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虫虽然年纪大了,但仍不失为一个美男子,他起码要比我大了两小时七分零五十三秒。我们在出生的那一天起就是好朋友了,几乎形影不离,同一所幼儿园,同一所小学校,就是在中学的操场边的香椿树上掏马蜂窝被蜇,也是被同一家马蜂蜇的。
我病了,而且病得莫名其妙,这么重要的八卦新闻,我要是不告诉他,他非疯了不可。所以,得赶紧告诉他。所以,他才匆匆赶来,还带来了他的表妹。他说他的表妹是最近从西南航空公司调到这边来的,随意出来转转。
大概他表妹的建议,也是随意说的吧,奇怪的是,却对我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我不否定她滴溜溜转的深潭一般的眸子和偏着头注意倾听的样子,以及她角度鲜明易于速写的侧影和柔软而伸展自如的后背,给我的印象实在太深了。
大夫,您看是不是该把我的药方适当地做一些调整啊?那天,老中医再次来出诊的时候,我婉转地问了一句。
为什么?为什么要调整?老中医反问道。这时候我才发现老中医居然还长了一对酒窝。
记得,您说过只要吃您的中药,保管一个疗程就见效,可是现在已经吃了三个疗程了……我的问号不是体现在腔调上,而是表现在眼睛里。
你怎么可以肯定我的中药没有效果呢?老中医面无表情地说,那张脸,怎么看怎么像一块花岗岩,而且是尚未打磨的那种。
是那张花岗岩面孔促使我横下了一条心,马上去住院,马上,一刻也不能再耽误了。于是,我在一个酸溜溜的夏天,搬进了一家有悠久历史的医院。据说,医院还是早年传教士创办的呢,湖畔的那些岸柳就是明证,它们最少也有一百岁了。
西西特意给我找了个清静的病房,两张床,酷似小旅馆里常见的那种双人间,有电视,也有电话。她把它整个包了下来。我躺下,又往嘴里吞了些速效救心丸,才可以深呼吸。
这里还住得惯吗?一个年龄跟我相仿的女人走进来,温柔地微笑着问道。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护士长。后来我也才知道她对我的那种温柔的微笑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还成,比我以前住过的病房好多了,我说。这里真不错,我甚至可以用惬意来形容它,特别是那股子浓烈的来苏水味,给我一种安全感,叫我心里踏实。
你以前也住过院吗?得的是什么病?住的是哪一家医院?一谈到病,一谈到医院,护士长立马就条件反射似的变成南丁格尔的完美翻版了。
哦,就在前不久,我们在北京的一家医院的观察室待过一阵子……西西嫣然笑着解释道。
不是,不是那次,是我小时候——我小时候在乡下得了急性肝炎,被父亲背到这个城市的医院里,可是所有的医院都拒绝接收,因为我的病太重了,肝大已经过肚脐了。长话短说吧,最后还是我父亲的上司赶到了医院,拍着胸脯说你们尽管死马当做活马医吧,救过来,算你们医术高明;救不过来,就只怪这孩子命薄。我父亲的上司是这个城市的当权派之一,医生自然要买他的账。
就这样,我父母双双在一份什么责任书上签了字按了手印之后,我才住进了医院。不过不是住在医院的病房里,而是住在一个楼梯间里,很暗,很霉,还有壁虎。这些我不愿跟他们说。那时候,我总是围着被子待在黑暗之中,让孤独的寂静侵袭着我稚嫩的心,我把这个楼梯间想象成牢房,就是伏契克在《绞刑架下的报告》里反复描述过的那种。八个月之后,我竟奇迹般的痊愈了,走出那个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楼梯间,阳光虽然让我浑身暖和起来,却刺得我的眼睛流出了苦涩的泪。来接我回家的母亲抱着我一个劲地哭,说我福大、命大、造化大……
从此,我就在北方的这座城市定居下来,跟父母和兄弟们在一起。
护士长走后,来的是科主任,科主任走后,来的是食堂管理员,食堂管理员走后,是值班护士来做例行的化验,最后来的才是我的主治医生,他的眼睛总是眯缝着,使我怀疑他原来是给模特儿拍写真的摄影师。他叫李斌。
你的所有病历和诊断结果,我都看了,说实话,我还是不敢轻易对你的病下结论。我的主治医生双手交叉着注视着我说,他的这个习惯一下子就联想到足球场那些防守前场任意球的球员,他们就是这样用双手交叉着保护着自己要害部位的,嘿嘿。
我的病,是不是植物神经紊乱呀?既然他很直率,那么好,我就比他更直率。
很近似,真的很近似……李斌对我的诊断结果投了赞成票。
住院的第一天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到第二天,我一睁眼,发现已经是一屋子人了,还有一屋子花,把我的病房糟蹋得跟灵堂差不多。
他们都是来看望我的,对我又嘘寒又问暖和蔼可亲,可是,我却发现所有的人都说的是同样的话,做的是同样的表情,甚至所发出的惋惜的叹息声也一模一样。以前,我以为被人家人文关怀着一定有点意思,现在我突然觉得毫无意义,因为所有这些,都透着一股子假惺惺的味道,虚得要命。