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风正眩晕着,苏叶已经从小柜子里翻出几张纸,找到一支笔一方砚台和一块墨疙瘩。纸倒还不错,只是笔秃了头、砚又缺了角,墨却坑坑洼洼全无光泽,实在与上品无缘。
苏叶见状便笑着对继风说:“瞧这段家,连套像样的文房四宝都配不齐全……继风哥哥惯使金笔银砚,这回只好委屈一下将就着用了。”说着就拎起桌上的小茶壶往砚中倒了点水——因她受伤需敷药服药,所以段雪寒特别叮嘱过派来服侍的丫头不可供茶。
还喊哥哥?继风忽然觉得身上寒气加重不少。
等苏叶寻来半截小蜡烛插在烛台上点燃,继风哪怕是傻瓜也该明白她的意思了。他揽袖,一边就着砚台里的清水研起了磨,一边笑着瞥了眼苏叶,低声说:“我早该知道你一旦乖巧就必有麻烦事儿要来。”
苏叶眨眨眼:“我这不是怕咱们之间的对话真被他们偷听去了吗?”
她的顾虑不无道理,此地武林高手比比皆是,所谓“天外有天”,即使苏叶武艺再怎么高人一等也难防卧虎藏龙,段家绝对能做到让他们被偷听后犹不知已叫人窃取了谈话内容。既然无法保证附近是否清了场,倒不如直接用纸笔对话,写完一张就烧毁一张。
天色尚早,继风也想多与苏叶相处,因此他不紧不慢地磨着墨,微笑挂在脸上不曾褪去:“阿台信中总共只提了两件事,一件我写下来比较好,另一件用说用写都一样。”
“嗯。”
苏叶两手托腮,心不在焉地应了声,眼睛却一瞬不瞬地望着继风。
算算时间,她又有半个月没见到继风了。自从继风接任皇商首领,他便在户部挂了个闲职,奉旨办差成了他的首要任务,两人原就不多的往来次数愈加稀少。苏叶太像苏太傅,承袭于父亲的多疑天性再加上某些不争的“事实”使她认定继风在外养了女人安了家,所以她一气之下就答应了哥哥的要求做了刑部影子,干脆同他一刀两断互不相见。谁知继风每次回京之时反而有意无意地接近她,非要逼着她去回忆两人以往的种种暧昧。
本来出京那会儿苏叶还耿耿于怀,如今嘛——
嘿嘿,继风认真研磨时的样子挺吸引人的,该画下来。
苏叶就这么看着继风,心想:这人比以前成熟多了,记得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还白白净净好似女孩儿,根本就不像红姨的儿子,倒与庆离叔叔一般无二。后来红姨让他跟着承风哥哥一起练武,结果他总不得要领,气得红姨直骂他没用。红姨乃将门虎女,这辈子最大的希望就是能让自家再出现一个战老将军这样的战神。幸好承风哥哥天赋极佳,兵法枪法无一不精……说到承风哥哥,他的孩子都能抱着长枪耍了,可继风怎么还不娶妻?莫非他真在等着入赘苏家?
苏叶脑中盘桓过千百个想法,最终懒洋洋地把手按在桌面上,“我猜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儿,真有大事我哥还不肯告诉我哩。”
她是知错就改的好孩子,既已证实继风频繁的办差并不是要和其他女人厮守,她自然就心软了。
在心软的同时,苏叶甚至有些烦恼:该如何对继风说她以前只是错怪他了,所以这几年才一直摆着脸色不给他好看……继风会生气的吧?呃,一定会生气。
苏叶正装着满脑子“道歉不道歉”的问题,继风见她托着下巴皱着脸,不知在苦苦思索些什么,于是笑问:“小叶?小叶?发什么呆呢?”
他会很生气!
苏叶连忙打住道歉的念头,力图做出一副粉饰太平的样子,心虚不已地哈哈笑起来:“啊,哈哈哈哈,没、没……”
继风点点头,提笔蘸了蘸研好的墨汁,略作思考便在纸上落下几行字,吹干后递给苏叶,“这就是阿台让我转告于你的事情了。”
苏叶接过一看,竟是苏台在提醒她要注意哪个人和哪些事,另外又以寥寥数语提出了些对官银案件的具体猜测。她不由轻笑出声:“真难为我哥了,远在京城整日忙碌却还想着伸长手拉我一把。不过兄妹连心,他的猜测和我的推断差不多,我准备明晚就去打探一下。”
继风立即表示反对:“你都这样了还能动武?等伤好再去。”
他来这里可不仅仅是为了传达苏台信中指示,还要代表苏台更代表自己警告这不知分寸的丫头,盯紧她让她没功夫再去作怪。现在安心养伤才是正经,其他的事情在她伤好前一概免谈。
苏叶也不和继风争论,把薄薄的纸放在烛火上烧着后才问他:“另一件事?”
继风面色一沉,搁了笔整整衣袖坐在她旁边,压低了声音说道:“据可靠消息,凌霜失踪。”
“啊?”苏叶突然觉得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绪,“她……她?”
待苏叶把纸上的内容摒除出脑海,她终于消化了第二个消息:她的好友、本该嫁给武尊主段冰寒却在她的协助下逃到别处的霜霜,失踪了。
苏叶发誓这是她最近几天内所听到的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你确定?那她喜欢的……呃我是说陪着她的人,也闹失踪了?”
继风道:“我不确定,可是阿台确定。他让我告诉你,凌家已向段氏求救,苏家这边也接到了他们的信件。”
“向段氏求助?”苏叶越发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使唤,“稀奇,凌叔能向段氏求助,简直稀奇……难道霜霜是真失踪了?”
继风扬眉:“武尊主夫人也能失踪,这确实算得上稀奇事了。好吧,阿台在信里倒是隐约提了句,虽然有些隐晦,但你应该能明白他的意思。”说着他就站起身,重新铺了一张纸,捻笔在上面又龙飞凤舞开来。
苏叶抽走这张纸,凝目看去却惊奇地发现纸上仅有“段笙”二字。
这回换苏叶扬眉:“怎么还是他?”
继风笑了:“大约他很闲。”
苏叶才不相信:“很闲这种借口只能用来骗小孩子。我看我的夜探势在必行,而且越快越好、不容耽搁。”
苏叶知道凌霜暂时还不至于被段笙怎么样,可段笙抓凌霜的目的无非就是要以她威胁段冰寒。问题在于段冰寒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无论段笙想借此达成什么心愿,段冰寒定会拒绝,到时候凌霜失去了威胁价值,处境将极其危险。
总之必须要先查清凌霜被关在哪里,然后再慢慢思考解救办法。她不能自乱阵脚,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得好好计划一下,否则不但救不了人,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继风却不这么认为,他严厉的表情充分证明了他的反对绝不是说过就算完:“如果你坚持要去……咳咳咳咳……小叶,你在做什么啊?”他没防备苏叶越过桌子就朝他后背猛地拍了一掌,害他一口气倒灌进嗓子,咳嗽不止。
苏叶小声说道:“有人来了。”
她的食指点在继风唇上,晶亮的眼睛正对他一眨一眨,这一举动使继风的注意全都被吸引到苏叶的食指上,别提什么来人不来人,甚至连咳嗽都忘了。
然后他愣愣地看着一个小姑娘跳进了屋,一脸惊诧地瞪着自己大呼小叫:“他是谁?啊,你这女人竟敢瞒着二少爷私会野男人?!”
来人恰是一日三登门的岳珂,她嗓门之大,几乎震得屋内两人耳朵发麻。
此刻苏叶已撤了手指退回对面,继风惆怅一小下。不过对面刚来的那个姑娘吵闹程度让他有些意外,他侧眼看看苏叶,后者则是早就习惯了的样子。
继风心想:这怎么能行?这么聒噪的人会耽误她的静养。
所幸他十分懂得如何应对这样的场面。
慢慢地端起苏叶先前为他倒好的水,继风脸上漾了抹高不可攀的笑,手中茶杯一降一升、杯盖一翻一转,将杯缘含在嘴中,却又侧目看向岳珂,好似要藐视她到底,本是一杯平淡无味的白水,却硬被他喝得风生水起一波三折。
苏叶叹为观止,佩服继风竟能把一套皇亲贵族专用的集不耐、拖延、拒绝等各种感情于一体的饮茶功夫拿捏得火候正足,先给岳珂吃了颗软钉子。
岳珂虽年纪不大,却也是通晓人情的,她当然知道自己上来就吃闷亏了,可她并不气馁,刁蛮姑娘重现江湖:“喂,我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谁放你进来的啊?”
因为盛怒中的岳小姑娘并没有提到自己,苏叶直接装死了事。她只当外头风太大,吹进屋让人什么都听不见。
其实这位岳珂小姑娘远不如她的姐姐会做人,毕竟年纪尚小,见过的世面也少,再加上段冰寒不许她过多接触外人,对她十分宠爱,结果养成她唯我独尊的毛病,常在段家耀武扬威横行霸道,凡不慎惹了她的人都只好自认倒霉。没办法,谁叫岳珂有武尊主做后盾呢!
不过继风不买她的账。
继风坐姿优雅,天然一派贵族风范,举手投足间皆带着与众不同的气度。他头微昂起,瞥了眼岳珂,淡笑道:“看你的打扮并不像段家小姐,听你的质问又不像段家客人,那么你应该是段家的丫鬟了。你家主子没告诉过你,进屋之后要先行礼才能回话、客人来了不许喧哗闹事?啧,真是家风不严啊……”
他的话句句如针似刺,岳珂的眼中一下子就燃起熊熊大火:“你说什么?有种你再说一遍!”
继风依然是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哪怕我再说一百遍,你也未必就能增了教养。”
岳珂怒,尖叫起来:“你竟敢侮辱我!你竟敢侮辱段氏!”
苏叶摇头:小姑娘面皮娇嫩,脾气却委实暴躁了些。
于是她好心提醒岳珂:“小珂姑娘啊,这位是你们尊主的客人、礼王府府上的小公子,你确定他不能侮辱你?”
继风亦摇头,煞有介事地叹息道:“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你年纪还小,不懂事也属正常,我不与孩子理论,你且下去吧。”他有意要为苏叶出气,也是因为他稍坐就走,不用像苏叶这样顾虑良多。
而苏叶早就在一边笑得人仰马翻了,她枕上桌面抱着肚子直想打滚:这个继风,装相的本事比她还强。
经苏叶的介绍,岳珂才知道继风的身份。又因继风的话句句在理,她也只能忍气吞声,胡乱行了个礼就扭头冲出屋,脚步声震天响,一听就知是刚刚受了气。
苏叶额手称庆:“妙啊!如此这般过后,在未来的日子里,小珂姑娘绝对会彻底将我当成不共戴天的仇敌。继风,我感谢你。”
继风,平稳地:“……其实我只是想帮你出口气而已。”
苏叶,平静地:“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