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婆子听见动静,赶紧跑出来。她一边劝媳妇,一边哄双胞胎,还要忙着给大家作解释。她说:俺家山青太辛苦啦,双胞胎呢。俺笨手笨脚的,帮不上大忙。俺要是有奶奶那么能干就好啦。奶奶年轻时在枣庄铁路上就是出了名的媳妇,又俊又能,里里外外的,人见人夸。这阵子,亏得奶奶发现孩子为么哭闹,给了好些衣服,秀每天送一大茶缸奶水给俺双胞胎,孩子乖多啦。
接着,她又对媳妇说:想上班就去上吧,孩子交给俺带,别生气,一气奶水就气没了。
奶奶听见张婆子的夸,暗自冷笑道:给俺灌蜜呢,也不怕俺害牙。接着,奶奶从厨房窗户伸出头去:秀呀,你给喂喂呗。
其实,这时秀已经放下孙鹰,抱起了张龙。这是继用茶缸盛奶水送给楼上之后,秀第一次直接给双胞胎喂奶。秀懂得奶奶,也懂得两家人的心结。自打卫国娶了高山青,奶奶总觉着不自在。奶奶经常对秀说,俺卫国么都好,就是没个眼力神,你说说,他图人个么呀?秀感叹道,就怕卫国得可怜一辈子啊。秀话里有话呢。奶奶瞪了她一眼。也许是念着卫国的双胞胎,奶奶对楼上的态度变了。
因为张龙凭着老经验吃奶,用力过猛,才吸两口就呛着了。秀轻轻地拍拍他:乖乖,慢着点,没人跟你抢!你是龙呢。
高山青在一边看着,却依然大敞着怀,两个大奶子白晃晃地吊着,就像结在篮球架上的一对嫩南瓜。那不知谁家做的事,竟在铁道兵留下的篮球场外栽了一棵南瓜。大约是饿的,铁路好久没举办球赛了,南瓜藤竟毫无顾忌地爬上篮球架。张婆子替媳妇掩了掩怀,可高山青嘟哝道不都这样吗,又扒开了。
奶奶在屋里要安芯看看窗外,可安芯躺在外屋奶奶的床上,眼睛紧盯着两户之间隔墙上的气窗,不肯动弹。奶奶给了她一笤帚疙瘩,她才懒洋洋地爬起来,就在床上侧着身子朝窗户一伸头,眼前尽是奶子。奶奶说:你看看,比你大的比你小的,都成家啦。老大不小啦,你要等到么时候?你知不道呀,等到熟透了掉到地上了,就没人要啦。你就等着饿汉子来拾菜帮子吧!
那个气窗,冷天关着,天热打开。通过打开的气窗,孩子能钻到隔壁姚家去。赖在床上的安芯故意叫热,装模作样地拿了本书当扇子,然后说:怪不得,气窗咋还不打开呀,闷死啦!我来开。
奶奶却要制止她。因为杭州妈妈不仅常常像炸尸似的,冷不丁地吼两嗓子,还懒,不愿把煤炉拎到外面去生火,就在厨房里点燃油棉纱,引着浸透柏油的枕木劈柴,再往上面加煤块,带着黑灰的油烟和刺鼻的煤烟弥漫了整个门洞,呛得楼下楼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每天吓得家家赶紧关门闭户,可开在高处的气窗一旦打开,就不方便开关了。虽然,经四邻屡屡抗议,杭州妈妈不得不有所顾忌,可只要外面下一点小雨,都会为她照样在厨房里生火提供理由。奶奶说:闷死也比熏死好,真要是熏死了,满脸鼻涕满脸黑灰,阎王老子还当你是屈死鬼呢。
安芯说:照理,冷天也应该打开,为么要气窗呀,为的就是通风嘛。不通风,冬天会煤气中毒,夏天会中暑。这么些孩子呢。
提起孩子,奶奶就不再反对开窗了。她说那就等你哥哥哪天歇班打开吧。安芯却是迫不及待,搬来四只方凳,上面再架一把竹椅子,自己爬了上去。打开落满烟灰和蜘蛛网的气窗,安芯看见了沉睡在床上的杭州。他赤裸着上身,下身也只穿着一条大裤衩,盖在身上的被单早给踹到地上了。
奶奶替她扶着椅子。可能是听到隔壁传来的呼噜,奶奶说:打开就快下来吧。瞅么呢,一个大闺女没羞没臊的!
安芯刷地脸红了。不过,她反应挺快,轻声说:给我块抹布,多厚一层灰,顺便擦擦。
她有了比较充足的时间,可以仔细地考察杭州的房间和摆设,杭州的睡姿和鼾声,杭州的臂膀和双腿。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他的双腿之间,那里好像有一台雄赳赳气昂昂的火车头,加足了煤,憋足了气,就等着发车的信号。而他的身体给她印象最深的,却是腿上浓黑的汗毛,粗壮的大腿和浑圆的小腿肚子。因为她的窥视,那沾着油烟的气窗怎么也擦不干净了。
打开气窗,屋里果然有风了。安芯又生出一个主意,她觉得每天搭铺确实很烦,不如把大门头上用来堆放杂物的小阁楼腾出来,铺张草席就是铺,不占地方又安静。唯一不便处,就是爬上爬下的。奶奶一听就恼了:就你会作!不在单身宿舍好好地住着,家来折腾人啦。孩子睡觉不老实,掉下来还不摔坏啦?
安芯说:谁说让他们睡啦,我上去。
俺不管,问你嫂子去,这屋里是她的家。
安芯对着窗子一叫,秀就抱着孙鹰回来了。秀说:家来住好啊,你哥在家的日子少。平常俺俩睡里屋,他回来再搭铺。可别睡阁楼,挨着厨房又挨着气窗,两家的煤气都往那儿跑,味道重着呢。
安芯:不能吧,气窗是通风的。再说,我就是夜里上去睡,谁夜里生火做饭呀。
秀无奈了:那就试试,不行就跟俺睡。
不一会儿,安芯就把阁楼清理打扫干净了。她躺在上面,挺自在的。从阁楼上并看不到气窗那边,可是,距离杭州的呼噜和梦话却很近,而且,他的鼾声到了这个半封闭的窄小空间里,变得更好听了,有了美妙的回声。杭州下夜班那天,该安芯上夜班,所以,这个上午杭州在梦里,安芯就守在他的梦边。
可是,不知为什么,明明是个大晴天,杭州妈妈也不到外面去生炉子。奶奶闻到一股烟味,连忙把大门关上,烟却通过气窗涌进了孙家,煤烟越来越浓。
浓烟里,绍兴戏又开演了:我想和你成双对,可怜天公不作美……正在生火的杭州妈妈喉咙痒痒了,那突然爆发的歌声,若是在夜里,能让人吓掉魂。唱了两句,她好像忽然意识到儿子在睡觉,猛然收住。过了一会儿,终是憋忍不住,她压低嗓门把后面两句唱完,轻叹了一声,意犹未尽似的。
呛得直咳嗽的安芯,差不多是从阁楼上跳下来的。
搁在从前,奶奶肯定得上门去交涉。不只是为自己的孩子,也为杭州那孩子。孩子当班熬了一夜,咋不让人睡个安生觉呢?可现在,杭州成了合欢铁路地区家喻户晓的英雄,奶奶不敢轻易说杭州妈妈了,人家那腰扭得更欢了,一屁股从浙赣线甩到鹰厦线去了。
安芯望着气窗问秀:你听听,你说那是么人呀,不怕吵也不怕熏,呼噜照样打得像跑火车。
秀说:火车冒的烟比这更呛人。你哥说,最难熬的是过隧道。煤烟和热流散不出去,驾驶室里浓烟滚滚,温度五六十度。他们仨都得拿蘸水的毛巾捂住嘴,有的司机还被熏晕了。一出隧道,都伸头到窗外大口大口喘气。为么你哥身上尽灰呀,咋洗也洗不干净,得扒皮。嫌死俺啦。明儿叫你哥带上你,到火车头上去跑几天吧。不经熏,咋能解放台湾呢?
因为有秀的奶水,高山青果然上班做包子去了。而秀,每天帮着楼上张家照看孩子,也好像有了工作,给张龙张凤喂奶便是她最重要的岗位职责。只要天晴,就见秀坐在自家窗下的墙根边,白杨树的绿荫里,轮流给三个孩子喂奶。
今天是礼拜天,大孩子都在楼房前面玩打尺、跳房、跳橡皮筋,小学生们则满世界疯跑。跑累了的孩子围住秀,看小毛头怎么吃奶。一个个挺好奇的,忍不住掐掐那粉嫩的脸蛋和脚丫。
从树上泻下来的斑驳阳光,洒在秀敞开的胸脯上。她的乳晕颜色很深,一对奶子硕大又匀称。她不知道,许多打她身边经过的男人都十分赞赏她的奶子。在火车司机谈论女人的时候,孙安路曾自豪地对同事夸秀的奶子: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不瞒你们说,俺真像你们说的那样,拿它们当枕头,俺枕一个,她自己枕一个,不信去问她好啦。能写会画的司炉陈连根凭此发挥想象力,用煤块当画笔,在火车头后面的煤水车上画了个哺乳的女人,画得很荒诞,闲着的那只奶子被女人扛到肩头上去了。
秀先喂孙鹰,孙鹰比双胞胎大三个多月,能喝稀饭汤了,奶奶刚才就撕了块馒头嚼巴嚼巴喂给了他。秀逮着乳头往孙鹰的小嘴里塞,孙鹰脑袋乱晃一个劲地躲,一身油污的司机们打她面前经过,他们说孩子不饿有人饿着。秀笑道:你们谁想做儿子呢?他们说孙大车饿坏了,孙大车驾着机车进库去,马上就到家,赶紧给他准备好吃的。秀满脸绯红,放下孙鹰,又抱起张龙。张龙却是只下山饿虎,也不用秀动手,他自己三拱两拱,就叼住了奶头。秀说:傻小子,没人跟你抢,可别再呛着。她陶醉在喂奶的快感中。虽然是三个孩子的母亲,看上去秀依然年轻,像一朵娇艳的美人蕉。
买菜回来的家属,陆续带着小板凳、小竹椅围坐在秀周围,边择菜边拉呱,有些歇班的大男人也爱往女人堆里凑。关于晚点和事故、关于糊汤和供应车的话题,星星点点地溅在秀雪白的奶子上。张段长也非常难得地出现在闲人堆里,他抱着一只大茶缸,守在双胞胎的小床边。杭州妈妈很夸张地冲着他招呼道:哦哟,张段长端到咯大个茶缸等奶呀!张段长憨厚地点点头:嗯,等奶。不不不,等孩子吃了奶,抱回去睡。
喂饱张龙,张段长接过他,再把张凤递过去。杭州妈妈说:靠你们两口子,难带呀,雇个保姆嘛。小高上班蛮累,夜里厢困着了,千万要当心,我们屋里厢住杭州咯辰光,隔壁邻居喂奶打瞌睡,大奶子把怀里的伢儿活活憋死塌啦。
奶奶从厨房窗户扔出一块脏抹布来:说么呢,抹抹你的嘴吧!你这嘴除了能唱戏,还能说人话吗?
在人前总是缩头缩脑的张婆子,也扒着窗口在楼上指责杭州妈妈。她说:老姚家的,你嘴上积点德行吗?没冤没仇的,为么呢?
杭州妈妈辩解了一句,便把头埋在菜篮子里顾自择菜,不敢言声了。她有些怕奶奶。她曾说,奶奶的话里藏着玻璃渣子,看不见,摸上去却扎人,能扎出血来。
孙安路果然很快就回来了,他的司炉又跟来了。陈连根是盼孩子心切,经常来看孙鹰。见着张段长在场,陈连根不会说话了,打个招呼,可跟杭州妈妈的语言比美,他说段长你喂奶哪。张段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便冲着楼上喊:忙完了吗?磨蹭个么!快下来,俺得去段里一趟!
陈连根见着孩子喜欢得不行,摸摸这个抱抱那个,把身上的煤灰油渍都蹭到了孩子的身上和脸蛋上。秀说:快让你媳妇生呀。你结婚多久啦,梅香咋还没怀上呢?
陈连根对张段长说:段长,我就是来找你要几天假的,一年到头忙,老婆快要守不住啦。我父母也急得不行,一进门就唠叨,我再不赶快给他们生个孙子,以后就得搬到行车公寓去住。
张段长冷冷一笑:给多少天假管用呢,你说说。下个班不让你跑,行吗?不过,丑话说在头里,不见肚子就算旷工。
秀笑得格格的。厨房里的奶奶也听见了,她忍不住出门来,双手直揉眼,那是笑出来的泪。奶奶说:他张叔,你这话说得好,就该这么治他。你说,这火车拉着空车皮子一趟趟来回跑,这不白费劲吗?
陈连根说:梅香能嫁我,得感谢段长帮忙。可段长要算我旷工,我就对不起啦。结婚时也只让我歇了一个班,平时跑车回来累得不行,还时常碰到梅香当夜班,在一起的时间太少啦。
杭州妈妈暗暗发笑,从菜篮子里抬起头来,遇见奶奶的目光,又缩了回去。但她还是忍不住,说:人家卫国也跑车,喜糖还粘在牙缝里厢没有烊塌,一下子就生出了双胞胎。
这话戳着了张段长的痛处。打双胞胎出生后,自来水边蜚短流长的掐算,很快传到了单位上。既是未婚先孕,又是脚踩两条船,这不仅让张卫国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也让张段长蒙羞了。一见人堆,他就怀疑人家在议论儿子,咳嗽一声,绕着走。所以,他养出爱咳嗽的毛病,喉咙里老是痒痒着。
其实,张段长对这件事是很严肃的。在儿子结婚前,当高山青扬言要找张卫国单位时,张段长就主动汇报给段党支部了,要求党组织派人找张卫国谈话,认真进行批评教育,并酌情作出处理。张段长后来看了谈话记录和儿子写的检查。谈话记录上问:作为一个新党员,你在个人问题上的一些行为,让组织上很痛心。根据群众反映,你还没结婚,就已经致使女朋友怀孕了,而且更危险的是,你同时在和另一位女同志谈恋爱,请你就这两件事对组织作出说明。张卫国答:你们说的群众是我爸爸吧?我已经向他解释过。问:群众眼睛是雪亮的。你应该想到群众很快就会提出疑问吧?答:那好。我就向组织说明,第一,我和食堂的高山青是正常谈恋爱,第二,我和电务段的孙安芯只是一般朋友,都喜欢看戏而已。不存在脚踩两条船的问题。问:问题的实质在于,你和高山青的关系已经不一般了,又和孙安芯来往,是不是思想意识问题?
答:我说了,我和孙安芯没有你们想象的关系,是她喜欢约我去看戏!问:好,就算没有。那么,未婚先孕呢?答:那是我不好。问:不好在哪儿呢?答:还没登记,就与女朋友发生关系,影响不好。尤其作为一个新党员,说明我的思想意识确实是有点那个。问:你们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关系的?答:思想麻痹。问:你是说女方主动?答:不,是我思想麻痹。问:那不就说明女方主动吗?答:当时她哭了。一哭我就忍不住了。谁知,一次就怀上了。
那份谈话记录及检查,就像张段长给开出的结婚证明,张卫国只得和高山青就要隆起的肚皮成了亲。而关于女方主动的说法,既让张段长在人前有了些底气,又叫他有苦难言。张段长干咳着,悻悻地瞪了杭州妈妈一眼。
奶奶是向着卫国的。奶奶说:老姚家的,听话听音,想说么呢?俺卫国招惹你啦?那是个好孩子呢,比你家英雄强。杭州成了英雄啦,可得看着些,别叫那些闺女勾了魂。你说说,要是闺女家都正正经经的,男人能动歪心吗?大男人的,谁不是干柴,是浸了柏油的枕木?你不点,它能着吗?
奶奶并不知道张卫国与高山青结婚的细节,可她说这番话,却是护着张家的面子,尽管话里不无对高山青的鄙视。也许,这种鄙视恰好为张段长面对群众议论提供了一种心理安慰,张段长的眼神里竟有几分感激。
杭州妈妈生气了:奶奶,你咯个样子讲话就不好啦,人家真个是生了双胞胎嘛。
奶奶说:你唱戏俺不懂,只要说人话,俺不聋不瞎呢。听听你那腔调,看看你那坏笑,谁不明白你心里想些么?
见她们真的斗嘴了,孙安路连忙打断,对着陈连根乐呵呵地说:段长帮你找了老婆,还要保你生孩子吗?
陈连根却把奶奶拽到了一边。他一下班就跟着孙安路来到孙家,其实是想请奶奶去劝劝梅香的。再婚的梅香,在港背村没怀孩子,如今仍然空着肚子,让陈连根父母生疑了。劝她去检查,梅香不仅不肯去,还常生闷气,闹得一家子很不愉快。奶奶一听就急了,说:不能吧?看她腰是腰腚是腚的,咋不能生养啦?你成天不粘家,没碰上时候吧?陈连根问:什么时候呢?奶奶骂道:鳖羔子,问你媳妇去!接着,奶奶又笑了:问张卫国去呀!
奶奶的笑脸正对着楼上窗户,张婆子也冲奶奶笑了笑。因为双胞胎与奶水,对于孙家和张家,今天真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