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序诗
智慧女神呵，请告诉我，世间最美的是什么？
是珍珠的光芒，姑娘的面庞，还是芬芳的郁金花朵？
我走遍了大地，走遍了恒河，到处寻找美的王国，眼前所有的景象，都不能使我的心灵迷惑。
晚空里闪出了一颗星星，忽然照亮了我的眼睛，她微微地一闪一闪，散发出纯真友爱的光波。
星星呵，你是这样的渺小，这样的平凡，这样的微弱。
二、诗人和风神瓦俞
印度的夜晚是美丽的！
这时，随着白昼的光辉在天边逐渐消失，灼热逼人的暑气也慢慢散尽。月光用一层蝉翼般透明的薄薄轻纱，把整个大地全都罩裹起来。远处、近处的圆顶和尖顶房屋，只留下一片模糊不清的剪影。就是那雕琢得精美绝伦、被称为“石头的诗”和“大理石的梦”的泰姬陵，也浮沉在朦胧的夜雾里，像是一个绮丽的幻梦的结晶。
在这儿，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淡淡的清香。使人弄不清这到底是天上的仙女们洒下的玫瑰香水，还是的确来自人间？是那些枝叶蓬松的木沙椤、檀香和金合欢树，悬挂在林间的藤萝，漂浮在湖上的睡莲以及岸边草地上许许多多叫不出名称的野花所散发出来的。
这时的空气又是这样的洁净，像是每一丁点儿都被晶莹的露水珠仔细冲洗过似的，使人们呼吸着感到格外心胸舒畅。
一串又一串绿光闪烁的萤火虫悄无声息地迎面飞来。当你正要避开，它们忽然又擦着面孔飞进碧澄澄的夜空，溶化在天上的繁星的光辉里，像是在顽皮地和人们捉迷藏。还有一些看不见身影的昆虫时而促急、时而徐缓悠扬的声音，合唱着一支又一支奇妙的夜的赞歌。
据说这是歌神金那腊，那马首人身的天上神，亲自用只有水妖和林间的精灵们才懂得的语言所谱写的。就是唱一千年，也永远抒唱不完。蹲在莲叶上一动也不动，或是躲在荷花暗影里的雨蛙，也不停地互相呼唤，讲述着关于夜晚的童话故事，使人们感到仿佛真的沉醉在一个真实的童话境界里。
然而，又有什么能比天空里的景象更动人呢？在那黑天鹅绒般柔软并闪烁着熠熠微光的天幕上，镶嵌着一颗更比一颗明亮的星星。
你以为这都是一些发光的小石头，互相没有一些区别吗？不，要是真的这样想，你就弄错了。请你透过夜雾仔细观察吧！当你的眼睛完全习惯了夜的环境，就会慢慢觉察出，那些可爱的小星星不仅亮度有差别，而且还散发出不同的颜色。雪白、淡青、殷红和金灿灿的亮光，它们一闪一闪的，看起来仿佛不是愚顽的石块，而是有着和我们一样生命的一颗颗炽热跳动着的心。
星星啊，你们是这样的美丽，就是南方哥尔空达河谷里淘洗出来的金刚石、北方喜马拉雅雪山上的猫眼石、岩洞里的水晶、海滩上的琥珀、达纳瓦大神的胆汁幻化成的祖母绿矿石，也比不上你们。
上千年以来，人们都怀着好奇的心情纷纷议论，天上的星星是怎样生成的，它们预兆或是暗示着一些什么重要事情？
有人说，星星是炼金术士制出的一缕缕水银蒸汽凝结成的。然而它们的年龄是那样的古老，在不可记忆的远古时代里，身披树叶的原始人就曾在岩洞深处的壁画上描绘出神秘的星座图形，怎么会是炼金魔瓶里的产品呢？有人猜测，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凡人的灵魂在天上的缩影，它象征着人们的幸福、悲伤与种种欢愉或是坎坷不平的命运。可是人的生命是短暂的，我们都很快从赤裸裸的婴儿长成为银发苍苍的老人，然后走进死神阎摩统治的阴沉沉的王国。星星却始终停留在高高的天顶，有着永恒不灭的生命。请问，它和人们的命运到底有什么关联，有什么相互纠缠不清的无形丝绳？
一个哲学家说，星空像是一个珠宝箱，这是天上的仙后在展示她的收藏品，教训人间的帝王不要夸耀自己的财富，更不要贪婪地盘剥臣民来和天国比赛，因为这是徒劳无益的。每一个世间王国的金库和星空相比，都只不过是大海边的一滴水珠。那些骄傲的帝王本身，在仁慈的仙后面前，一个个都和可怜的乞丐差不多。
第四个哲学家说，天上的星星象征着永远不灭的希望。它们给痛苦的心灵以安慰，并鼓舞着人们去追求幸福，创造出一个比天国更加美好的未来世界。试问，如果没有对未来的美好憧憬，那么我们生活并且斗争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千百年来，人们总是这样，用好奇、期望和无限迷惘的眼睛打量着这些亮光闪闪的星星，弄不清到底什么样的说法才是正确的。然而有一点却一致，无论是高贵的婆罗门和刹帝利武士，还是辛勤耕作的吠舍、低贱的奴隶首陀罗，都异口同声赞颂：夜的王国里，最美的不在人间，而是天上明亮的星星。天上的繁星汇集成灿烂的银河。古代的贤人说，银河是圣洁的恒河在天空里的倒影，星星就是河滩上的黄色沙粒。怪不得天上的星星总也数不清，原来和恒河边的沙子一样多啊！
这时，一个年轻的诗人沿着小河边走来。他握着一根芦草削成的沾水笔，在夜色迷茫的原野上到处漫步，寻找美的灵感，打算写一首优美的诗篇。
“在这里，到底什么最美呢？是纯洁的莲花、闪光的池塘，还是那些亮晶晶的小星星？”他自言自语地说道。的确，周围的一切都实在是太美了，使他打不定主意到底应该选择什么来写进他的诗里。
“美啊！夜神，赞美你创造出了这样一个奇妙的世界。每一个景象都迷住了我的心，到底什么才该是我的诗笔所最值得歌颂的对象？”他的眸珠里闪耀着热情的亮光，向着广漠的夜空高声呼问。
他的脚步绕过一个花丛又一个花丛，他的眼睛从暗沉沉的树林、静幽幽的湖面，又移向高高的天顶。最后，星星的美丽终于攫住了他的心。他抬起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无比神秘、深邃和沉静的星空。星星们的金色光线像是诗神灵巧的手指，轻轻拨动了他的心弦。他紧握着芦笔开始构思，准备马上就抒写一篇歌颂美丽的星光的动人诗篇。
忽然，他的目光扫射到一个偏僻的角落，他拿着芦笔的手垂落下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疑惑地低声说：
“唉，为什么这里一片黑沉沉，竟没有点缀一颗星星？
这实在太难看了，好比是漂亮姑娘脸孔上的一块疮疤。
为什么夜神这样粗心大意，竟忽略了这个角落？不把它也打扮起来，使整个天地安排得更加完美无缺？”
“不，我不愿意对这里多看一眼，不能用我心爱的诗笔去描绘这扇天空中的黑窗户。”他觉得这损害了夜的王国的美感，不由懊恼地又喊出了声。他正要转过身子朝一边走去，想不到风儿恰巧踮着脚尖从这里经过，听见了他的话，一骨碌从天上飘落下来，坐在一片菩提树叶上对他说：“年轻人，你错了！正是在这儿，孕育着最完善的美。”
诗人听见一个奇怪的声音，感到十分诧异。他举目向四周寻找，终于瞧见有一张菩提树叶在不同寻常地轻轻颤摇。他断定那是一个精灵躲藏在那儿和他对话，便上前一步问道：“你是谁，为什么用这样的口气和我说话？”
“我是天空中的流浪者，快乐的风神瓦俞。我这样讲，是因为比你知道得更多。”
“什么？”诗人激动地喊了起来，“你以为那虚无的空间里存在着高贵的美，黑暗比光明更加值得赞颂么？”
“是的，现在那里的确没有什么东西。”风神微微一笑，平心静气地解释说，“但是，我曾亲眼瞧见那儿有星孩子过几颗小星星，尽管她们已经消逝了，却在我的心上留下了一个个非常美好的回忆。诗人啊，你善于用高尚的感情来拨动人们的心弦，总不会认为外表的华丽比一个纯洁的灵魂更加美好吧！”
听了风神的解释，诗人有些犹豫了，他低头沉吟了一会儿，轻声问道：“那么，风，谁能作为见证人呢？”
“我本身就是最好的见证人。”风神大声说，“因为我曾亲眼见过这一切。若是你不相信，我就对你讲一个从前曾在那里生存过的小星星的故事吧！”
“好的，要是你的故事真的很美，我就为它写一首诗。”诗人不再固执，终于点头同意。接着，他在路边一块生满绿苔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耐心地等待风神讲故事。可是他想了一想，似乎还有一些不放心，竖起手指头警告风神说：“喂，你这机灵鬼，可别捉弄我。如果我发现你在骗人，我就要在树叶上写一首诅咒你的诗，让溪水带着它到处周游，使全世界都知道你撒谎的恶名。”
风神诡谲地微笑着，并不和他争辩。他使劲眨了眨眼睛，像是在努力回忆一件什么事情似的，便柔声柔气地讲了起来：“哈，那么你就听着吧！我先给你讲一个盲女孩的眼睛，这是第一颗小星星的故事……”
三、盲女孩的眼睛——第一颗小星星的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天夜晚，我从一座镶满宝石的寺院塔尖，打着旋儿飞上天空。这时，所有的人们一定都睡着了，周围几乎听不见半点嘈杂的声音。在这静悄悄的天地间，只有我独自舒开翅膀，在闪闪发光的星空下轻轻地滑行，感到十分寂寞孤独。
忽然，我听见了一个很轻很轻的叹息声，轻得像是一张最薄最薄的树叶飘落在纹丝不动的池塘水面，它那浸透了忧伤的叹息声，深深触动了我的心。
“世界是这样的美，夜是这样的沉静。如果不曾被美所陶醉，也会在夜神和她的妹妹——睡梦的抚慰下，暂时遗忘掉心灵的痛苦，谁还会在这个甜美的时刻唉声叹气呢？”我觉得有些奇怪，也由于独自闲荡着实在太乏味，决心去探察明白。
起初，我以为是一个还没有睡觉的人发出的，便好奇地从天上溜下来到处寻找。但是穿过了所有的大街小巷，在那些昏暗不明的街灯下，有雕花栏杆的凉台上，花园树荫中最隐蔽的角落，甚至城外辽阔的旷野里，都没有见着一个伫立的人影。是啊，所有的人一定都早入睡了。睡梦用柔软的手指尖儿轻轻摸了一下他们的眼皮，根据各自不同的心情，给予他们一个个玫瑰色或是黄金色、充满了美好憧憬的甜蜜梦境。难道还会有谁透过梦的重重帘幕，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
我坐在城外一座山峰的陡崖边上，俯瞰着茫茫的大地，心里迷惑不解。正在仔细琢磨这件事的时候，又听见了一声更轻的叹气。使我感到万分惊奇的是，这不是从地面，而是从头顶上深邃的天空里传来的。
“天上有谁叹气，这是我的幻觉，还是从别的地方传播到空中的回声？未必幸福的天国里也散播下了忧愁的种子，悲伤的泪水随着蒸汽升腾进天空，在那儿浸进了一个仙女的心？”我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直向神秘的叹息声传来的方向飞去，很快在半途中又听见了第三声。这时，由于我十分警觉，一直支起耳朵在用心谛听，已经快要靠近天顶的位置，所以听得非常清楚。想不到竟是一颗亮光闪闪的小星星发出的。
星空，是一个圣洁庄严的国度。从凉爽的冬天到炎热的夏季，所有的星星都站在固定的位置上，围绕着北极星慢慢旋转。用缓慢得几乎没法觉察出的步伐，合跳着一个圆舞曲。
啊！这是一个多么宏伟壮丽的圆舞曲。跳舞的不是平凡的演员，而是一颗颗真正的明星。舞台宽阔得没有边际，世界上没有一个剧场能够和它相比。这个天空圆舞曲又是这样的奇特，完全没有伴奏的乐师。在一片沉静中，也许只有天文学家和最天真的孩子们，才能用心灵而不是用耳朵，默察出那无声的旋律。
天国的法律是很严厉的，跳舞的星儿谁也不准破坏队形，胡乱挪动脚步。要不，就要受到很重的惩罚，甚至被逐出神圣的天国，变成一块染满肮脏尘沙的石头。据说，堆积在河边和海滩上的成千上万块卵石，就是由于违犯了禁律，被抛弃到人间的不幸的星星。这也就是总有许多流星从天上掉下来的原因。
我深深明白这道可怕的天国法律，不敢大声招呼那颗叹气的小星星，自己拍拍翅膀飞了过去，关心地问道：“告诉我，朋友，你有什么忧愁？”
“我惦记一个小姑娘，没有瞧见她的身影，不知道她是不是遭遇了不幸？”星星悲苦地眨了眨眼睛。可以分辨出，那眼光里混杂着深深的同情和焦虑的神色。
“哈哈，一个小姑娘，”我听了，觉得有些好笑，不由自主地在云床上轻松地翻了一个筋斗，对它说，“夜已经这样深了，所有的孩子早都挨着妈妈睡熟啦！怎么还会在外面玩儿呢？”
“不，这是一个很穷很穷的孩子，她的妈妈瘫痪在床上，病得快要死了。为了养活妈妈，并且治好她的病，每天晚上她都要垫着一根高板凳，坐在窗前妈妈的大纺车旁边纺纱。从夜幕升起，一直纺到天明，然后带到市场上去卖。只要有一天不工作，妈妈就会饿死。”
听了星星的话，我细细回想，果然想起了曾经在市场上的一个角落里，瞥见过一个打着赤脚、衣衫褴褛的小姑娘。她周身瘦骨伶仃的，总是双手捧着一大卷纺好的棉纱，用乞求的眼光向来往行人兜售。但是由于她的年纪太小，纺出的纱比不上别人的。所以她常常饿着肚子，等到集市散尽了还卖不出去，最后只好用非常低贱的价格，让一个长着鹰钩鼻子、脸上永远挂着一个阴险微笑的商人收购去。小姑娘用一张肮脏的手帕把商人给她的几枚铜币小心翼翼地包好，好像那是非常贵重的金卢比似的紧紧攥在手心里，跑到街角买上两个硬面饼，噙着眼泪消失在人丛中。
我问星星：“是不是这个小姑娘？”
“是的，就是她。”星星温情地点了点头。“啊，我想起了，往后还有一件事。”我兴奋地对她说，“后来，她的纱越纺越好，雪白的棉线上闪现出淡淡的金光，一带到市场就卖光了。许多人都在打听，想知道她用的是什么方法。可是就连小姑娘自己也摇摇头，说不出是什么原因。”
星星听了，用非常柔和的目光，朝下面城市里的一座小阁楼看了一眼，说道：‘哪是我在帮助她。每当她疲倦得快要睁不开眼睛的时候，我就偷偷把一束星光绕在纱轮上。可惜我发的光太微弱了，不能帮助她纺出更漂亮的纱线。要不，她也许能够请得起医生，早就把妈妈的病治好了。”
啊哈，怪不得小姑娘的纱越纺越好，原来把金色的星光编织进去了。因为解决了心中的一个疑问，我高兴地踮起脚尖在夜光云上跳了一圈快步舞，抬头问星星：“既然是这样，你还叹息什么呢？”
“小姑娘虽然卖了更多的钱，仍然舍不得多吃一口饭。她把买来的东西都送到妈妈的床前，可自己却越来越瘦，接连三天夜晚我都没有瞧见她打开窗户，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你能不能帮我去看一看？”
小星星一面偷偷和我说话，一面怯生生地朝天空深处瞟了一眼，按照规定好了的队形，往前轻轻挪几步。
我明白她是在提防雷神因德腊。性情暴躁的因德腊是天空秩序的维持者。他披着一件隐身衣在空中到处巡行，监视星星们的行动。如果发现谁不遵守规矩，跳好那永远也没有终结的星空圆舞曲，他就立刻显现出身子，给予她可怕的惩罚。
我连忙安慰她说：“别着急，这件事太好办了，我马上就去看看那个小姑娘。”说着，我就从天上飞下来，飘落在那座楼房的屋顶上，骨碌碌地打了一个滚，一直落在阁楼的窗口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