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的四月,总有人耐不住寂寞。良佑在网上突然跟我说:“不如,我们私奔吧。”我说:“你丫是不是疯了?”他说:“反正我们都是被生活逼迫,还不如一起逃了呢。”我说:“能逃到哪儿啊?到哪儿还不是一样,你以为现实生活会因为我们换个战场就网开一面么?”良佑说:“照你这么说,人生就是绝望的?”我说:“大概差不多,不过也可以绝处逢生,总不至于被逼死。”
过了一会儿,良佑又发来一句:“我说真的呢,我们一起私奔吧。”我心想这家伙还真是贼心不死,看来是老毛病又犯了,又把自己当莎士比亚笔下的男主人公了。我说:“说吧,出什么事了?”良佑说:“没事。我就是想找个地方躲躲,没人打扰。”我说:“那你干吗带着我?”良佑说:“我想跟你一起啊,还有点乐趣。”我心想这家伙好事从来没想过我,凡是想跟我同进同退的事情几乎都是这一类的。
我在网上看电影看得热闹,没空答理他。半晌,这家伙又说:“去不去,你倒是给个痛快话。”我说:“你丫有病吧,好好的私什么奔啊,谁要把你逼良为娼么?”良佑说:“你真不跟我走?”我说:“我脑袋进水了才跟你走。”良佑说:“那好吧,我就准备七月结婚吧。”我顿时哭笑不得,说:“哥哥啊,人家女孩有婚前恐惧症,你个大男人也有么?等着结婚是好事,看你这反应,还要私奔,亏你想得出来。”
他说:“苏小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我说:“知道什么?”他说:“你看不出来我喜欢你么?”我说:“我知道啊,我也喜欢你啊,要不怎么会维持这么多年的交情?”良佑说:“我说的喜欢不单指这个,你甭跟我装傻。”这下轮到我话结。我喜欢良佑么?我敢说我不喜欢良佑么?是的,我喜欢良佑,但这喜欢跟爱有本质区别。
我始终坚持爱情是不轻易得见的。我们与一个人在一起时,往往是从喜欢开始,而到最后,也未必会爱上。爱情又是什么呢?它需要不断堆积、酝酿,历经磨炼和考验,经得起反复推敲,而不是瞬间痴诚的好感。我与沈安年在一起时曾自问过这个问题,怎样才算爱一个人,是因为他为你付出过多么?还是他给予你的一切深深打动了你?不,这都不是。感情归根到底是件极其简单又纯粹的东西,并不是因为这个人爱你你才爱他,也并不是因为他善待你你才善待他,这充其量只称得上是“回报”而已。我跟沈安年说:“当我在你身边时,我不会想其他人;而我在其他人身边时,我想的都是你。我满心期待我们可以一同走下去,但深知未来有无数可能性,所以,想到若有一天我们会分开我便会心痛不已。如果可以拿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优秀的人来取代你,我的答案是不愿意,即便他们比你英俊、富有、高雅有才气,比你优秀成百上千倍,我仍是不愿意!”
那么,我与良佑之间,很显然并未有爱情产生,只是有一种爱的可能性,但连这种可能性我也不愿它发生。我跟良佑说:“我不可能跟你在一起。”良佑问:“为什么?”我说:“因为得不到才失不去。这么多年我们一起走过来,我不想因一时心生贪念而失去你。”
我还记得在很久以前,有个男生在电话里跟我说:“要不我们在一起吧?”我说:“我不愿意。”他问:“为什么?”我说:“因为爱情是最脆弱敏感的,倘若不能修成正果,便是彻底失去,到时候连普通朋友都做不得。”我又说:“不如我们做兄妹吧?”他说:“那好。”于是,我们之后真的成了彻彻底底的兄妹关系,保持适当的距离彼此牵挂观望,心生默契,就这样一路走了五年。那个男生便是良佑。
而今,这家伙却又旧话重提,足可见是脑袋进水了。我说:“哥哥,我知道你对生活的抵抗和不满。可是,我们每个人的人生都无法更替,也许有一天你会顺应这种世俗生活,而眼下,不要把我当成你的出口。”良佑的头像暗了很久,后来又活跃起来,他说:“苏小绿,当初你就没勇气,现在同样,我鄙视你!”
千里之外的良佑在网上气急败坏地说鄙视我。鄙视就鄙视吧,爱情总是件伤筋动骨的事情。我自问经历过沈安年那一场恋爱后至今我都没缓和过来,何况后来又有江水木落井下石。从某种程度上讲,我与沈柚颇有同感,只是她是对男人绝望,而我,则是对爱情恐慌。
好在投出去的几份简历中有一个有了回复,是长沙的一家文化公司。我跟对方在网上谈了大体情况后,便决定投奔过去,否则耳朵里就要被我妈唠叨出趼子了。我跟我妈交代了下离开日期便开始张罗收拾东西,却没想她老人家竟然立马泪眼婆娑,她说:“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呢?一次比一次走得远,你说我怎么能不惦记?”我张张口想安慰她两句,却是什么也没说出来。说什么呢?说我之所以一直在外面东奔西走不肯回家就是因为他们自小给我造成心理阴影了么?还是我会乖乖留在他们身边让他们图个安心?都不是。
我承认在我的潜意识里有种不可理喻的偏执,就像我与沈安年的结局,无论我有多么不舍却还是逼着他离开;就像外婆的去世,因为我不想面对所以不回来参加她的葬礼。我也从未嘱咐过我妈要好好照顾自己之类,因为我固执地认定只有对要作别的人或是老年人才这么叮嘱。而她,始终站在我一回头就能看见的地方,关于她日渐老去的现实,我仍旧不想承认和面对。于是,在她面前,我总是带着孩子气的轻狂叛逆,甚至我不敢去想她在我们身上付出了多少,为了这个家庭又有多辛酸,但这些我并非没尽收心底,只是佯装不去在意。我情愿她始终责怪我的不懂事亦不想在她面前为她流泪。
沈安年曾为此双眼通红地瞪着我说:“苏小绿,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冷酷?无论你心底有多在意而表面表露出来的永远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连对你身边最亲近的人你都划分得泾渭分明。你始终说你不想亏欠任何人,可是你竟苛刻到连别人为你付出你都拒绝。”那时候的沈安年说我是刺猬,满身戒备不容人靠近。可是,面对沈安年,我还是失去了一贯原则。我以为我只要闭上眼睛把手交给他我们就能安然走下去,却忘记了自己的本质。当沈安年说为了达成他父母的心愿可能要离开我一两年的时候,我变得凛冽苛刻,我认为他那些都是借口,而真相只有一个,便是他不够爱我,至少不像他信誓旦旦说的那样爱。
沈安年问我可以等他么?我便嗤笑起来,说:“你又凭什么要我等你呢?心愿是你父母的,所获的前程是你自己的,中间可以忽略不计的人是我,我又何苦要等你呢?”我说:“沈安年,去完成你父母的心愿和留下来坚守我们的爱情,你选择一个。”沈安年说他可以亏欠我,但不能亏欠他父母,因为他们为他付出的实在太多了。于是,我成全沈安年做了孝子。我站在冰冷的地板上跟沈安年说立马分手,沈安年说我反应太激烈让我平静些,大家好好谈谈,于是我穿了凉鞋出门,彻夜未归,在网上刚好碰到一个要一夜情的男人。第二天回来时,沈安年猩红着眼睛坐在床头,很明显一夜未睡。我说:“沈安年,你可以走了,这里不再需要你。”
沈安年给我道歉,我却把事情滴水不漏地讲给了沈安年,沈安年站起来抓着我的手臂吼我:“为什么这么做?”我笑着答他:“是你先失信于我。反正是要走的,我让你走得死心。”沈安年狠狠甩了我一巴掌,用了十分的力气,我却没哭,哭的是沈安年。他抱着我说:“苏小绿,你就是个疯子,可你这样,我怎么放心得下呢?”
沈安年进退两难地守着我,我知道,他心有不甘。无论我为他付出多少,有多爱他,都敌不过他父母为他付出的多,所以他可以只是为了让他父母高兴就放弃我和我的爱情。说到底,我们曾认为坚不可摧牢不可破的爱情,在现实面前,是可轻易就范割舍掉的那一部分。于是,我逼走沈安年,因为他给我的爱情已不坚定,而我给他的爱情,亦不再纯净。
后来我给沈柚讲我和沈安年这段收场时,沈柚捏着我的手说我是傻子,她说:“你从来都是这样向前冲么?连以退为进都不会。”我说:“我不会,因为爱情向来赤裸分明,爱便是爱,不爱便是不爱。沈安年不再坚定,我便不必煞有介事地让他留在我身边。一直恐慌爱情的人是我,许我未来、告诉我要坚定、说对我不离不弃的人是沈安年。可是,有一天他却来告诉我要离开我,理由简单得很,我是他可以舍弃的人。”沈柚说:“那又怎么样呢?你该知道,你永远不可能有他父母重要的。”我说:“我知道,我亦没想过要与他父母争夺沈安年,因为那是自不量力,只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在种种利益权衡之下,所有人选择的都是放弃爱情。难道我一直信仰至上的爱情就这么一文不值么?”
于是,我给沈柚讲了那个爱情寓言:在一片即将被海水淹没的小岛上,所有人都仓皇逃生,有年轻、美貌、富有、智慧、权势、健康、爱情……最后小船承不下,必须要留下一个人,于是,所有人一致决定留下爱情。就在爱情孤苦伶仃即将绝望的时候,有个年轻人撑一叶小舟而来把爱情搭救了。后来爱情去问智慧老者为何当初所有人都想放弃她,智慧老者说你可知道搭救你的年轻人是谁么?爱情摇摇头说不知道,智慧老者说那就是时间,因为,只有时间才明白爱情的价值。
这个寓言我同样给沈安年讲过,那时我问他会不会在某一日因为其他原因放弃我,沈安年异常坚定地说不会。我说我不信,沈安年说那就让时间去见证吧。于是,我们用时间见证的结果便是我们的爱情被遗于荒岛之上了。沈安年离开之前,我把这个寓言又讲了一遍,我说:“沈安年,这个故事你还记不记得?”沈安年眼含热泪地看着我,说:“小绿,我还会再回来的。”我说:“不必了,你曾告诉我要相信时间,而我过于相信,却被时间欺骗。我不会再相信了。”
而眼下,当爱情收场,时间划过,誓言早已被遗忘,谁还记得曾经那样卖力地爱过呢?周遭的人来了又去了,各种角色粉墨登场,我们曾视爱情为至高信仰,而后,这信仰在现实里几经击打变得面目全非支离破碎。生活不是小说亦不是一场爱情文艺片,在故事情节里,所有的表象之后都有个真相,那真相无疑是爱情。当我们隐忍挣扎疼痛逃避,仍要回首再来面对心底最真实的爱情时,该是有多么动人,连观众的眼泪都是深情欣慰的。而生活里,爱情只是一场风花雪月的表象,之后紧随其来的真相便是现实中种种客观条件的制约。这一次,观众只是发出轻微叹息,因为他们明了,每个人的自身轨迹都是这样。
《苏州河》里牡丹和年轻摄影师的对白是这样的:
要是有一天我走了,你会找我么?
会。
会像马达那样找我么?
会。
会一直找到死么?
会。
你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