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样的叠床架屋加出来的机构,胀到了连朝廷都忍无可忍的时候,冒出一个胆子大的当家人,大胆改革一下,也许有被裁撤的危险。但是,像郑州养狗办这样的机构,尽管没编制,名称也不大好听,但一般没有这个风险。道理很简单,别个添加机构,需要财政出钱养着,养的太多了,财政不胜负荷,就得裁撤。而养狗办,有收费的功能,自己收费自己花,收多了,兴许还能上缴一点儿。只要人们肯缴费,机构就黄不了。好像前一段钓鱼执法的上海某些区的交通执法大队,也是这样的机构。本来查黑车,整顿交通秩序这种交通执法的事,是交警的职责,但把查黑车一项拿出来,成立交通执法大队,多半是为了养人。如果这种机构属于常设的,那么交警干嘛去呀。同理,只要能从查黑车中弄到罚款,这个机构无论怎样妾身未明,都可以活下去,且活得相当滋润。只是,交通执法大队,没法养狗办一样,按狗头收费,每年上千万的收入,花都花不了。得想办法经常出国考察,考察国外的先进经验才行。黑车是越查越不好查,这才有钓鱼的下策。
比较起来,这种能收费的临时机构,只有清末某些大办洋务的督抚兴办过。当时,一些督抚们比较热衷办新事,办一事,就委派一员,人称“委员”。好在各省都有一堆候补的官员,挑出有来头,或者给督抚递过包袱的(行贿),派下去就好了。比如练一队新军,要派员,开一个矿,要派员,办一个学校,也要派员。买一台机器,也要派员。最稳当的委员,是有收费权的。那时候,官员没今天这样聪明,不知道连养狗也能收费。能收的,只有田赋、盐税附加和厘金。如果某委员兼一个厘卡的总办,这个委员就连同自己办公室,变成铁打的江山,任凭政坛风浪起,稳坐钓鱼台。时间久了,很多厘卡,也就纷纷变成了自收自养的机构。自己收费,养自己的人,一分钱都向上缴不了。就像鲁迅先生在路矿学堂读书时实习的那个国有煤矿,采了煤抽水,抽了水采煤,收支相抵。
外人看起来好奇怪,既然对政府没有任何用处,政府干吗非要设置这样的机构呢?难道设置这样的机构,就是专门为了给老百姓增加负担的吗?非也。这样的机构,对政府固然没什么好处,但对于大量涌入或者即将涌入官场的人们,还是有好处的,至少,地方政府找到了安置这些人,却又不增加地方财政负担的办法。
曾经的钓鱼执法
上海几个区交通执法部门为了打击黑车,开展钓鱼执法行动,三钓两钓,钓到了一个倔主头上,宁死不认账,断指明志,惹出了麻烦。在网民的巨大压力下,上海有关部门只好出面纠正。一时间,钓鱼执法成了网络一个新名词。其实,钓鱼执法,在中国是个古已有之的旧传统,一丁点儿都不新鲜。
在明清两朝,政府具体的执法人员,被称为衙役。具体地说,就是三班衙役中的快班,所谓捕快之类的人物。捕快在法律上,属于三代不能参加科举的贱民,但是,这个贱民,只是在青天大老爷那里才名副其实。而在老百姓那里,捕快则往往被尊为“翁”或者老爷。因为,朝廷的法度,实际上是靠这些人来落到实处的。在某些情况下,普通百姓,是罪犯还是良民,往往在他们的一念之间。因此,尽管对外的名声不佳,政治地位不高,但当捕快,还得花钱买。当不上正经制役,做不拿工钱的帮役、白役,也一样趋之若鹜。所以,凡是叫个县衙,里面都一堆一堆的衙役,大大超编。
超编不要紧,因为一个县衙,真正吃官粮的人,其实只有上面派来的主要官员。剩下的书吏和衙役,正经的官方支出,只有一点儿补贴。至于帮忙的帮役和白役,则一分钱都不用出。凡是衙役,没有靠补贴吃饭的,想靠也靠不上,因为那点儿银子根本养不活人。不过,衙役无论正、帮、白,都活得很滋润。这个滋润,靠的是官府的办案权。实际上,他们吃的就是青天大老爷手里那颗大印。凭着官府的威风,有事加点,没事生事,都可以吃得饱饱的。这没事生事,主要就是靠钓鱼执法。
钓鱼执法,首先要找对鱼。什么叫做鱼,就是那些有余钱剩米,但又没什么权势之辈。就像上海的钓鱼者,他们总不能去钓军车,钓黑色牌照的外国车,钓政府机关的车,真要是哪个瞎了眼的钓到这些车头上,鱼钓不到,还会惹一身的腥。找好了对象,就好下手了。找个外地的无赖,假装是逃犯,然后跑到被钓的鱼那里,装成逃荒人,要求收留。总之,百计千方,装可怜,只要收留,哪怕不给钱白干也行。只要被钓的对象善心一动,或者贪念一动,以为天上掉下来便宜的劳动力,将来人留下,衙役随后就到了。一个窝藏逃犯的罪名,足以让中产之家破产了。这种方式,被称为“活钓”。相对于活钓的,是死钓。这个更简单,只消找到一具无名尸体,病饿而死的路倒最好。趁着天黑,将尸体运到被钓对象家门口。第二天不等这家人家开门,衙役打上门去,劈头栽一个命案在这家头上。有尸体在,一户农户人家,满身是嘴,也说不清。还好,衙役们只是诈钱,并不想要人家的命,所以,只消拿出令衙役满意的银子,就可以消灾。掏空了这家,这家还得千恩万谢。还有一种钓鱼,是针对行旅之人的。行旅之人大抵有几个钱,而且行旅之中,难免贪色。衙役们就利用这点,找好妓女,扮成良家妇女送上去,假装出走或者迷路。旅客如果贪色,趁机占了妓女的便宜,那么,马上麻烦就来了,马上就有人打上门来,当场抓住,说是拐带。自然衙役随后不请自来,连唬带诈,旅客非得把身上的盘缠掏空了才能脱身。这叫“放鸽钓”。
除了衙役,有时候正经的官员也会干钓鱼的事。衙役钓鱼只是图财,官员如果钓鱼,就往往是害命了,黑得厉害。比如地方官如果成心想跟那个人过不去,一时半会儿又抓不到把柄,就会授意一些江洋大盗来攀这个人。一攀上,就非死不可。比如清朝初年,江南秀才金圣叹等人痛恨县令贪渎,趁顺治帝驾崩去孔庙哭庙,大搞学生运动。惹恼了巡抚大人,要杀这些秀才以儆效尤。于是就让落网的海盗攀上这些秀才,说他们是一伙的。于是秀才就成了海盗内应,大才子金圣叹的脑袋就落地了。
所以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钓鱼不是什么新发明。还好,上海某区的交通执法部门,还只是跟前辈学了图财之一技,没有深入下去害命。所以,被钓的鱼们,无论大小,都是要念佛的。
天下何处不衙门
有人送了我本书,名曰《天下衙门》,讲的是古代衙门里的那点儿事儿,何为书吏,何为衙役,何为师爷,他们都干什么。这种书很好,让人了解古代的衙门是怎么回事,但也有缺憾,就是对现在的衙门不置一词,现在的衙门叫机关,里面虽然没有了书吏、衙役和师爷,但变相的书吏衙役和师爷其实一个都不少。唯一不同的是,现在的衙门,门口多,过去一个县只有一个衙门口,现在几十上百的大门口,而且门口里面的副职很多,总的说起来,现在的衙门口,清官大老爷多,甚至比事实上的书吏和衙役还要多。
自打我跳出来批评大学是衙门以来,很多朋友都说我少见多怪,说是天下哪里不是衙门?大学是衙门,中学小学就不是了吗?银行不是衙门,医院不是衙门吗?连国企都是衙门,我一个中学同学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一个大型国企组织部工作,勉强做了两年,死活要到第一线干技术去,结果留在组织部的同事,现在都变成了首长,只有她现在什么都不是,提前退休。没错,后来我陆续打听,果然这些地方,凡是官家办的,都是衙门。有在这些地方工作的我的学生,还埋怨我当初给他们支招,非要到第一线做技术,结果耽误了前程。甚至还有人跟我讲,衙门已经扩展到了民营企业,一些民营老板有了点儿闲钱,就开始在自己的企业里,也比着机关设置机构,封官拜爵,自己大过大官的瘾,一直等到钱花得差不多了,才能回归原来的游击队体制。
说也奇怪,人们都知道官僚机构办事没效率,凡事只要是官办,大抵脱不了少慢差费四个字。不光中国这样,西方发达国家,也好不了多少,官僚机构,都摆不脱官僚气息,没有高压,效率都谈不上。中国古代老百姓说:“官屋漏,官马瘦,官客厅,鸡粪臭。”后两句需要解释一下:过去的县衙,跟居民区接壤,总免不了窜进鸡鸭鹅狗,拉屎拉尿,衙役们懒得收拾,也只好任其臭下去。看来古代人就知道,官家的事,肯定是办不明白的,因为那是“公家”的事,没人操心。
应该说,这种状况,今天并没有改善。凡是官办的事,多半少慢差费,官家的采购,多半质量最差,价格最高,买来还没法用。官家的工程,多半成本最高,如果监理再马虎点儿,质量肯定最差,弄不好就是一豆腐渣。所有的商家,都特别喜欢跟官家打交道,只要官道走通了,什么烂货都能卖出去。 客观地说,官办的事,未必都办不好,如果主事者懂行,而且有责任心,也一样办得不错。可惜,但凡官办的事,多数主事的人,遵循的往往是官僚逻辑,而非专业逻辑。世界上的事,有千行万行,大多有自己的专业要求,官家的事,恰恰不遵循专业的思路来,总难免有强烈的干扰,主事者真的按规矩来了,不一定有好的结果,于仕途上大抵有碍,主事者不是傻子,谁要干吃力不讨好的事,因此,学校也成了衙门,医院也成了衙门,银行也成了衙门,天下衙门。
中国在计划经济时代,曾经工农兵学商都是行政单位,全国一盘棋,全国一个大衙门,最后发现,虽然全国一盘棋,但全国不挣钱,没效益。改革改革,官退民进,让出了一些领域,不再由官家包办,因此,GDP翻了几百倍,让世界吓了一跳。
当然,钱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民怨。如果官家不包办,维持超然的监管和裁判者的地位,收益最大,而损失最小不说,民怨也不会一股脑都揽到自己头上,把所有的雷,都自家顶着,把所有的民怨都自己担着。
一年之痒 张 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