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风篇·缘起】
大安与准夷两国交界处的越刍乃边境重镇,这里曾经是礼王的封地。作为第二代礼王庆离殿下的儿子,继风和哥哥承风的童年就在越刍度过。
兄弟二人的外祖父正是负责镇守越刍的大将,因此老将军常常带着外孙们到城外放马遛弯,顺便再找片宽敞的草地练个手,试试他们的武艺有没有进步。
每到此时,继风就很想逃。
继风从来都不喜欢坐在马背上耍弄长矛板斧,因为这太不符合他的文弱气质了。母亲明明会那种飞来飞去的轻盈功夫,可她坚持说那是女孩子使唤的武功,男子汉大丈夫保家卫国,应该多多学些上阵杀敌的本事。所以母亲从外祖父战老将军的府里搬来了一箱子的兵书和一整套的枪戟斧钺、刀弩盾矛,强令他们兄弟日日研读兵法练习刀枪,不得有误。
继风很痛苦。
偏偏承风很高兴,不仅整天风雨无阻地跟着将门出身的母亲晨练,还拉着心不甘情不愿的弟弟陪练。
俗话说一天之计在于晨,与父亲庆离一样生性好静的继风更想用早晨的时间多读几本书,而不是和哥哥一起“哼哼哈嘿”地光着膀子流血流汗。
于是继风把这个想法跟父亲说了说。
庆离转头又把儿子的想法跟妻子提了提。
礼王妃不满:“我怎么教育儿子自有我的道理,你插手做什么?我这辈子最看不惯的就是你这种窝囊书生,哼哼哼,我战红的儿子绝对不能像你一样没用!去,别打扰我们!”
被妻子称作“窝囊废”的礼王摸摸鼻子,刚想打退堂鼓,低头却见年幼的继风正闪动着眼睛期盼地看着自己。
深感自己被需要了的礼王情急之下忽然计上心来:“红红,难道你不觉得照顾继风会连累承风?我瞧承风进步神速,如果不用兼顾继风,你会更得心应手。还是说,你有足够的信心认定继风未来的表现能比承风还好?”
礼王妃皱眉:“唔……”
她的松动让礼王有机可乘:“毕竟继风的心思不在这上面,与其花三倍的时间培养他做这些不顺手的事情,倒不如把精力全倾注在有天赋的承风身上。”
书生自有书生的好处,庆离巧舌如簧,终于将妻子说得动心。
礼王妃崇尚武力,虽渴望将两个儿子都培养成威武雄健的大将军,但听了丈夫的话后也觉得很有道理。既然小儿子不在状态,那不妨暂时放弃,免得拣了芝麻丢了西瓜,耽误了对大儿子的训练。
继风逃离母亲的魔掌后,怡然自得、神清气爽,每天不是看看书就是睡睡觉,兴致来了也会在父亲的书房里画个画、练个字。
自此,礼王府内的四个主子两两成派,喜静的喜静、好动的好动,倒也分得均匀。
没过几年,战老将军因病逝世。
承风和继风兄弟二人与外祖父感情很深,哭得十分厉害。
继风尤其难过。
尽管外祖父总不忘怂恿自己往习武的路线上走,但是除此之外,他待自己确实极好。现在老人家没了,继风难免要想起以前相处的时光。他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以前就是不肯好好用功,让外祖父开心一回呢?
带着沉重低落和无限懊悔,继风和父母兄长共同送走了战老将军。接着,礼王庆离上书,请求调派回京,封地也自愿交还于朝廷。
但就在朝廷批准后没多久、大家正忙着收拾返京的当口上,为礼王府工作几十年的老管家也去世了。
这位老管家是庆离的父辈,看着庆离长大,又为庆离看大孩子,早就是王府里的老资格了。礼王夫妇常常一个忙着处理政务、一个忙着照顾老父,把承风继风兄弟扔在府里自生自灭。老管家就像他们的爷爷,时常带着两位小主子在府里养花种草,教给两个懵懂的孩子如何识别害虫和益虫。
偶尔,他还会领着这对兄弟到府外去玩。
继风犹记得有一年夏天,自己在外面玩累了,怎么都不愿多走一步。老管家背着他回府,路上正巧碰到了卖扇子的货郎。因自己非喊着要买两把,老管家没办法,只得一手托着他一手准备从怀里掏钱。货郎见他们一老一小好欺负,货担一甩、冲过来就把老管家怀里的几块碎银子全抢走了。
拉扯中,货郎不耐,一脚踢了过来……
那回继风并没有受伤。因为在他们倒下的时候,老管家拼命回护,愣是没让继风碰着丁点地上的灰尘,可老管家却扭伤了脚踝,又被压断了胳膊,躺在床上休养了很久才稍有好转。但他年纪太大,外伤不易恢复,最终还是落下走路不利索的毛病。
这么一位慈祥的老爷爷竟然说走就走,前一晚还好好的,第二天便躺在床上静悄悄地去世了。
对此,继风既难过又悲伤。
老管家没有儿女也没有其他亲人,所以他的后事是由礼王府上下合力承办的。
才十来岁的继风从未经历这种生老病死的事情,但他短短的几个月内却一下子被迫接受了两次,这导致他对接下来的返京没有感到任何的新奇与喜悦。
直至庆离安顿好一切并带着家人进宫面圣后,继风才慢慢从丧失亲人的忧郁中恢复过来。他已随父亲回到京城,因久居越刍而荒废下来的各种礼仪都需要重新学起,特别是一些日常礼仪。往年进京都在新年和中秋之时,即使他稍不留神做错了什么,大家也能宽容相待。
如今却不相同了,一旦他们定居在京城,所有的礼仪都必须熟谙于心,这样在应付大场面的时候也不至慌乱,弄得自己顾了头却顾不上手、顾了手又顾不上脚。
为此,礼王亲自上阵督导,务必让的妻儿在短时间内熟练掌握一切京中习俗。
往日继风便跟在父亲身边看书习字,常年的耳濡目染早令他学会了什么叫进退得体。这些繁文缛节一时倒还难不倒他,可礼王妃和礼王世子就犯了愁。
这天,庆离将小儿子喊来,然后对妻子战红说:“苏清他们从尹阳那边回来了,我带着继风到苏府拜访。这么多年都没坐在一起好好说上几句话,只远远打声招呼,也不知他那张脸到底有没有变样。”
战红来劲了:“这么多年没好好说话的是你们男人!嘿嘿,我可是每年都与姞月和馥郁见面的哟!正好今天没事,我去找她们……”忽然忆起好友馥郁的遭遇,战红猛地噤声。
庆离亦埋首不语。
在心中暗叹了几声,战红落寞地说道:“我都忘了,馥郁已经进宫了……庆,我们把容一个人留在越刍可以吗?”
庆离道:“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别看他一脸没心没肺的样子,其实他比谁都仔细。好了,事情都过去了,咱们先不提这些——红红,你和承风在家里继续顶碟子,不练好就不许出府!”
“啊?!还要练啊?!”战红哀叫起来。
庆离正色道:“必须得练。”
不忍打击母亲的自尊,继风礼貌地背过头去偷笑。
父亲所说的“顶碟子”是指让母亲和大哥头顶盛水的碟子在正厅里面来回走一圈。这个任务看似简单,可对他们却是无比的困难。
碟子口大身浅,本就装不了多少水,更兼稍不小心水便会顺着碟沿流到脸上。有时候眼看只差几步就可以走满一圈了,正待窃喜,不料一时大意就又前功尽弃了,这其中的无奈和沮丧可想而知。
继风刚偷笑完回过头来,就听父亲对自己说:“继风,你回屋收拾一下,等会儿就跟我去见你苏伯父。”
再次礼貌地无视了母亲的苦脸,继风略一敛身,笑着说道:“是,儿子这就准备。”
按父亲的意思回屋换了身比较正式的衣服,继风又打散头发,重新梳理了一遍。
他边绑着头发边想心事。
本来父亲早该逐一拜会昔日老友了,但听说这位苏太傅领着全家前往尹阳,独留长女梧桐处理家务。父亲为避闲言碎语也不便登门,只投了个帖子就没了下文,专等苏太傅回来再访。
继风暗忖:以往在越刍时就时时听父亲提起他的老友,可每年上京却又不见父亲与他们有何来往。倒是这三家的母亲来往甚密,年年都要会面,且一定要带着孩子。可惜她们高谈阔论,把孩子放在一边不管不顾。开始大家年纪小,扭扭捏捏的也不知该如何相处,后来慢慢习惯了,他和哥哥又都长大,再也不愿意陪母亲枯坐着数茶碗,所以总想着法子摆脱这种尴尬的应酬。
继风有些怀念。
小时候他只见过一提玩乐就嘻嘻哈哈的梧桐姐姐和与自己年纪相仿却少年老成的苏台,容家那位被选入泮宫做了伴读的容可和苏家的一对孪生姐妹,他都不认识,不知这次能不能有幸得见。据母亲后来说,苏家的兰叶姐妹大有祸国殃民之势,相貌直逼当年的苏太傅。
他是不太理解为什么女孩子的相貌要和男人相比啦,但既然母亲说好,那他也该去瞧瞧母亲嘴中的“祸国殃民”到底是什么样子。
由于礼王庆离和太傅苏清之间交情匪浅,所以正式的拜访也演变成了非正式的见面,两个男人并没有因时间和距离而产生疏远。
当年庆离还在京城的时候只到过苏府两三次,如今虽算是“故地重游”。可他总感觉新奇,一路走走停停,不住地惊叹:“我说你啊,受姞月影响不小嘛!你这苏府越来越像个家样了,难为你竟然肯使唤这么多仆人,若放以前,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吧?真没想到,你的脸没怎么变,心却变了不少啊!”
苏清笑笑:“如果你来只是为了探讨脸和心的变化……下官这就大开中门恭送礼王殿下。”
庆离并不觉得自己讨了个没趣,他忍不住摸摸鼻子,嘻嘻一笑:“别人皆说你‘苏鬼’难缠,看来除了脸,性格确实也没变。”
两人边聊边走,庆离是多年不见好友苏清,故而没一会儿就忘了自己还带着孩子,就这么越走越远。
百无聊赖的继风不太想听父亲和苏家伯父之间的对话,刚开始他还能认真地跟紧他们,但转脸就因不小心贪看一株造型奇特的桃树而落在了后面。
等他发现自己孤身一人的时候,庆离和苏清早走得老远、没了踪影了。
独自站在树荫下,继风沉思——他在思考自己该如何迅速找到父亲。
或许随便抓个苏府的仆人问问路才是最为便捷的方式。但苏清向来不习惯被人服侍,早把一众的丫鬟小厮打发走了;庆离又是为访旧友而来,身边除了继风,压根就没多带一个人,侍卫们也都留在了苏府之外。
求助无门,继风只能兀自站在树下冥思苦想着对策。
苏府景色极佳,尽管京城的礼王府常年有人打扫,可毕竟也是久无人住,虽没有出现草木疯长的局面,却也缺了一份欣欣向荣的景象。
继风沉迷于苏府的景色,渐渐开始出神。直到头顶响起一声轻笑,他才惊觉自己的失态。
继风抬头。
树上坐了两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皆是一般相貌一样打扮。一个正捂着嘴巴窃笑,手上还攥了几根红绳子,另一个则冷眼盯着自己,一副完全不为所动的样子。两个小姑娘长得与方才走远的苏太傅极其相似,尤其是那个不笑的女孩儿,不仅形似,更加神似。
见他抬头,窃笑的小女孩“呀”了一下就把头藏进了旁边女孩的怀里,哪知她这个动作却险些让两人都从树上掉下来。
在那一瞬间,继风几乎要闭眼惊呼。
“小兰,抓紧。”另一个女孩似乎见怪不怪,满脸平静地说了这么一句,接着以极快的速度伸手一挽,就把即将倒栽下去的那名叫小兰的女孩儿挽回树杈上重新坐稳。
——真是惊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