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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惊弓之鸟(2)

“啊——”不多时,“红屋”中传来班长的惨叫,守在“红屋”外围的岳敏早吓破了胆,低唤了几声,却不见回应,联想文学院流传甚广的女鬼索命说,岳敏抛下班长撒腿就跑。

事实是,班长刚在一棵长在旮旯的杉树树身上刻好岳敏的名字,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一束黄光打在了他身上,紧跟着是一个低低的男中音“干什么的”。本就对这片树林排斥,加上岳敏还非要他找棵偏僻的树,心里早已发毛。冷不防来这么一下,班长就被这一束黄光和一声质问吓破了胆。回头发现是学校的巡逻保安,还好不是什么白头女鬼。班长被保安拎到七号教学楼边上的保安室,班长一路庆幸着,虚惊一场,还好是虚惊一场。

“你不知道这些是学校重点保护的老国槐吗?”

“我……我……”班长像个娇羞的黄花闺女,双手紧攥衣角,面色羞红无言以对。

“这样吧,你是哪个班的,登记一下姓名、学号还有宿舍号,破坏公物要赔偿的。”

班长低眉顺眼地填好登记表,转身欲走,被保安叫住:“哎,同学,破坏公物要赔偿的。”

班长翻遍所有口袋,除了下午岳敏送给他的一支棒棒糖再无其他。

“好吧,你打个电话给你同学,让他来接你吧,顺便把罚款结清了。”

胆小如鼠的岳敏是指望不上了,班长给我发了那条简洁明了的求救短信“在七号楼,速来”后,手机因为欠费停机了。

“这样吧,反正今晚还有一大堆学校后勤财务报表,我那同事他媳妇正好赶今晚分娩,奔妇产科去了,你来搭把手,这事儿我也就不上报追究了。”保安见班长面有难色,“善解人意”地为其指了一条出路。

狭小的保安室,灯火彻夜通明,墙上映出两个忙碌的身影,屋子里回荡着翻页的哗哗声……

经此一役,班长和岳敏劳燕分飞、分道扬镳。本是岳敏一时兴起为了考验班长的爱情,却反过来被班长考验了。班长在保安室劳心劳力一整晚,身心俱疲,重获自由后不忘埋汰岳敏,“患难见真情哪,我这还没患难呢,跑得就比兔子快了,我要真蒙难了,是不是要快过兔子他爸啊?”

自知理亏的岳敏平静地和班长分手,偶尔重提这段仓促的恋情,岳敏义正词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自古有之,由来已久,天经地义,问心无愧!”

“我们还没成亲!”这是班长对岳敏说的最后一句话。那天阳光明媚,走廊里熙熙攘攘你推我搡,好不热闹。班长和岳敏相向而立,回首了一番恋情始末,他们汇入热闹嬉戏的人群中,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冬天到来前,一股强冷空气抢先席卷校园。放眼望去,小径上清一色臃肿膨胀的男男女女,在羽绒衣、厚围巾、大耳包、长手套的包裹下,艰难地维持体温。

校园里除了几棵常绿松柏,其他树木都掉完叶子了,摆出铅华洗尽的阵势,将光裸的枝干刺向灰蒙蒙的苍穹。

“有人自杀了!有人自杀了!”某个清晨,我一个人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不知哪个好事的仁兄声张了这个骇人的消息,霎时间刚刚还慢腾腾举步维艰的人群仿佛突然迎来了春天,不再畏惧严寒不再受棉大衣的羁绊,一个比一个迅疾地蹦跶到出事地点。

从底下仰视七层楼之高的七号楼,楼顶确有一个人影在左右逡巡,面目模糊。

“嘿,你丫怎么才来啊?”

“嗨,我从图书馆跑来的。”

这时候,学校广播站开始播音了:“同学们请注意,同学们请注意,请大家保持冷静,不要混乱,请大家保持安静,不要惊慌。”紧接着,一支身着制服的小分队来到七号楼楼下,救生气垫鼓起来了,小分队队长的开导经由扩音喇叭四下扩散开来——

“顶上的同学,你是祖国的建设者和接班人,有什么事可以和老师和同学谈嘛,不要想不开啊,生命诚可贵,你要冷静再冷静,你还要多想想家中的双亲,他们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到这么大容易吗?”

顶上的轻生者往外探了一下头,底下人群哗然沸腾。

没多久,一眼镜兄从七号楼走出,救援分队的战士立刻围过去,看客们紧随其后,像一股汹涌的洪水围将过去。那仁兄受宠若惊,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头上已经被套上一个既像防毒面具又像麻袋的头套,救援队长护住轻生者,为他开道,“好了好了,大家别看了,尊重个人隐私,生命诚可贵、生命诚可贵……”

第二节生理保健课上,包打听的小莉打听到了内幕,所谓轻生完全就是虚惊一场。

“哎,我说你们不知道吧?说出来笑死你们,那人可积极了呢,才不是什么消极悲观的轻生者,他是你们都认识熟悉的秦——寿——生。”小莉凭借一手消息,将同学们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她身上。

提到“秦寿生”这个名字,大家都陷入深思中。秦寿生是学校校报诗歌角的常客,常年写一些“向日葵向着太阳涅槃,生命向着苍穹永生”之类的诗句,迷倒大片低年级的小妹妹。我最初注意到他是因为“秦寿生”这个别具一格的名字,偶尔在校报上看到他那些饱含生命力充满终极关怀的诗句,我总会想,生养他的双亲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啊?

诚如小莉所说,别人轻生,我信;他秦寿生要自戕,除非这世界的向日葵都灭绝了。

既然秦寿生不是自轻自贱之徒,何以大清早一人攀爬至顶楼呢?

“嗨,说出来还是笑死你,据说是为了体验什么‘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的境界,哎,不过话说回来,诗人本来就不是正常人,今天这个举动太正常了。”

小莉适时的总结打消了大伙心里的疑惑。生命诚可贵……救援队长的教诲犹在耳畔,嗡嗡嘤嘤提醒我们珍爱生命。

后来在图书馆又见秦寿生,这小子在翻一本很厚的图册。

“嘿,看什么呢?”我随手翻过扉页一看,一行熟知的标题——腔肠动物科图谱。“咦,你怎么不看诗歌呢?我记得你以前最爱杜甫、饶孟侃和张枣来着,怎么研究起低等动物来了?”

“呵呵,这是一个能饿死诗人的时代。”秦寿生没头没脑抛给我这样一个结论。

“怎么了,别这么消沉啊,大诗人。”

“我可不想哪天背诗又被人套头扭送走,我也不想再听到其他人在背后议论我‘嘿,看那个跳楼跳不死的诗人’,还是现实点吧,我本就是工科出身,不写诗了,戒了!”秦寿生翻开图谱继续研究起来。看他专注的样儿,我丝毫不怀疑他的决心。

书架上还剩下好几本腔肠动物科图谱,食指从第一本滑到最后一本,貌似每个心灰受伤的人手里都有一本关于腔肠动物科的书,这真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发现。从那以后,秦寿生真的从校报诗歌角销声匿迹,老生们偶尔会想起并怀念从前一个积极向上的大好青年写的明媚诗句,后来的新生们则完全不清楚这段往事,却在一些“寂寞是一袭灰色的雨衣”这样的诗句中找到共鸣,关于寂寞的共鸣。

隆冬已至,班上的出勤率越来越不理想,放眼望去,台下仍稀稀拉拉坐着些人,仍是那几双还闪烁着未泯的求知欲之光的眼睛。班长和岳敏分手后,把失恋的心酸痛楚悉数转嫁到学习中,从古代汉语老师到美学教授,没少夸赞班长不辱使命的带头模范作用。

这个冬天异常寒冷异常漫长。没课的时候,大家都习惯窝在狭小的宿舍,像某种穴居动物,闭门不出。男生这边还好,女生那边据说已经发展到只消睡醒睁开双眼,就能感知气温的地步。某个清晨,檐下结满密密匝匝的冰凌,班级出勤率创历史新低。课前,班长的手机一直蜂鸣不绝。

“哎,大班长,要点到的话,帮我喊一声哈,完了请你吃麻辣烫。”

“班长大人,拜托拜托,我请你吃棒棒糖。我要再被点到一次,期末就挂定了。”

“亲爱的班长,一句话,宿舍的兄弟帮还是不帮,一会儿老师点到帮我喊一声到啊。”

“大班长,我例假到了……”

“班长……”

上文学理论的老教授不出所料戴上老花镜操起花名册,用那把充满沧桑的嗓子,颤颤悠悠念出第一个名字。班长翻完手机里的成串求救短信,开始瞒天过海地以各种音色蒙骗老教授,这其中三声女生的“到”还是我尖着嗓子完成的。

点名结束,班长惊魂甫定长吁一口气,“这都什么世道啊?不上课的心安理得在被窝里待着,上课的反而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反了反了。”

这样的“惊魂记”随着气温逐日下降屡屡上演,我因为嗓音尖细,往往被班长拉去充当帮凶,昧着良心替一个个女生造假开脱。

有一天天气难得放晴,冬日暖阳把这座校园照得特别明媚。站在教学楼天台上往下眺望,无论操场还是食堂餐厅,都蒙上了一层毛茸茸的白光,特别纯洁动容,反正我和班长是被深深地感动了。

“原来冬天出点太阳,就能觉得幸福啊,这座古董学校,从这个角度看,还是蛮精致的呢。”班长两手一撑,跳上围栏坐定。“是啊是啊,美学老师怎么说来着,物我合一,移情通感。”我跟着坐上围栏,楼底下是熙熙攘攘的红男绿女川流不息。春天还没到,树木基本都光着枝丫,整个学校一览无余。

“哎,你看那个。”顺着班长的指向,我看到远处一座高塔。

“那好像是移动公司的信号塔吧?”我不知道班长用意何在。

“是啊。”班长突然平伸双臂,像泰坦尼克号船头的那对男女,做了个飞翔的姿态,“嘿,你知道头顶的天空往来穿梭着多少信息多少秘密吗?”

我被他的突发奇想震慑住了,心下疑惑,“你丫什么时候变纯情了,也学会仰望天空了啊?”

“仔细听的话,其实能听到这些讯号呼啸而去又呼啸而来的声音,贯通这边和远方,有失散已久的问候,有冰释前嫌的宽容,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喂,你发什么愣啊?你听到了吗?”

在班长的积极怂恿下,我屏息聆听,彻骨的寒风毫不留情地吹过耳际,“冻死了冻死了。”我脖子一缩,将受寒的耳朵藏于高领内。班长依旧执著地仰望天空,似乎真的听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满脸陶醉。

“还有很多信息因为找不到出路,一直浪迹徘徊,因为世间没有它们的归宿。”

“不就是停机关机或者手机被偷这些意外嘛,还浪迹徘徊的,大班长你没事吧?这春天还没到呢。”

“天空中飞的不仅仅是鸟,还有这些我们看不见的讯号。”

“好吧,它们都在飞,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统统都在飞,走啦,赶紧吃饭去。饿死了。”

后来我得知,那天班长异乎寻常的文艺举动,追根溯源归结于因为手机故障,班长错过了一条获奖通知短信,那可是一台价值连城的最新款笔记本哪,怪班长心疼到满口文艺腔。

从此每有短信,班长总表现得特别紧张,生怕再和什么大奖失之交臂。课上课下,只要一听手机的蜂鸣声,班长深邃的眼眸里立即会迸发出一股灼人的光芒,然而现实一次次对他泼着凉水,不是什么大卖场的促销广告就是什么“妇女经期切忌喝凉水”的生活小常识。作为班长同桌的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目睹了班长眼里那簇火焰从明到灭,却再没复燃。

生活戏剧性地向人们透露出一星半点希望的火星,之后掖着捂着,任凭人们拿出夸父逐日的劲头大动干戈,愣是不松手不妥协,直到倾其所有,耗尽一个满怀希望的追梦人的所有热情。

冬天还没过去,我说过这是个异常漫长的冬季。

记不清是第几次收到这些五花八门的“求救短信”,班长终于做了个英明的决定——关机!

“我受够胆战心惊的日子了,凭什么啊我,我容易吗?”

外国文学老师手捧花名册,幽幽念到“石荣光”时,班长右手一扬,“到——”一声中气十足的点到声,使在场所有人为之一振。

“凭什么啊我,从今儿起,我不要夹起尾巴做人,谁爱低眉顺眼谁去。”班长的这席话,尽管说得很小声,但还是被我听见了,一幅达官显贵功成身退扬眉吐气荣归故里的图景在我心底勾勒成形,随之浮上心头。

春天还是来了,即使冬天再漫长。在这个四季分明的城市,春天迟到了好久。

林荫道两旁的树木抽枝长叶又萌新绿,鸟群千里迢迢迁徙而归。早春三月,鸟鸣不绝,大鸟不辞辛劳衔回枝条,为小鸟搭建温暖的新家。

“多么温馨的四口之家啊。可惜此处不是你久居之所。”班长指着一窝喜鹊感慨万千。从冬天开始,我觉得班长越来越像个诗人,一个忧伤的诗人。

春末夏初,校园里的树木该长叶的都长得差不多了,学校又变成一个森林公园,红男绿女们纷纷走出家门,散布在树荫中营造爱情的风雨雷电。我和班长走在通往图书馆的小径上,意外地发现道上躺着一只受伤的小鸟,身上插着一枚类似钢针的利器。

班长果断对它进行了一番处理,没想到这小鸟扑腾两下后,又能飞了。班长最近从腔肠动物科转向鸟科,看来那些厚厚的鸟类百科全书、鉴定图谱真是没白看。班长拍去膝上的灰尘,直起身将那枚中伤小鸟的钢针丢进垃圾桶。

“哎,你知不知道,鸟死的时候,箭也在哭。”

“什么?什么剑啊?”

“是箭,弓箭的箭。”

“哦?为何啊?”

“因为箭和鸟一样,它的理想也是飞翔。”

“有点哲学的意思啊。”

“其实鸟儿们怕弓箭的攻击,而弓箭一样害怕射杀鸟群,因为短暂的飞翔后,就得坠落了。用一种飞翔结束另一种飞翔,它们都是受害者。”班长说到这里,我顿觉周围空气稀薄,呼吸困难……

“啊——啊——”不远处传来两声凄厉的尖叫,只见一个手捧尼采五卷本的眼镜兄,不幸被鸟屎击中,哭爹喊娘地抱头鼠窜,似曾相识的场景。

春天来了,我们成了毕业班的师哥师姐。老校区沉浸在春光中,显得明媚而安详。班长问我,知道吗?我回头看着一本正经的他。班长说,毕业的日子,我一直抗拒这一天的到来。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我们慢慢从学弟学妹熬成学长学姐;升了初中又被打回原形,从新生一步步熬成老油条,高中如此,大学亦如是。我想以后再没有这么一个循环的怪圈了。我既不能再充当学弟,也不能再当学长,空落落的。

我拍了拍失落的班长的后背,“是啊,新校区快竣工了,我想再没有人和我一同追女孩子,一同围观跳楼的诗人,也再不会有人帮我点名。你是唯一一个送腔肠动物科读物给我做生日礼物的人,你这个朋友我认定了。”

“四年。刚开始会觉得很长。”

“是啊,其实很短。”

“知道我为什么不再包庇大家,帮你们瞒天过海的逃课吗?我想,四年中还是正儿八经多坐在教室里,光逃课或者光上课的大学都是有缺憾的,你说呢?”

我点点头,表示默认。

“四年就要过去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四年前我就预见了四年后的今天,每过一天,我就越发听清开弓拉弦的响动,往前飞,去往更广阔的天地。”

班长动情地追忆,我隐约看到当年的愣头青,眼镜被鸟屎糊住了,跌跌撞撞,如惊弓之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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