匠问。
“是鹏。”教师回答。
吃晚饭的时候,那张草图被挂在居委会门口,满村子的人都挤在那里看,他们的声音细细密密的,卷起了宣纸的边。居委会主任站在二楼的窗口上,但是已经没有人看他了,他的眼睛越过人群,看到村子尽头工厂的高烟囱,在宽大的厂房中,镇子里面所有的木匠和铁匠都在忙碌着,到明天天亮时候,他们就将构造出这飞行物巨大的骨架了。
鹏的故事写在书上。书上说,鹏能飞起万里高,鹏能带着我们大家离开村子。书上说,村子终会有一天不能再居住——这一点,书上已经说对了。
主任看了一会儿书,狠狠合上了它,然后按响了那个集合全村的电铃。
十五分钟以后,女人们小孩们和老人们都聚集到了居委会门口,有一个孩子窜过来,拉着主任的手,问:“叔叔,我们什么时候走?”
“明天就走。”主任回答。
他甩掉孩子的手,爬到居委会门口的花台上,这样他就可以看见所有的人了。他清了清喉咙,张口说:“我们明天就走。”
人群发出巨大的骚动,能听见的只有女人的声音。有一个女人尖声问:“我们家宝宝怎么办?”——她双臂高高举起他们家的宝宝,肱二头肌微微颤抖着,而那只灰色黑斑的小狗看着主任,拼命吠了起来。
主任说:“狗不能走。”
女人愣住了,但只过了三秒钟,她就娴熟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号起来:“好啊,好啊!我也不走了!”
主任看也没看她,狠狠地捏着拳头,说:“只能走五十个人。”
女人不哭了,一把摔下他们家宝宝,抬起头,看着主任,眼睛里面是赤裸裸的恨。
主任头一晕,终于稳住了,他重新说了一次:“只能走五十个人。”
“所有的人今天晚上都必须测完下肢力量,前五十位的人走。”——他憋着呼吸,终于把所有的话一口气说完了。
工厂的地面上已经被吐了不下八十口痰,他们和过去的分泌物们一起,和地面在高温下发生着微妙的化学反应。木匠奋力地用刨子刨着一根木头,看着木屑浪花一样从他指端落下了,站直了腰,吐了一口痰,又埋下了他的身子。
全村的十二个木匠和五个铁匠都在这里忙碌着,没有人说话,只有偶尔骂出的一声脏话。太阳已经落山了,但气温依然炎热,工匠们都赤裸着上身,肌肉的缝隙间汗水不停流淌着,滴落到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响声,然后,消失了。
他们目光发直,看着手里的活,用力地敲打着发红的铁,粗重而短促地呼吸着。
教师也在这里,收集他们做好的部件,用钉子或者螺丝把这些东西连接起来。在用木头搭建而成的巨大的支架上,鹏的脖子已经清晰可见了,头部被处理成一个巨大的烟囱,紧紧焊在最后的骨架上。一不小心,教师的手被划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铁又生又锐,这口子霍然出现了,细长优美,紧贴着皮肤本身,教师仔仔细细看了几秒钟,才确定自己是受伤了,再过了一些时候,鲜血终于渗了出来。
铁匠眼尖,看见了,心像被拉开了一个口子。他抽了一口气,终于把脖子扭了回来。铁匠有一个愿望,就是有一个孩子,男的女的都无所谓,有了孩子,他就可以拉着孩子幼嫩的小手,敲开教师的房门,问她:“老师,我孩子跟着你念书好吗?”——但鬼都知道,他必须先找个女人。对铁匠来说,他的女人只能是这个,这个烫着小鬈发的、戴着蓝色镜片的眼镜的、往黑板上写他看不懂的英文的女人。
他终于拗不过自己的手,任由它停止了工作,站起来,走过去,对教师说:“你先别弄了,到外面的水龙头下面冲冲手。”
教师拧扭着一个新的螺丝,听见他的话,抬起头,眼睛在镜片后面显示出一种好看的蓝色,她终于说:“好。”
她扭头走了出去,木匠在屋子的另一端大喊:“铁匠!干活!”
水龙头里面的水竟然还是温热的,教师把手伸到水龙头下面,就看见院子里面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下的活,抬起头,看着她。
一个正在往飞行器外皮上贴羽毛的老太婆说:“姑娘,手划口子啦?”
教师点了点头,老太婆接着说:“冲了水,抹点口水就没事啦。”
教师应了她,低着头,关了水龙头,擦干手,红着脸吐了口口水到伤口上——水迅速渗入了她干涸的身体。
院子里,缝好的表皮丢在一堆,贴了毛的又是另一堆,毛茸茸的,像燃烧的火焰,映出怪兽般的恐怖阴影。
教师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儿愣,巨大的热浪让她透不过气。埋着头,她还可以看见刚刚见过的那个胸膛,即使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也散发着热气,形状美好,对她说:“你先别弄了。”
她有一个梦想,就是有一天铁匠可以来敲她的门,这样,她就可以拉直她的头发,让它们温顺地贴着她的头落下,落到她的胸口上,听见它说:“进来坐吧。”——可是,无论如何,教师也想不出,铁匠有什么理由来敲她的门,除非他拉着一个孩子来。
教师笑了,然后转身,走了进去。
一个老太婆看着她,同时丝毫没有落下手下的进度,说:“这个可怜的姑娘。”
主任的老婆站到机器上的时候,看见主任微微拨动了一个按钮。她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觉得他最近老了不少,全身的皮肤都松弛下来,像个麻袋装着他孤独的灵魂。他的老婆不忍心再看,用力蹲了下去,心想:“当初应该找个铁匠。”
她站起来的时候听见机器“嘟”了一声,接着念出了读数,她看见自己的丈夫对自己笑了一下,她知道是什么意思,她心里面终于觉得,找个居委会主任是正确的选择。
测试已经进行了一大半,读数们被主任依次写在了一个小黑板上,所有的人都一目了然。老人们无疑已经被抛弃了,他们坐在办公楼外面的花台上抽烟,低着头,不说一句话。
孩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一个角落愉快地玩弹珠游戏,赢得了玻璃珠的那个孩子把裤兜装得满满的,两手空空的那些则低声哭泣起来。
主任看了孩子们一眼,发现那个最大的赢家就是自己的儿子——他已经是一个大男孩了,强健的身体刚刚通过了测试,踌躇满志地,握着自己的战利品,像个皇帝站在斗败的孩子中间。主任皱了皱眉毛,走过去掰开儿子的手,把弹珠分给了贫穷的孩子——他一边这么做,一边对儿子说:“你不能这样霸着东西,要分给别人你们才能继续玩啊,懂不懂?”孩子乖巧地点了点头,主动把剩下的分了出去。
主任回头走回测试仪,满意地感受到后背被孩子们崇拜的目光注视着,他拨回了刚才那个按钮,喊道:“下一个!”
木匠做得疲倦了,站起来抽了一根烟,他无端想起了自己的老木匠父亲。在这场浩劫前死去或许是他的运气,木匠想。在老木匠去世以前,木匠每天光着屁股在村子里跑来跑去,为了逃学、偷东家的菜、吃西家的鸡等问题被老木匠满屋子追着打,老木匠血压很高,一生起气来,脸红得和猪肝一样,太阳穴狠狠地鼓出来,看起来就像一个内家高手。老木匠就这样死了,他还不老,他死了以后,木匠穿上裤子,成为了一个木匠,不用和别的孩子一样去上学了,他很满意这样的结局,而他的父亲,为了区别于他,被迫成为了老木匠。跟着别的工匠,木匠学会了抽烟、吐痰、打架、开女人的玩笑,他对这些事情,也很满意。
在我们村子里,工匠是受到尊敬的职业,凭着他们家传的手艺,他们可以造出桌子、房子、车,甚至鹏鸟。
他丢掉烟,继续打磨鹏的脚爪,有些恶作剧地,他把它们做成了一大一小的两只。他把它们拿过去,交给教师,她接过来,皱了一下眉毛。
木匠打了个寒战,想起以前在学校念书的时候交不出作业被她打手板心的日子。但她终于什么也没说,接了过去。
她接过脚爪,分别把它们装上,整个鹏的骨架就这样完成了。固定的或者活动的关节,巨大的肚子中几十个脚踏车踏板,座位,链条,齿轮,罗盘,这些东西将化成荣光和气流,带我们离开我们的村子。
木匠看着这东西,眼睛里面的泪水,莫名其妙地涌了出来。铁匠走过来,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说:“小子,别哭了,你已经不是个孩子,是个木匠了。”
鹏的制作已经基本完成,工匠们到居委会测下肢力量去了,而被抛下的老人们,被抛下的做花圈的老太太们,将结束最后的工序。
工匠们都顺利通过了测验,现在五十个人的名单就要出来了,主任拿着红色粉笔,一个一个在黑板上合格的名字前面打钩。
教师没有通过测试,她比最后一名少了一分。
她站在一个角落,和被淘汰的自己的一些学生在一起,帮他们拿着弹珠,和他们说话。有一个孩子问她说:“老师,我们什么时候走?”
“今天晚上吧。”教师回答。
铁匠看着黑板上的名单,他认得教师的名字,她排在最后面,衬着黑色的底。
铁匠蓦地走向主任,用他粗壮的臂膀把他拉到一边,他低声对他说:“你得让老师跟我们一起走。”
主任一脸无奈地看着他,耷拉着脸,说:“我没办法,这是规定,黑底白字,大家都看着。”
铁匠用力捏住他的手臂,主任痛得惨叫了一声。铁匠说:“你少骗我,你老婆瘦得跟猴子一样,是怎么走的?”
主任脸色苍白,瞪圆了眼睛,抽回了自己的手臂,骂铁匠:“这里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你要他走,你就自己留下!”
铁匠感到自己的眼睛成为了一面紧绷的弓,他终于松了手,头也不回地向那个角落走去。
一天之内第二次,他走到了教师面前,对她说:“我不走了,你走!”
他喘着气,汗水流淌下来,她看着他,眼睛在那个蓝玻璃的滑稽眼镜后面是那么楚楚动人。
她张了张口,虽然她的学生都在看着她,她说:“不行……你……”
“怎么只有四十九个钩?”这句话穿越了木匠稚嫩而新鲜的大脑,从他裂着的嘴里,蹦了出来。
“怎么只有四十九个钩?”木匠说,“少了一个人!”
“没少!没少!”主任急急忙忙走到木匠面前,像刚刚教育自己儿子时那样笑着,摸了摸木匠的头,说:“还有一个人是我啊。”
“那你测了吗?”木匠的眼睛黑是黑,白是白,粗暴地像刚刚出生的野兽,咬住了主任的喉咙。
声浪狠狠掀翻了主任,推着他走到那个机器上,蹲下,站起来。
他的脸看起来很虚弱,双腿都在颤抖着,所有的皮肤都耷拉下来,村里的人都看见了,他原来是一个老人了。
铁匠看着这一切,他忍不住握住了教师的手。
天已经完全亮了,巨大的日头爬了上来,晒得所有人的皮肤吱吱作响。胜利的人们手拉着手,向工厂走去,失败者远远跟在他们后面。
在工厂的广场上,巨大的鹏伫立在那里,昂着脖子,伸展着翅膀,披挂着红色和白色的羽毛,像一辆古时候的战车。
要离开的人一个个走上梯子,像出国访问的元首那样对下面的人挥着自己的手,老人们,颓然地看着他们,瘦弱的女人们,抱在一起痛哭,稚气的孩子们在问他们:“我们什么时候走?”
铁匠还没有放开教师的手,他们钻进了鹏的身体,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了下来,双脚踏在自行车踏板上,等待着命令。
“一!二!一!二!”终于,有一个人喊了出来,然后所有的人都跟着喊起来,用他们壮硕的肌肉踏动着踏板,牵动着链条齿轮和罗盘,然后,鹏的翅膀挥舞了起来。
只有被抛弃的人们才能站在广场上,绝望地看着鸟儿离开了地面,离开了炎热干旱的村庄,它飞起来,就像书上写的那样,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它全身的羽毛和纸片被气流击打着,发出雄壮的声响。
主任站在焦灼的土地上,他的老婆没有对他说一句话,以至于他的脑海中只好一片空白了。他看着那只鸟,就像他画的那样,像一张写意的国画,流淌着墨汁,在炽热的太阳下面,终于被点燃了。
它的身体在高空中燃烧起来,糊花圈的老太婆们无奈地看见她们的作品又一次受到了这样的对待,鹏像冰激凌一样化掉了,丰美的汁水流淌在它的身体上。它像一个巨大的火球,在强壮的大腿们的操纵下,继续往前飞着。
那真是美极了。
地面的人发出意义不明的叹息,然后就看见整个东西都开始坠落了,纸片、羽毛、木头……伴随着人的身体,跌落了下来。
人们纷纷本能地躲闪着,突然就开始下雨了,雨落到地面上,马上不见了,干涸的土地是那么饥渴,吞噬着能被吞噬的一切。
村里的人都躲进了屋子里,任由房顶上噼里啪啦地响着,笑着,尖叫着,看着这恐怖的一幕,感受着久旱之后的喜悦。
第二天早上,起得最早的老人出门,看见整个村子都绿了,鹏的尸体,胜利者的尸体,蝉的尸体,情人的尸体,都不见了,大地吸收了雨水,吸收了营养,长出了绿色的庄稼和花朵,河里的水涨了,河边树木也发出了新芽。
老人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泪水模糊了眼睛。
这真是个奇迹啊!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