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当时自己是怎样生出的豪迈气概,竟然挺起胸膛说:“那就先住我那儿吧,反正我那儿有间房也空着。”我得承认自己在某些方面或许有些奢侈得无耻,比如我的薪水每月不过两千来块,加上其他闲散收入也不过三千多。然而,我却在这寸土寸金的北京城里租了六十多平方米的两室一厅的房子,月租每月一千六百块。
当时,沈安年跟我商量说要租出去一间,我坚决不肯,理由是我不能接受跟陌生人同住。沈安年便安抚我说:“可是我们目前能力有限啊。”我说:“那也不,说不定哪天看你不顺眼就把你赶到另外一间去了。”对于我的霸道任性,沈安年早已司空见惯,只好保持沉默。
而今,我却要用另一间空出来的房,收留一个仍算陌生的年轻男人。看着江水木挥着汗水,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堆进那间原本清净整洁的小屋时,我心底多少是有些后悔自己太过热血冲动了。
有些人遇上了就是劫难,而有些劫难,既是注定,就再也逃不开的。
江水木睡在我的房子里,整日聒噪。很多时候我听见他把房间里的东西摔得乒乒乓乓的,火得我恨不得冲过去把他赶出去。可是,老人常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何况是这么个热血沸腾的艺术小青年呢?
细高的江水木常常半夜缠着我在客厅里陪他说话,听他说梦想、追求、青春、爱情、过往、童年,甚至家庭。我想说我对这一切丝毫不感兴趣,可是,除了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外我还能说什么?毕竟,有个这样的人在身边跟自己说话也是好的,不管他说什么。否则这房间里就太空了,没了沈安年的魁梧身躯,没了沈安年孩子气的抱怨,没了沈安年飞利浦的剃须刀。只有那双四十二码的拖鞋,载着我三十六码的脚。
这有多寂寞,你知不知道?
寂寞是容易滋生一些暧昧细菌出来的,尤其是同一屋檐下的两个单身男女之间。江水木开始骑着那辆艳粉色的小自行车载我上街,每天我下班时他都会跑到附近的肯德基买一只甜筒给我。这些,都是之前沈安年为我做的。
他甚至还帮我洗衣做饭拖地板,早早起来给我弄早餐。他说:“你一个女孩子,整日这样没规律地生活,身体迟早要坏的。”我想说我的身体早就坏了,从沈安年离开我的那一刻起,我的身体就坏了,心也坏了,什么都坏了。只有后颈上的那个墨蓝色的“年”字还时不时地隐隐作痛。或许,只有这样,我才可以恍惚以为,我的沈安年还在身边陪着我,从未远离走失过。
当在沈安年的博客里看着他语气舒缓地诉说他的新恋情时,我想我是彻底崩溃了。不过分开两个多月,曾经死心塌地爱我的沈安年,怎么转身就爱上别人了?也或许,他从来就没爱过我,苏小绿的名字从不曾住在他心上。我恨恨地想。
他说那女孩有细致眉眼,笑容清浅,像棉花糖一样甜。我知道,适宜沈安年的女孩子就该是这样的,如同我这般强势的女生,他到底驾驭不了。
于是,在沈柚打电话来语气夸张地告诉我某某同学昨日车祸不幸丧生时,我竟握着手机悲天怆地地大哭起来。那边的沈柚明显没弄清状况,有片刻失语。然后她说:“小绿啊,不至于吧,咱跟他也没那么熟吧。”我说:“你懂什么啊?我是在感慨人生无常啊,说不定哪天就轮到自己了。你还好,死也死在父母身边,像我这样的,就无比悲惨地客死他乡了!”沈柚立马在那边提高分贝吼我,她说:“呸呸呸,说什么呢?咱们活得好好的,干吗要死呢?要死也得等大家都死了的,我们笑要笑到最后,死也得死在最后,不是么?”
我真怀疑为何我苏小绿身边的姑娘个个都有这般披荆斩棘上刀山下油锅的气势,难道真的应了那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么?
可是在以上双重事件的沉重打击下,我还是不堪重负,终于病倒了。夏末秋初的北方,我裹着两床被子哼哼呀呀地躺在床上,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昔何年。恍惚中我看见沈安年俯身喂我药吃。我想骂他,这没良心的不是去谈他的小恋爱去了么?老子死活管他什么事,现在他回来装好人算什么?
但我还是什么也没说,因为沈安年深深吻住了我。我发现离开我的这两个月,他瘦了也黑了,然后我死死拽着他的手就哭了。
醒来时,我仍然微烧,但头脑却足以清醒了。于是,我把睡在身边的男人一把揪起来,还没等他睁开眼睛,啪地就一耳光甩过去。的确,睡在我身边的人不是沈安年,而是江水木,或许,你该猜到了。
我不知该怎样形容自己当时的状态,羞辱、愤怒,恨不得杀人。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还是把我震住了。江水木满脸悲恸地“扑通”一声跪到地板上,然后他低着头说:“小绿,对不起。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你,真的。”我上初中时有男生为我打架,上高中时有男生为我离家出走甚至跳楼,而后的沈安年随我迁徙,为我投奔千里,每次吵架吵得很凶时,沈安年就抱着我哭。可是眼下这情景,我还是头一遭遇到。看着江水木非洲难民样的小身板扑通往面前一跪,我把原本要脱口的那句“滚”换成了“滚回你的房间去”。
我扔了床单被罩,把自己浸在水里洗了一遍又一遍,除了沈安年,不是没有人碰过我,可是以这样的形式,我到底接受不了。颈上的刺青又痒又疼,我一边抱着自己哭一边说:“沈安年,多好。这就是我不珍惜你的报应么?”
昔日一笑便露出一口白牙的江水木,在我面前再没笑过,整日像个刚进门的小媳妇一样。他还是早早给我做好早餐,帮我做家务,只是一切来得悄无声息,连大气都不敢出。看着这个瘦削落魄的年轻男子,我多少还是有些于心不忍。我说:“江水木,算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日子又潜伏在一种看似平缓的节奏里慢悠悠地过,我依然朝九晚五奔走于这偌大都市之中。而江水木,则抱着他的吉他开始混迹于众多纷杂场合,酒吧、地铁站、天桥,像很久之前他们一伙人最开始的漂泊状态。
闲暇时,江水木会跟我说他们乐队之前的成员。而我最好奇的便是从未见过的焰子,他们有演出时我总是赶不上,而等到可以聚到一起玩时,焰子总是不出场。江水木说焰子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不仅漂亮,还有气质,那种名媛的气质。他说:“焰子到底不属于我们这群人,从一开始我们就看得出来。当时丹丹还私下嫉妒过焰子很多次,可是你知道,有些事情是争夺仿效不来的,每个人或许从一出生开始,便注定了各自的位置。”
我说:“那你们还嘲讽焰子是傍腕去了?”江水木说:“心理不平衡呗,谁还没有点小六九。”江水木跟我说这些时,我蓦地就想起《奋斗》里面爱着华子后来嫁给“猪头”的露露。露露说在这个城市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有些人是外来者,所以他们需要一个身份,一个根系,能够与这繁华都市联系起来,这样才不至于再被淘汰出去。露露说她能赖以维持的与这城市间的关联,便是与“猪头”结婚,然后有个北京的户口本,这样便可得到莫大的满足。露露也说,做人不能太贪心。
那么我们呢?同样是外来者,我还记得当初去豆豆住的地方,那个身材臃肿的老中年妇女的一脸鄙夷。豆豆说房东瞧不起北方人,对南方房客态度友善得多。因为在她的印象里,北方人是没钱的,可是,她自己不也是北方人么?
你看,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大多时候,我们戴着脸谱背地里冷眼审视别人,甚至对于他人有些嗤之以鼻的小世俗。然而,这个世界到底有多真实,又岂是你我看得清的?
沈柚打电话给我,语气像年三十的炮仗。她说:“靠,这他妈是什么世道!”我说:“怎么了?”她说:“还记得上次见的那个男人不?叫戴军的。”我说:“上次我回去时,你们一道送我回家的那个么?”她说:“嗯,对。当时我问你对这人印象怎么样,你还记得自己咋说的不?”我说:“那人看着不错啊,老实巴交的,怎么了?”“老实?!!我呸!!!这男人都老实到家了,前脚跟我说想稳定发展,后脚补充说明其实他实际年龄不是二十七岁,而是三十三岁,离过婚,孩子都五岁了。”
我说:“靠,这什么世道,老子也不明白了。还真别说,他保养得够好的,是不是有什么独家的美容驻颜术?都结过婚的老男人了,我们怎么愣是没看出来呢?”沈柚说:“妹妹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在这儿研究美容驻颜,姐姐我都要哭出来了。你说,我们的爱情怎么就这么坎坷,命运怎么就这么凄惨?”我说:“这怪谁啊,得怪你自己吧。当初跟李宾分手的时候,你不就说男人是用来失望的么?谁让你后来又贼心不改对他们抱有希望了?”
沈柚说:“我就纳闷了,沈安年那样的纯良小生我怎么就遇不到呢?白白给你糟蹋了,你这天杀的!”你看,到现在,所有人仍说沈安年是纯良小生,我便是不折不扣的无良少女。其实,沈安年,离开你,我亦疼痛难当;离开你,我亦不得不去深深想念你。可是,你却这么快就觅了新欢,不是吗?你说那女孩长相甜美,笑容清浅,你所描述的甜蜜灼伤了我的心,亦灼伤了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