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的态度
关于读书,有一万个人就有一万种态度。有人说,读书本身就是一种创造,那么见仁见智,或者恭敬或者轻慢,基本上只能悉听尊便。不过,话说回来,既然要读书,文本还是第一位的,就算是六经注我,也不好视六经为无物,不然,有“我”就好了,干六经底事?也就是说,只要读书,多少得对你选择的书有点儿尊重,即使是创造,也不好天马行空地过于豪放。
不幸的是,读书的结果,往往是在使人们知识和见识增加的同时,也使得他们自负起来,越读越以自我为中心。眼下,国家据说在往现代社会挺进,而读书人则先一步跨进了后现代,读了几本书就纷纷操刀解构起来,在解构的过程中,“自我”往往膨胀得很厉害,眼里看到的往往是书中的毛病,也就是说,看到的是自己的高明。有这种习惯和爱好的人,最好能看一看徐复观先生的问学回忆。徐先生立志向学之前,跟在大陆学界很有名气的黄仁宇一样,是国民党军人,不过,徐比黄要混得好,四十岁上下就已经官拜少将,而且进入了蒋介石的幕僚圈。大陆易鼎前徐复观弃政向学,最终成为世界知名的学者,海外新儒家的重镇。在他看来,他成就学问的转折,在于熊十力先生的一骂。
那是1948年,有点儿厌倦了政治的徐复观前往熊十力处问学。此时的徐复观,虽然一直从政,但在线装书上下过功夫,又留学喝过洋墨水,于新学旧知都有根底。不想,见过熊十力先生之后,先生让他读王夫之的《读通鉴论》。虽然此书他已经看过,但在熊的坚持下依然又读了一遍,再去见先生,先生问有何心得,于是他说了许多此书的毛病,不料先生勃然大怒,骂道:你这个东西,怎么会读得进书!任何书的内容,都是有好的地方,也有坏的地方。你为什么不先看出他的好的地方,却专门去挑坏的?这样读书,就是读了百部干部,你会受到书的什么益处?
这一骂,据徐复观说,把他彻底骂醒了, “是起死回生的一骂”。从此,使他在“个人的肤浅”中挣扎出来。
徐复观先生在大陆学界名头很响,他的《中国艺术精神》和《两汉思想史》是人们耳熟能详的著作。但这本《中国人的生命精神——徐复观自述》,却更让人感到亲切,书中展示了一个固守中国文化传统的学人的心路历程,里面有政坛的风云,军界的烟尘以及他儿时的辛酸,更多的却是他读书求学的心得,这心得,在一篇篇专论中,也在给儿女的书信里,娓娓道来,透着一个学人的恳切和真挚。
徐复观,《中国人的生命精神——徐复观自述》,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出版。
一个以吃为价值取向的民族的读书生活
也许可以这么说,一个“吃”字和一个“家”字,体现了中国人基本的价值取向。什么都可以丢开,就是这两个东西丢不得,实在被逼到墙角了,高尚一点儿的人可以为了家而牺牲吃,而品性差一点儿的则往往为了吃而牺牲家。 “吃”作为价值取向,主要表现在多数人活着是为了吃,而不是看起来更为合理的吃是为了活着。食不果腹的时候当然谈不上价值观,但是只要国人有了余钱剩米,吃顿好的,或者顿顿吃好的,就成了人们每日的不懈追求。用老北京的话来说,就是“奔”,到底是奔窝头加咸菜呢,还是奔烧饼夹肉。战国时孟尝君门下客冯谖感慨怀才不遇,弹铗而歌提抗议,首先要求的就是“食有鱼”。
国人有福,吃顿饺子都要攒肉票的时代总算过去了。虽然农民还很苦,但解决了温饱并进入小康的人家毕竟很多了。有多少呢,保守估计,一亿上下总是有的,从冰箱、彩电、空调、电脑的消费上就可见一斑,如果搁在20世纪的70年代,这些东西就是拿到了中国也是没有人买的。按道理,衣食足,就该知礼义了,对书的需求应该大一点儿了。可是,情况很不妙,在我们这个礼仪之邦,造纸和印刷术的发明地,有过欧洲人还满足于少数教士传阅可怜的几本羊皮纸书的时候,我们的书坊已经把书铺到了穷乡僻壤的光辉历史,可是,现在我们出版的图书,居然60%以上是教材,如果再加上无孔不入的教辅,那么一般性阅读图书的比例小得可怜(在发达国家,这个比例是倒过来的)。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我们现在的国民所看的书,绝大多数属于强迫性阅读,因为上学要考试,或者学校硬性规定必须买(比如大量的教辅),不得不购买或者阅读。无论中央还是地方,凡是具有传统教材资源的出版社,比如教育社,一律财大气粗,日子过得滋润。像美国那样,鼓励学生用二手教材的建议,对出版界来说,等于是灾难。
无可讳言,我们这个据说是唯一延续下来的文明古国,现在的国民不喜欢读书了。原因是什么呢?有人说,现在没有好书,也有人说,现在书价太高。市面上有价值的书还是一年年地多了起来,断不至于到了让人无书可看的地步。至于后一种解释,其实并不成立。出版虽然也可以说是“垄断”行业,但由于这个行业的特殊性,并不可能真的维持高额的垄断价格,因为消费周期过长,而且书籍毕竟不能像电信、石油,甚至药品一样,强制人们消费。书的价格,比起计划经济时代是高了许多,但出版者其实并没有暴利可言,无论是书商还是出版社,真正做大的其实没有。在市面上,50~60元一本的书已经属于高价了,面对这样的价格,大多数读书人都会掂量掂量,如果不是特别需要或者特别的喜爱,估计多半是要掩面而去的。但是同样是这些人,请朋友吃顿饭,或者是几个人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相聚一下,吃饭或者K歌的钱,一般都要超过此数。
我们就是这样,吃饭花上百元,只要感觉还可以,会觉得很便宜,但买书花50元,会觉得很肉疼。饭是必须吃的,而书则能省则省。我们的大学生,说起来也算是读书人,但每年花在下饭店吃饭上的钱,绝对要比买书不知多上多少倍,大学内外的饭店,开一个火一个,即使价格比其他地方的贵上许多(尤其是大学里面的饭店),但一样天天爆满,可是谁见过大学书店有如此的人气?在大学生活的人们,除了那些特别贫困,又无力打工挣钱的人外,好像有无数的理由聚会吃饭,什么生日啦、老乡会啦、师生会啦,等等,等等,即便什么借口没有,也有可能出来撮一顿。现在这种聚会,据说时髦的已经改K歌和泡茶楼了,但这些地方大多也是连吃带玩,所以依然离不开一个吃字。
当然,大学里应该提供给学生所需阅读的图书,可是,我们的大学原本图书资料就不足,在目前大学疯狂扩招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可能了。的确,我们应该痛责那些主其事的肉食者,他们应该负主要责任,但是反过来,难道我们已经进入大学的人,就只能在怨天尤人并吃喝玩乐中等待吗?没有这个经济实力者另当别论,而有这个能力的人,对于可花可不花的吃喝钱,可以舍得,对于关系到自己学业前途、实际上必须花的买书费用,可以省掉。扪心自问,难道不觉得我们有点儿奇怪吗?
古语道,民以食为天。这在吃不饱的情况下是对的,但如果已经吃饱了,还要以食为天,那就有点儿问题了。
在真实和荒诞之间
坊间传说的历史热,说起来已经热得有日子了,大大小小真真假假的流行榜,排在前面的,总会有几本跟历史有关。这在当下这个主流历史界式微,大学历史系招生都困难的时代,显得相当吊诡。更吊诡的是,眼下畅销的历史类图书,不仅读者多半是年轻人,连写者也是。
好多年了,中国一直处于变革的激荡中,能发生什么事,谁也说不清楚。这些年大仙们很活跃,挣了不少有钱和地位、但看不清未来人的银子,但即使是大仙,百分之百也说不清未来的变化,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笃信大仙的能人落马或者破产。年轻人的历史热,好像也属于这说不清道不明变化的一部分,不知怎么就来了,什么时候走,没准。我曾经在一篇名为《历史有什么用》的文章里说过,探究自己的历史,实际上是人类的一种本能,很难设想,如果一天早上,你忘记了自己的历史,你是谁?从哪儿来的?你将怎样生活。人类学家发现,几乎所有的民族,都有自己的创世传说,这种传说,就是人类对自己来源的一种说法,无论是来源一只鸟,或者一只狗,反正得有这么个说法,否则整个民族活着就不踏实。人类也许可能一阵忙于捞钱,一阵忙于打仗,但忙活够了,总要回过头来想想自己怎么走过来的,周期性地抽风,展示一下自己对历史的热爱。
历史上的中国,是具有世界上最完整历史记录的国度,记录和解说历史,是中国知识界的一大爱好,传统图书分类:经、史、子、集四大部分,史占其一,其实其他部分也有历史的成分,连过去神圣的“经”,也被人说成“六经皆史”。因此,我们这个民族,精英不说了,即使是平头百姓,也对历史有浓厚的兴趣,民间通俗文学,大抵要从历史当中寻求故事的资源,所谓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说来说去,里面的人物故事,都是历史上有名有姓的,演绎出来,添油加醋,就成了讲史的小说和戏剧。当年的说书人,巧舌如簧,说诸葛亮死,小儿出啼,说曹操篡位,大人切齿。往昔然,今日亦然。
从文学性的叙事里出来,有好事者心有不甘,要追究里面的真实。可惜,直接啃二十四史,啃资治通鉴,未免过于艰深,满满一架子,我生有涯,如何读得完,啃得下,历史系的教科书,近人编的通史、断代史,又干干巴巴,味同嚼蜡,不,应该是嚼僵尸,能硬着头皮嚼上几口的人,多半需要坚强的耐性和同样坚强的抗吐能力。于是,局面就变成了这样——一小部分多看了几本书,据说是啃过一点儿二十四史、通鉴、实录加上不少野史之类的年轻人,自己动手,先在网上写史,用自己的风格写,写成70后风格的,有十年砍柴,有赫连勃勃大王;写成80后风格的,有当年明月,各树山头,各拥粉丝,有时候还免不了有一点儿小小的“械斗”。
历史热的背后,有对真实的追求。每代新人成长起来,都不免有被上一代蒙了的感觉,这种感觉,在我们中国这个特殊的历史场景中,格外的强烈。年轻人赶上了窗户和门都打开的时代,封闭年月的教科书教给他们的东西,无论如何都无法忍了。无论受了教科书和老师欺骗的刺激,还是想要探求文学作品背后的真实,反正,现在年轻人写历史和读历史的冲动,很大部分来源于给我真相的内心渴求。这其中,最坚韧的刨根问底者,肯下点儿功夫的,大部分成了写手,尽管这些写手,原来都未必是学历史出身,但是,着了魔似的兴趣,让他们钻进了故纸堆,钻了多深,我不知道,但人家肯定钻了,虽然未必知道怎么做历史的学问,却也不耽误把自己看到想到的写出来,越写,越有模有样兼有声有色。自然,看得也亦步亦趋,书出来就买。其实,过去年月里也有通俗历史的书写者,比如蔡东藩,比如林汉达,比如黎东方。可是,当代年轻人读史,有自己鲜明的时代特色,就是喜欢读自己人写的书,好坏不说,人家是自己人。读小说如此,读历史,也如此。这些年,有好事的出版商出版上述几位过去的红人的著作,可惜,一本也火不起来。
跟追求真实结伴而行的,是对历史的恶搞。世界各国,都经历过很长一段的故作端庄的时代,而我们中国这个时代格外的长。端庄的时代,是需要榜样的,凡是被列为榜样的历史人物,都得端着,如果自己活着的时候没来得及端着,死了之后,就由后面的人替你端着。这种被挑拣出来作为榜样的人,一出生的第一声哭啼,如果不是首歌的话,也应该与众不同才是。古人忽悠能力比较弱,说到皇帝尤其是开国皇帝出生,无非是红光满天,异香满室,说大人物小时候特别出色,也无非是三岁让梨,五岁偷光。哪里有后来人这样的本事,只要想宣传一个人,无论是英雄还是模范,立马这人就变成神了,漫说没有七情六欲,就连拉屎排泄都给遮蔽了,一辈子都不上厕所,随便做个什么事儿,都有深刻的意义,连日记都记好了留给后人看,不,学习的。害得至今为止,若干大人物,至今还患着时刻端着的时代后遗症,现在伟大了,过去的事也都只能伟大,如果谁指出来说你当年也在人家墙根下撒尿来的,坚决不认账,写出来的文章,不能有一个错,谁说我有错,我就跟谁急,跟你打官司,封你为咬我的专业户。
充满了端着的人物的历史,让现在的年轻人看了,如果不生出恶搞的心来,几乎是不可能的。恶搞是他们的反抗,也是他们的狂欢,更是他们的生活。西方的年轻人已经搞过了,有恶搞,也有善搞,过去的神话包括神话人物,都搞成了玩笑、嬉皮、波普,严肃而端庄的标准像,统统进了哈哈镜隧道,出来之后,成了什么,只能听天由命。这个路径,我们的年轻人也在顺着走,当年的大人物,反正都得经过这一遭,早晚躲不过去。如果说,现在的场景荒诞,其实,当年端着的历史,也未必就不荒诞。
历史从来都反复演绎这正反交替的戏剧,今天有了网络,把年轻人都扔进这网络,故事就变得很不一样了。网络是个人人的可以发表的江湖,只要发表出来的货色有特色,就不愁没人捧。网络也是一个作品随时可以遭遇批评的战场,任何作品,有人捧就有人砸,立竿见影。想要端着难,造假更不易,不知道那天就冒出一个较真的,西洋镜立刻拆穿。但是,在网络上历史写手和拥趸,就如同现实世界的歌手和粉丝,历史写作和欣赏,就像一个娱乐场,认真、探索和较真,都在嘻嘻哈哈中发生。网络里的历史写作和阅读,没有研究的份额,连注释都没有人乐意去看,自然也就都没了注释。
因此,即使成了名的写手,也很难再迈出一步,进入历史研究的场域。整个国家,依旧是经济和市场的天下,聪明一点儿的学生,都拥到时髦学科,经济、金融、外贸、计算机等行业里,历史学科日暮途穷,气息奄奄,即使北大最牛的历史学教授,也招不到好一点儿的学生,连一向在世界上有一定地位的中国古代和近代史,也日落西山,成为小圈子自娱自乐的玩意。通俗历史的高度繁盛和历史学科夕阳西下同时存在,形成了奇特的社会景观。
显然,这样的历史热,是热不了多久的。浮在水面的历史故事,很快就会讲完了,历史真相的真正发掘,有待于汗牛充栋的资料积累,有待于披沙拣金的史实考证,更有待于建立在长期历史阅读和考证上高屋建瓴式的论证。但是,我们这个经济过热时代的特色,是人文学科的极度衰落,历史也是如此,不仅面临着从业者后继乏人的窘境,而且需要面对整个社会和体制的歧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